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子爵之戀(The Viscount Who Loved Me)》
作者:(美)茱莉亞.昆恩(Julia Quinn)
譯者:楚艾絲
出版社:高寶(台譯版)
系列號:柏家系列之二
出版日期:二〇〇四年四月
ISBN:9867799526
※※※
一八一四年又是一個多彩多姿的社交李,然而筆者認為,對於倫敦最令人難以捉摸的單身漢柏東尼而言,並不會有什麼改變。因為他並沒有表現出想結婚的打算。
實際上,他又何必結婚呢?在扮演大浪子的角色方面,沒有人比得過他……
一八一四年四月,韋夫人社交報
但這回我們的閒話專欄作家可是猜錯了。柏東尼不僅已決定要結婚──他甚至連妻子的人選都挑好了!唯一的障礙是他目標人選的姐姐薛凱蒂──倫敦社交界空前最愛管閒事的女人。
這位熱情,活潑的謀略者,千方百計地阻止這樁婚事,簡直快要讓東尼抓狂。然而,當他在夜晚閉上眼睛時,凱蒂卻是他情慾日漸高漲的夢中的女主角……
雖然許多人都這樣相信,但凱蒂卻不認為洗心革面的浪子會是最佳丈夫的人選──而柏東尼更是其中數一數二的壞蛋。
凱蒂決心要保護她的妹妹──但她擔心自己的心才是脆弱的。當東尼的唇吻上她的時,突然間,她更害怕連自己都可能無法抗拒這個該死的浪子……
出版社:高寶集團出版,香頌名作007,楚文絲譯。
相關作品:高寶香頌名作005《公爵與我》、011《紳士與灰姑娘》、015《情聖的戀愛》、022《浪子情深》等。
#作者簡介
(美)茱莉亞.昆恩(Julia Quinn)
茱莉亞.昆恩還沒學說話前,就先學會認字,這就夠神奇了。她的家人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是否正因為如此,所以她﹙A﹚閱讀速度快﹙B﹚多話,或者﹙C﹚以上 皆是。她除了創作之外,也花時間練瑜伽、種一種品種超大的小黃瓜、費心想一大堆爛理由說做家事有損她的健康;至於其他做家事的人,她表示不便代言。
茱莉亞的寫作天分──只要你看過她的書,你就能深深體會到她所創作出的人物,是多麼地鮮明、生動,從頭到尾牽引著讀者,時而令人會心一笑、時而令人眼眶濕潤。豐富的情感呈現,以及洗鍊的文字鋪陳,正是茱莉亞的小說與眾不同的最大特色。
茱莉亞畢業於哈佛及瑞德克里夫大學;她的作品在美加地區風行多年,奠定她在這個領域的地位。她目前跟先生住在科羅拉多州,養了兩隻兔子當寵物。
#序幕
柏東尼(Anthony原意是:安東尼;簡稱:東尼)一直都知道自己會英年早逝。
哦,當然不是小時候。小時候的東尼沒有理由去思索自己的生死。他的早年生活十分完美,從他出生的第一天便是如此。
的確,東尼是一個歷史悠久,富裕的子爵家族繼承人。但柏爵士夫婦和大部分其他貴族夫妻不同。他們非常相愛,而且將他們兒子的出生視為一個孩子,而非繼承人的到來。
因此當他出生時,並沒有什麼宴會或慶祝活動,只有母親和父親驚喜地注視著他們剛出生的兒子。
初次為人父母的柏氏夫婦相當年輕──德蒙剛滿二十歲,而薇莉才十八歲──但他們很理智也很堅強,而他們是如此投注地深愛他們的兒子,這一點在他們的社交圈中是很罕見的。薇莉不顧自己母親的驚恐反對,堅持餵母奶;而德蒙也不認同大多數父親那種遠離孩子的態度。他抱著襁褓中的兒子在肯特郡的鄉野間散步;在孩子一個字都聽不懂之前,就對他談論哲學和詩;並且在每晚講睡前故事給他的兒子聽。
