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茶餐廳中,一位老師傅手執長刀,正遊刃有餘地肢解燒鵝。刀鋒輕快滑過酥皮、嫩肉與細骨,聲響清脆俐落,宛如切分著空氣。他額角光潔,神情恬淡,不見半分吃力的神色。我靜坐旁觀,恍然有悟:世人皆苦苦追尋養生,於鬧市求良藥,在霓虹閃爍處覓養生,殊不知那「主」字,早已被塵囂所湮沒,逐漸模糊了蹤影。
所謂養生,如今被堆砌成了何等堂皇的宮殿?養生會所充斥於鬧市之間,琳瑯滿目,金銀閃爍,名流貴客如過江之鯽般湧入其中。汗蒸房內霧氣氤氳,藥浴池中香氣繚繞,更有那價格昂貴的「排毒餐」被盛在精美的器物裏端上。眾人疲憊地躺在按摩臺上,筋骨被反覆揉捏拉扯,竟似在模擬著提線木偶;又或者吞下各種昂貴藥丸,彷彿能借此重建身體內失落的桃花源——然而這一切精心營建起的「養生」,終究不過是一場聲勢浩大而徒勞無功的「等死工程」。
那熱鬧中,現代人卻常忘了自己的心才是真正的「主」。我們沉溺於電子螢幕的藍光裏,手指如飛卻心神渙散,眼角眉梢皆掛著疲倦,可那眼神卻仍被牢牢吸附在微光熒熒的螢幕上不肯離開。虛擬世界的喧囂如潮水般日夜不息,我們的心神已然被肢解,如碎紙片般飄零於資訊洪流之中。莊子早有箴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矣!」我們這有限的生命,竟盡數拋擲於無盡虛妄的幻影之中,豈非將養生的「主」字拱手讓給了虛無?莊子寓言中那位庖丁,才是深諳「養生主」真諦的智者。他解牛之時,「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刀鋒順著骨骼肌理自然滑行,不摧鋒刃,亦不損筋骨。當牛在刀下如泥土般自然剝解時,他心滿意足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此境界並非單純指「不傷刀」,更是指「不傷己」——順應著生命的紋理,莫用蠻力硬撞,莫讓自身的鋒芒與這堅硬的世界碰撞得粉碎。刀刃在牛骨間遊走,如同我們的心神於俗世紛擾中自由穿梭,唯有如此,才得以「善刀而藏之」。這刀,不正是我們寶貴心神的隱喻嗎?免於無謂的磨損,方能保存其本真的鋒利與光澤。
庖丁之刀,遊弋於骨隙之間,正是其心靈在世事紛擾中從容穿梭的寫照。他懂得「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因其固然」,這是與萬物相通的智慧。反觀我們,何曾真正聆聽過自己身體細微的嘆息?當飢餓被機械進食的節奏取代,當睏倦被咖啡強行驅散——我們是否早已把身體當作一具需要維修的機器,卻忘了它本是天地間最精密的造化?
養生之「主」,乃是我們自己的心神。它既非在富麗堂皇的養生聖殿裏,也不在虛無縹緲的網路幻境中。它就在我們每一次專注的呼吸之間,在每一次對自我內在需求的溫柔關照裏。庖丁解牛之後,「提刀而立」的安然自得,豈非是生命回歸其本源的寧靜?那柄刀因敬畏生命肌理而得以保全鋒芒,正如我們的心神,唯有遵循天道運行,不強求,不逾矩,才能如明月般清輝常在。
手機螢幕微光之下,我們疲憊如鬼魅;養生之所的繁華喧囂,終不過活死人墓。那柄穿越千年的解牛刀,閃著月光般的清冷鋒芒,不動聲色地割開現代的迷霧。原來養生之「主」,從未遠離。它棲於肉身內裏,只待你關掉喧囂,靜聽血脈深處傳來的細微迴響。
原來所謂養生之道,正是「依乎天理」,在塵囂中尋得安頓處,平靜呼吸,心神自在,遊刃於人間世。那柄刀鋒在牛骨間輕盈穿行,彷彿我們的靈魂正循著大道紋理,悠然遊弋於時間深處——養生之主,不正在於這內外之間從容的氣息流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