太平山頂纜車緩緩爬升,城市的繁華在腳下如漣漪般層層推開。林立的高樓如同鋼鐵叢林,晝夜不息閃爍的霓虹燈,綻放著永劫疲憊的光芒。然而目光稍一游移,便窺見樓宇間隙處,那一片片令人心顫的藍——那是海,那是天,那是太虛在樓宇的夾縫間顯露的些許真容。
城市的喧囂,原來不過是太虛偶然皺起眉頭時擠出的一絲紋路罷了。我們終日奔忙其中,竟以為那霓虹的毛細血管交織的便是整個宇宙。
老莊的幽靈,悄然化為一隻白鷺,從山巔飄逸而下。它掠過維多利亞港的波光,飛越密集的輪渡航線,最後收攏翅膀,靜靜停駐在濕地公園的淺灘上。翅膀輕盈拂過水面,幾圈漣漪無聲散開,旋即又沉入無邊澄澈。這何嘗不是古代智者所言的「滄浪之水清兮」?當代物理學家則在微觀世界探尋著普朗克尺度的邊界,希冀窺測萬物初始的混沌原點。這微末至極的空間,難道不正是「其小无内」的當代化身嗎?古老玄思與尖端科學,在此奇妙地糾纏,恍若虛無中蘊藏著星塵的記憶:萬物並作,吾以觀復。原來那「虛」並非空無一物,而是萬物得以滋長、運行、歸根復命的無垠母腹——宇宙洪波在其間湧動,生死輪迴於其中靜默相續。那白鷺終究振翅向海的方向飛去,身影融入天海之間無盡的藍裡,漸行漸遠,終至消融。這不正是《莊子·知北遊》中那「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的具象演繹麼?它未曾向鋼鐵森林發出任何吶喊,那輕盈的告別卻比任何繁華都更接近永恆。
歸途乘電梯下行,密封的金屬盒子載著眾生,在鋼筋水泥的骨骼間筆直墜落。數字在幽閉空間上方冰冷變幻,燈光下眾人面色如蠟,屏息凝神,彷彿沉入無聲的深淵。電梯在某一層停頓,一位坐輪椅的老者被緩緩推入,緊接著,一輛嬰兒車也被擠了進來。輪椅金屬的冷光與嬰兒車柔軟的布料互為映照,新生的懵懂與垂暮的安靜在狹小的空間裡默默對視。電梯繼續下降,牆壁透明如不存在,樓層的數字明明滅滅,照映著眾人面龐上模糊的變幻光影。這方寸之間,儼然是一幅人間縮影——生與死、進與退、喧囂與靜寂,在無言的虛空中彼此交匯又各自無言。
電梯落地,門開的剎那,人群如被釋放的潮水般湧向四方。我站在這紛擾的出口處,心卻懸於太虛之境,難以收回。霓虹雖燦爛如織,但那高樓縫隙間透出的永恆之藍,卻在腦海中愈發清晰。科技將我們舉向雲端,卻常讓我們忘記:真正能托住靈魂的,並非機械運轉的轟鳴或燈火通明的幻影。
《道德經》有言:「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復。」原來那「虛」並非空無一物,而是萬物得以滋長、運行、歸根復命的無垠母腹——宇宙洪波在其間湧動,生死輪迴於其中靜默相續。
步出鋼鐵叢林,抬頭再望天際,那無垠的藍彷彿在提醒:人之所貴,在於能自覺從霓虹的牢籠中脫身而出。當我們俯望紅塵,便會發覺每一刻的喧囂都只是宇宙吐納間的一縷微息。
正是這高曠的虛空,讓微若塵埃的我們得以自由呼吸,得以在瞬息萬變的浮世中,偶爾覺察那亙古不變的寧靜與深邃——此中真味,莫可名狀,卻足以使浮生安立於喧囂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