由於子爵夫婦是如此地年輕,而且如此地相愛,因此不出大家意料之外地,僅僅在東尼出生的兩年之後,他就有了一個弟弟,取名叫班迪。德蒙馬上就調整他的日常作息,帶著兩個兒子去散步,並且在馬廄中花了整整一個星期的時間,用皮革製作出一個特殊的背帶,好讓他能夠一邊背著東尼,同時一邊抱著班迪。
他們走過田野和小溪,而他會告訴他們令人驚奇的事──從完美的花朵到蔚藍的天空、從身穿閃亮盔甲的騎士到落難少女。
當他們帶著被風吹亂的頭髮和被陽光親吻過的肌膚回到家時,薇莉總是會忍不住地笑起來,而德蒙則會說:「你們看吧?這位就是我們的落難少女。我們當然必須拯救她了。」而東尼則會沖人母親的懷抱中,一邊格格笑著、一邊誓言自己會保護她,不受他們剛剛在村中兩哩外看到的火龍欺侮。
「在村中兩哩之外?」薇莉會倒抽一口氣,裝出十分害怕的聲音。「我的天啊!如果我沒有你們三個強壯的男人保護我,我該怎麼辦呢?」
「班迪還只是個嬰兒而已。」東尼會這樣說道。
「但他會長大啊!」她總是會這樣回答,一邊撥亂他的頭髮,「就像你長大了一樣,而你將來會長更大的。」
德蒙總是用平等的愛與關懷對待他的孩子。但夜深人靜時,東尼會將柏家的祖傳懷表緊抱在胸前,(那是父親在東尼八歲生日那天給他的;正如德蒙自己當年八歲時,由他的父親給他的一樣。)心想,自己和父親的關係比其他人都要更特別一點點。並不是因為德蒙最愛他。當時,柏家已經有兄弟姐妹四個人;(科霖和黛妮歲數相差並不大)而東尼也清楚地知道,所有的孩子都是父親深愛的。
不,東尼認為自己和父親的關係比較特別,是因為他認識父親最久。畢竟,無論班迪認識他們的父親多久,東尼總是比他多兩年。也比科霖多六年。至於黛妮,除了她是個女孩之外,(多麼令人驚恐啊!)她也比東尼少認識父親整整八年的時間。而他喜歡提醒自己這一點,並且會一直這麼做。
簡單地說,柏德蒙是東尼整個世界的中心。他很高,有寬闊的肩膀;而且他騎起馬來,彷彿就像是一個天生的馬術專家。他知道所有算數問題的答案(有時候甚至連家庭教師都不知道),也絲毫不反對兒子們擁有樹屋,(他甚至還親自為他們蓋了一個)而他的笑聲則會讓人打從心底溫暖起來。
德蒙教東尼騎馬、射箭以及游泳。他親自帶他上伊頓公學,而不像東尼大部分的同學,是由僕人帶他們搭乘馬車抵達的。當他看到東尼緊張地觀望著那所即將成為他新家的學校時,他便和自己的長子促膝長談一番,告訴他一切都會順利的。
而事實也是如此。東尼一直都知道。畢竟,他的父親從來沒有說過謊。
東尼深愛他的母親。為了保護她的安全,他甚至願意咬斷自己的手臂。但在成長的過程中,他所做的一切、每一項成就、每一個目標、每一個希望和夢想──全都是為了他的父親。
然而有一天,一切都改變了。事後他想過,人的一生竟然可以在一剎那間轉變;一分鐘前一切都還是某種樣子,而下一分鐘就……改變了。這其實是很可笑的。
事情是在東尼十八歲那年發生的。那個夏天他回到家中,為自己上牛津的第一年做準備。他打算進入聖靈學院,正如他父親當年一樣;而他的人生正值一個十八歲青年,光明、燦爛的黃金年華。他對女人已經有了探索;或者應該說,她們對他已經有所探索。
他的父母依然快樂地在製造下一代,為柏家添了艾若、芙蘭和葛雷幾個孩子。當東尼在走廊上遇見自己的母親──挺個大肚子、懷著她的第八胎時──他真忍不住想要翻白眼!
東尼認為在他們的年紀還在生孩子,實在顯得有些不體面。但他並沒有把這個想法告訴任何人。
他憑什麼懷疑德蒙的智慧呢?或許將來有一天,他自己也會想要在三十八歲時,擁有更多的孩子。
當東尼發現時,已經是下午了。他和班迪剛騎馬回來、全身酸痛不已。而他一推開柏家祖傳宅院奧柏利莊園的前門,就看到他十歲的妹妹坐在地上。班迪因為和東尼打了個笨賭輸了,而條件是他必須洗刷兩個人的馬匹,所以還在馬廄裡。
東尼看到黛妮時,不禁倏地停下了腳步。他的妹妹會坐在大廳的地板上,實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更奇怪的是,她竟然在哭。
黛妮是從來不哭的。
「黛妮,」他猶豫地說道。因為當時的他太年輕,不知該如何面對哭泣的年輕女孩,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可能學會。「怎麼──」
在他來得及問完問題之前,黛妮抬起了頭,而她褐色大眼中的心碎表情像一把刀般刺穿了他的心。他往後倒退一步,知道一定是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他死了,」黛妮輕聲說道。「父親死了。」
一時間東尼確定自己一定是聽錯了,他的父親不可能死了。其他人可能會英年早逝,修格叔叔就是一個例子。但修格叔叔是很瘦小的人;至少比德蒙要來得瘦小。
「你錯了,」他告訴黛妮。「你一定是弄錯了。」
她搖搖頭。「艾若告訴我的。他……他……」
東尼知道自己的妹妹在哭,他不應該搖晃她的身體逼迫她的。但他不由自己地這麼做了。「他怎麼了,黛妮?」
「是蜜蜂,」她輕聲說道。「他被蜜蜂螫了。」
一時間,東尼只是瞪大眼睛盯著她看。然後,他才用沙啞、幾乎無法辨識的聲音說道:「被蜜蜂螫是不會要人命的,黛妮。」
她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坐在地板上,喉嚨一邊抽搐著,一邊試圖控制自己的淚水。
「他以前也被蜜蜂螫過,」東尼補充道,音量也放大了些。「那次我也在場。我們兩個都被螫了。我們經過一個蜂窩,我的肩膀被螫了,」他的手不自覺地抬高去摸多年前被螫的那個地方,然後他又輕聲說道:「他則是手臂被螫了。」
黛妮只是用那空洞的詭異表情看著他。
「他沒事的。」東尼堅持說道。他聽得出自己聲音中的驚恐,知道自己也嚇壞了妹妹,但他卻沒有辦法控制自己。「被蜜蜂螫是不可能死的!」
黛妮搖搖頭,她深邃的眼眸突然間看起來彷彿像是一百歲般。「是蜜蜂沒錯,」她用空洞的聲音說道。「艾若親眼看到的。前一分鐘他還站在那裡,下一分鐘他就……他就……」
東尼感覺到體內開始升起一種情緒,彷彿他的肌肉要從皮膚中跳穿出來一般。「下一分鐘他就怎麼樣了,黛妮?」
「走了。」這個字眼似乎讓她出了神,正如他的感覺一樣。
東尼離開坐在地板上的黛妮,三步並作兩步地往樓上父母的寢室走去。他父親不可能死了。被蜜蜂螫是不會要人命的,那是不可能的!簡直是瘋狂!柏德蒙很年輕,而且很強壯。他很高,有寬闊的肩膀,他的肌肉很強壯。天知道,一隻微不足道的小蜜蜂是不可能傷害他的。
然而,當東尼來到樓上的大廳時,他可以從十幾個僕人鴉雀無聲的氣氛中,感覺到事態的嚴重。還有他們臉上憐憫的表情……他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他們臉上憐憫的表情。
他本來以為僕人們會阻止他進入他父母的寢室,但當他走過去時,他們就像紅海的海水般讓開了。而當東尼一推開門,他就知道了。
他的母親坐在床邊,沒有哭泣,甚至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握著他父親的手,輕輕地前後搖晃著她的身體。
他的父親一動也不動,靜得像是……
東尼甚至不敢去想那個字眼。
「媽媽?」他哽咽地喊道。他已經多年沒有那樣叫她了。自從他去上伊頓公學之後,他便開始叫她「母親」。
她緩緩地轉過頭,彷彿他的聲音是從一個很長、很長的隧道中傳來的。
「發生什麼事了?」他輕聲地說道。
她搖搖頭,雙眼中的表情遙不可及。「我不知道。」她說道。她的雙唇依然微微張開,彷彿想要說什麼話,但又忘記了一般。
東尼往前走了一步,他的動作生硬而笨拙。
「他走了,」薇莉終於輕聲說道。「他走了,而我……哦,天啊!我……」她將一隻手放在圓滾滾的肚子上。「我告訴他──哦,東尼,我告訴他──」
她看起來彷彿要崩潰一般。東尼忍住刺痛著他眼睛和喉嚨的淚水,來到她的身邊。「沒事了,母親。」他說道。但他知道事實並非如此。
「我告訴他這必須得是我們的最後一胎了。」他的母親喘息地說道,靠在他的肩上啜泣。「我告訴他,我不能再生了,我們必須要小心,而……哦,天啊,東尼!我真希望他能夠在這裡,讓我再給他一個孩子。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東尼抱著母親讓她盡情地哭泣,他什麼話也沒有說。他的心是如此地充滿絕望,這時似乎說什麼都沒有用了。而他自己也不明白呢!
※※※
當天晚上一群醫生抵達,但是他們也十分困惑。他們過去曾經聽說過這種事,可是從來沒有發生在一個如此年輕、力壯的人身上。他是如此地活力充沛、如此強壯,誰也沒有想到。
的確,柏子爵的弟弟修格在前一年突然去世,但這不一定是家族遺傳。此外,雖然修格是自己一個人死於戶外的,但沒有人注意到他的身上有蜜蜂的螫痕。不過話說回來,也沒有人檢查過。
醫生們一直說,誰也沒有想到,他們一遍又一遍地說,直到東尼想要掐死他們每一個人。最後他把他們給送出去了,然後安頓母親上床。他們讓她搬到客房中去睡;因為她一想到要睡在自己和德蒙一同睡了這麼多年的床上,就開始感到焦慮不安。
東尼也安頓了自己的六個弟弟、妹妹上床,告訴他們,第二天早上大家再談,一切都會沒事的。而他也會照父親的意願好好地照顧他們。
然後他走進父親遺體依然躺在床上的房間看著他。他看著他又看著他,盯著他好幾個小時,幾乎連眼睛都沒有眨。
當他離開那個房間時,他感覺自己的生命中有了新的使命,同時對自己的生死也有了新的認知。
柏德蒙在三十八歲去世。而東尼不認為自己可以在任何一方面超越父親,即使是壽命。
#第一章
本專欄過去已經討論過浪子這個話題,而筆者的結論是:浪子有兩種:大浪子和小浪子。
柏東尼是大浪子。
小浪子(層級較低者)通常年輕且不成熟。他會炫耀自己的功績,行為舉止白痴至極,並且認為自己對女人而言是危險的。
大浪子(層級較高者)則知道自己對女人是危險的。他不會炫耀自己的功績,因為他根本不需要。他知道男人和女人都會私底下談論他,事實上,他還希望他們根本不要談論他。他知道自己是誰、做過什麼,進一步地討論對他而言都是多餘的。
他的行為舉止之所以不像個白痴,是因為他並不是個白痴。(而整個男性社交圈中也是這麼認為的)他對社交圈中的無聊瑣事感到厭煩,而老實說,大多數的時候筆者是再同意也不過了。
如果這樣還不能完美地形容柏子爵──本社交季最有身價的單身漢,那麼筆者將立刻休筆。唯一的問題是:一八一四年這個社交季,是否將臣服於婚姻生活的極至喜悅之下呢?
筆者認為……
不會。
一八一四年四月二十日,韋夫人社交報
※※※
「別告訴我,」薛凱蒂對著屋內說道。「她又寫了有關柏子爵的事了。」
比她小了幾乎四歲的同父異母妹妹愛娜,放下面前的單張報紙抬起頭。「你是怎麼知道的?」
「因為你格格嬌笑得像個瘋女人一樣。」
愛娜聽得又格格地笑了起來,使得她們身坐的錦緞沙發搖晃不已。
「你看吧?」凱蒂說道,戳了她的手臂一下。「每次只要她一寫有關那些壞蛋的新聞,你就會笑成這樣。」但凱蒂也微微一笑。她最喜歡嘲弄她的妹妹了;當然都不是有惡意的。
愛娜的母親──也就是凱蒂將近十八年來的繼母薛玫梨──放下手上的刺繡,抬起頭來,將鼻梁上的眼鏡往上一推。「你們兩個在笑什麼啊?」
「韋夫人又寫了有關那個浪子子爵的事,而凱蒂就激動起來了。」愛娜解釋道。
「我才沒有激動呢!」凱蒂說道;雖然根本沒有人在聽。
「柏子爵嗎?」玫梨心不在焉地問道。
愛娜點點頭。「是的。」
「她總是在寫他的事。」
「我認為她只是喜歡寫有關浪子的事。」愛娜評論道。
「她當然喜歡寫有關浪子的事囉。」凱蒂反駁道。「如果她寫的話題都是無聊的人,就沒有人會買她的報紙了。」
「才不是這樣呢!」愛娜回答道。「上個星期她就寫了有關我們的事,而天知道我們可不是倫敦最有趣的人。」
妹妹的天真讓凱蒂忍不住微笑起來。凱蒂和玫梨或許不是倫敦最有趣的人,但有著一頭金色頭髮和迷人湛藍雙眸的愛娜,已經被眾人讚美為「一八一四年的絕世美女」。
然而,有著平凡無奇的棕色眼睛的凱蒂,通常被稱為「絕世美女的姐姐」。
她心想,還好這不是最糟的綽號。至少還沒有人開始叫她「絕世美女的老處女姐姐」。雖然薛家母女三人不想這麼承認,但這還比較接近事實。芳齡二十(如果要更誠實一點地計算的話,就已經快二十一了!)的凱蒂今年才剛要踏入社交界,的確是嫌老了一些。
但這其實也是別無選擇的。即使在凱蒂的父親還在世時,薛家一直就不是太富有。而自從他在五年前去世後,她們只能被迫更縮衣節食。雖然她們還不至於被歸類為窮人家,但小心使用每一分錢確實是有其必要的。
由於財務狀況的吃緊,薛家只能負擔得起前往倫敦一趟。在社交季租房子、還有馬車以及雇用最少的僕人都是很花錢的。她們根本負擔不起兩次這樣的花費。事實上,她們是花了整整五年的時間,才存到了這次前往倫敦的旅費。如果兩個女孩在婚姻市場上沒有成功的話……嗯,雖然沒有人會把她們逼入債主的監牢,但她們將被迫在索美塞德郡的迷人小村落裡,過著貧窮的鄉紳生活了。
因此,兩個女孩被迫在同一年初次踏入社交界。而選擇在愛娜剛滿十七歲,凱蒂將近二十一歲的年齡,算是最恰當的了。玫梨其實想等到愛娜十八歲,更成熟些;但屆時凱蒂已經是二十二歲了。而天啊!到時還會有誰想娶她呢?
凱蒂嘲諷地微微一笑。她根本不想要什麼社交季。打從一開始她就知道,她不是那個會吸引上流社會目光的人。她不夠漂亮,因此無法掩飾她沒有嫁妝的事實;而她也從來沒有學會如何假笑、裝模作樣或是嬌媚地走路,以及那些其他女孩似乎在襁褓中,就已經會做的事。甚至是全身上下一點也不虛偽的愛娜,似乎都知道如何站立、走路及嘆息,好讓男人蜂擁而至地過來攙扶她過馬路。
而凱蒂總是站得抬頭挺胸,從來沒有辦法坐得住,走起路來也像是在跑步──有何不可呢?她總是這樣想。如果一個人要去某個地方,為什麼不想辦法快一點抵達呢?
至於她目前在倫敦的社交季,她根本一點都不喜歡這個城市。哦,她是玩得挺愉快的,也認識了一些挺好的人。但對於一個留在鄉下、找個明智男人結婚就可以滿足的女孩而言,到倫敦來參加社交季似乎是太浪費錢了。
但玫梨根本不聽。「當年我嫁給你父親時,」她說道。「我就曾發誓要愛你,用我所有的關懷和愛把你帶大、視你如己生。」
凱蒂勉強地插了嘴說道:「可是──」
但玫梨又繼續說下去:「我對你可憐的母親有責任,願上帝讓她安息。而那份責任其中的一部分,就是要看著你富裕地、快樂地嫁出去。」
「我在鄉下也可以過著富裕、快樂的生活。」凱蒂這樣回答道,
玫梨則反駁道:「在倫敦有更多男人可以選擇。」
之後,愛娜也加入談話,堅稱如果沒有她的陪伴,她會很痛苦的。因為凱蒂無法忍受看到自己的妹妹不快樂,於是只好接受命運的安排。
所以她來了──這個位於倫敦一個還算時髦的住宅區中的一棟租來的房子,坐在一張有點褪色的沙發椅上,而且──她淘氣地環顧四周──而且她正打算從妹妹的手中,將報紙搶過來。
「凱蒂!」愛娜尖叫道,雙眼瞪著她右手拇指和食指捏著的一小塊三角形新聞紙。「我還沒有看完!」
「你已經看了好久了。」凱蒂淘氣地說道。「此外,我想看看她今天又說了柏子爵什麼。」
愛娜那通常被形容為「蘇格蘭湖水般寧靜」的雙眸,頓時邪惡地閃爍著。「你對那個子爵似乎特別感興趣,凱蒂。你是不是隱瞞著我們什麼事啊?」
「別傻了,我甚至不認識那個人。就算我認識他,我恐怕也會躲他躲得遠遠的。像他這種人,正是我們兩個應該要不惜一切儘量避開的。恐怕連冰山都會被他勾引。」
「凱蒂!」玫梨驚聲說道。
凱蒂扮個鬼臉。她忘了繼母也在一旁聆聽。「哼,我說的是實話。」她補充道。「我聽說他有過的情婦比我過的生日還多。」
玫梨盯著她看了幾秒,彷彿在考慮是否要有所回應,然後她終於說道:「雖然這種事不該說給你們聽,不過,許多男人都有很多情婦。」
「噢。」凱蒂臉紅著說道。自己的理論被人堅決地一口推翻,實在是很難為情的。「哼,那麼,他有過的情婦比一般男人還要多上兩倍。無論如何,他比大多數男人都要隨便,而且愛娜不該讓這種男人追求她。」
「這也是你的社交季。」玫梨提醒她,
凱蒂用諷刺的眼神瞥了玫梨一眼。她們都知道如果子爵打算追求薛家女孩,他是不會選擇凱蒂的。
「我不認為韋夫人的報紙內容會改變你的看法。」愛娜聳聳肩,然後將身子靠向凱蒂,一起看著報紙。「事實上,她並沒有特別多提到他這個人。她只是對一般的浪子發表見解罷了。」
凱蒂的目光掃過那串文字。「哼!」她說道。這是她用來表達「不屑」最喜歡用的字眼。「我敢打賭她說的一定沒錯。他今年一定不可能會想定下來的。」
「你總是認為韋夫人是對的。」玫梨微笑地說道。
「她通常都是對的。」凱蒂回答道。「你不得不承認,對一個閒話專欄作家來說,她的態度是相當理智的。她對於目前我在倫敦所認識的每一個人,所作的評論都是正確的。」
「你應該要下自己的評論,凱蒂。」玫梨淡淡地說道。「光靠閒話專欄來對人作定論是不夠的。」
凱蒂知道繼母說得沒錯,但她卻不想承認,因此她只是又發出「哼」的一聲,然後低頭繼續看她的報紙。
韋夫人的社交報確實是全倫敦最有趣的閱讀刊物。凱蒂不大確定這個閒話專欄,是什麼時候出刊的──她聽說是去年──但沒有人敢確定。不管這個韋夫人是誰,(沒有人真的知道她是誰)她應該和上流社會有密切的關係。一定是這樣的。沒有一個局外人能夠報導得出,她在每週一、週三和週五所報導的內容。
韋夫人總是有最新的小道消息,而且不像其他專欄作家,她會毫不遲疑地把別人的全名給寫出來。舉例來說,上星期她認為凱蒂穿黃色禮服並不好看,於是她便清楚地寫道:「黃色這個顏色讓薛凱蒂小姐看起來像一朵燒焦的水仙花。」
凱蒂並不介意這個侮辱。她曾聽人說過好幾次,等到你被韋夫人羞辱過後,才算是「進入」了社交界。甚至是眾人眼中在社交界最成功的愛娜,都很嫉妒凱蒂被挑中成為侮辱的對象。
雖然凱蒂並不想來倫敦參加社交季,但她也想過,既然都已經來了,那麼最好是不要完全失敗、空手而歸。如果被人在閒話專欄中羞辱,是成功的象徵,那麼也無所謂了。凱蒂不會放棄任何一個勝利機會的。
因此,當費蓓妮宣稱自己身穿橙色絲緞禮服,而被形容為「是過熟的柑橘」時,凱蒂也可以戲劇化地揮手嘆氣道:「是的,我可是一朵燒焦的水仙花呢!」
「總有一天,」玫梨再度用手推了一下眼鏡,突然地開口說道。「有人會發現那個女人的真實身分,而到時她可就有麻煩了。」
愛娜興趣十足地看著她的母親。「你真的認為有人會找出她的真實身分嗎?已經一年多了,她都還隱藏得很好。」
「這種大事是不可能藏一輩子的,」玫梨回答道。她將針穿過刺繡,拉起一條長長的黃色絲線。「記住我的話。這件事遲早都會曝光的,到時候,一個你們前所未見的醜聞將會在全城爆發。」
「嗯,如果我知道她是誰,」凱蒂說道。一邊將報紙翻到第二頁,「我恐怕會和她結交為最好的朋友。她真的是一個相當有意思的人。不管別人怎麼說,她幾乎永遠是對的。」
這時,凱蒂的那隻胖科卡犬走進房間來。
「那條狗不是應該要待在外面嗎?」玫梨問道。然後當狗兒走到她腳邊喘息著、彷彿在等待她的吻時,她便尖叫道:「凱蒂!」
「『牛頓』,過來這裡。」凱蒂命令道。
狗兒深情地望著玫梨,然後搖擺著定向凱蒂,跳上沙發,將前腳搭在她的大腿上。
「它的毛全都沾到你身上了。」愛娜說道。
凱蒂聳聳肩,摸著它那褐色的長毛。「我不介意。」
愛娜嘆口氣,伸出手很快地摸了「牛頓」一下。「她還說了些什麼?」她感興趣地傾身向前問道。「我沒有機會讀第二頁。」
妹妹的嘲諷口氣令凱蒂微微一笑。「沒什麼。一些有關貝公爵夫婦的事;他們顯然是在前幾天抵達倫敦的。還有董夫人宴會上的食物。她說那些美食真是可口極了,然後還有一段對費小姐上星期一所穿的禮服負面的批評。」
愛娜皺起眉頭。「她似乎經常在挑剔費家的人。」
「那也難怪。」玫梨放下她的刺繡,站起身來說道。「就算一道彩虹圍在那個女人的脖子上,她也不知道怎麼挑適當顏色的禮服給她的女兒們穿。」
「母親!」愛娜驚聲說道。
凱蒂用手遮住她的嘴,試圖不笑出聲來。玫梨平常很少如此犀利地批評人,但每當她這麼做時,總是說得一針見血。
「我說的是事實。她總是讓小女兒穿橘色的禮服。任何人都看得出來,那個可憐的女孩比較適合藍色或薄荷綠的顏色。」
「你還不是要我穿黃色的。」凱蒂提醒她。
「很抱歉我錯了。我學到了一個教訓,那就是不該聽店員的建議。我真不該懷疑自己的判斷力。不過,我們可以把那件禮服修改小一點,然後給愛娜穿。」
因為愛娜比凱蒂矮一個頭,身材也比較嬌小,因此那應該不成問題。
「等到你修改那件禮服時,別忘了把袖子上的縐褶給拆掉。因為那真的很醜,而且還很癢。那天我在艾家的舞會上,真有股衝動想把那些縐褶當場給扯掉。」凱蒂建議。
玫梨翻個白眼。「我很驚訝,也很慶幸你忍住了衝動。」
「我也很驚訝,但一點也不慶幸。」愛娜淘氣地說道。「想想看,如果真的發生了,韋夫人會有多麼精采的話題可以寫啊!」
「啊,沒錯。」凱蒂也微微一笑,說道。「我可以想像得到。『燒焦的水仙花把她的花瓣給扯掉了。』」
「我要上樓去了。」玫梨說道。兩個女兒的作怪讓她忍不住地搖頭微笑。「別忘了,我們今晚還有個宴會要去參加。你們最好在我們出門前休息一下;我想今天晚上應該又會很晚才回來。」
凱蒂和愛娜點點頭,喃喃地承諾幾句,等待玫梨收拾她的刺繡離去。等到母親一走,愛娜就轉頭對凱蒂說道:「你決定今晚要穿什麼了嗎?」
「那件綠色薄紗禮服吧!我知道我應該要穿白色,但我擔心那可能不適合我。」
「如果你不穿白色,」愛娜認真地說道。「那麼我也不穿。我就穿我的藍色薄棉布禮服吧!」
凱蒂認同地點點頭,低頭又去看手上的報紙,一邊試圖挪動已經翻過身子躺著、想讓人摸它肚子的「牛頓」。「上星期彭先生才誇過你,說你穿藍色看起來像個天使。尤其和你的眼睛特別搭配。」
愛娜驚訝地眨了眨眼。「彭先生那麼說嗎?跟你說的?」
凱蒂抬起頭來。「當然囉。你的那些愛慕者全都試圖透過我傳話。」
「真的嗎?為什麼呢?」
凱蒂陶醉而緩緩地微笑一下。「嗯,愛娜,我想是因為你在史家音樂會上,對所有的人公然宣布,沒有你姐姐的同意,你是不可能結婚的。」
愛娜的雙頰微微地紅了起來。「並不是所有的人。」她喃喃地說道。
「其實也沒什麼差別了。消息傳得比著了火的房子還快、當時我甚至不在同一個房間,而只花了兩分鐘的時間,話就傳到我耳中了。」
愛娜將雙臂交叉在胸前,發出像姐姐一樣「哼」的一聲。「那是事實沒錯,而且我才不在乎有誰知道。我知道我應該要選個名門子弟當對象,但我不需要嫁給一個會對我不好的人。任何一個能夠不屈不撓、贏得你的好印象的人,絕對是正確的人選。」
「你的意思是,我這麼難取悅嗎?」
兩姐妹互看著對方,然後異口同聲地說道:「沒錯。」
但凱蒂一邊和愛娜笑著,心中一邊卻升起了一股罪惡感。薛家的三個人都知道,能夠嫁到貴族名門或富有人家的是愛娜。只有愛娜才能夠確保她們家不需要在未來過貧窮的鄉紳生活。愛娜是個美女,而凱蒂……
凱蒂就只是凱蒂。
凱蒂並不在意。愛娜的美只是人生的事實面罷了。生命中有一些事實,是凱蒂很久以前就已經學會接受的。凱蒂永遠學不會跳華爾滋而不去搶男生的舞步;她永遠都會懼怕閃電打雷的暴風雨,無論她告訴自己多少次那是多麼愚蠢的事;而無論她穿什麼、無論她的頭髮梳得怎麼樣,或是把臉頰捏得多紅潤,她永遠也比不上愛娜的美。
此外,凱蒂也不確定自己會喜歡像愛娜那麼受歡迎,而她也了解到,自己不需背負那種需要嫁得夠好,以確保母親和妹妹未來生活有依靠的責任。
「愛娜,」凱蒂柔聲說道。眼光也嚴肅起來。「你不需要嫁給你不喜歡的人。這一點你是知道的。」
愛娜點點頭,突然間看起來彷彿要哭出來一般。
「如果你認為全倫敦沒有一個男人是配得上你的,那麼就算了,我們可以回到索美塞德郡去,三個人自己過日子。反正你們是我最喜歡的人。」
「我也一樣,」愛娜輕聲說道。
「如果你真的找到一個讓你愛得神魂顛倒的男人,那麼玫梨和我都會很高興的。你也不需要擔心會離開我們;我們兩個會照顧彼此、過得很好的。」
「你也有可能找到婚嫁的對象啊!」愛娜說道。
凱蒂的嘴唇往上一揚。「有可能。」她勉強地說道,知道那恐怕不會發生。她雖然不想要一輩子當個老處女,但她很懷疑自己能夠在倫敦找到一個丈夫。「或許其中一個愛你愛得昏頭的追求者,在發現無法贏得你的芳心之後,會把目標轉向我吧!」她開玩笑地說道。
愛娜將一個枕頭扔向她。「別說傻話了。」
「我是認真的!」凱蒂辯道,而她的確是認真的。老實說,這似乎是她在倫敦找到丈夫最可能的出路了。
「你知道我想嫁什麼樣的男人嗎?」愛娜問道,雙眸頓時露出幻想般的光芒。
凱蒂搖搖頭。
「學者。」
「學者?」
「學者。」愛娜堅決地說道。
凱蒂清了清喉嚨。「我不認為你在倫敦社交季中,會遇到很多這種男人。」
「我知道。」愛娜輕輕地嘆了口氣。「但事實是──這一點你我都很清楚,雖然我不該讓別人知道──其實我是個書呆子。我寧可花一整天待在書房裡,也不想去海德公園散步。我想我會喜歡和一個對學術方面感興趣的人在一起。」
「沒錯。嗯……」凱蒂焦急地思索著。愛娜也不可能在索美塞德郡找到什麼學者的。「你知道,愛娜,除了在大學城中,你是很難找到什麼真正的學者的。你可能只能勉強接受一個喜歡閱讀的男人。」
「那也沒有關係。」愛娜快樂地說道。「一個業餘的學者,我就很滿足了。」
凱蒂鬆了一口氣。她們應該可以在倫敦找到一個喜歡閱讀的男人。
「你知道嗎?」愛娜補充道。「人是不可貌相的。各種人都有可能是業餘的學者。說不定韋夫人大談的那個柏子爵,私底下就是個業餘學者呢!」
「別再說了,愛娜。你不准和那個柏子爵有任何瓜葛;每個人都知道他是個大浪子。事實上,他是最糟糕的浪子,就是這樣。在全倫敦、甚至是全世界!」
「我知道,我只是用他來當比喻罷了。此外,反正他今年也不大可能要選妻子。韋夫人是這樣說的;而你自己也說她說的話總是對的。」
凱蒂拍拍妹妹的手臂。「別擔心,我們會為你找到一個合適的丈夫的。但不是柏子爵!」
就在那一刻,她們討論的對象正在懷特俱樂部,和他的兩個弟弟悠閒地享受一杯午後的酒。
柏東尼靠坐在皮椅上,臉上帶著深思的表情,注視著手中的威士忌酒,將酒杯轉了轉,然後說道:「我在考慮結婚。」
柏班迪正在做一件他母親討厭的壞習慣──將椅子的前兩隻腳翹起,只用兩隻後腳支撐著。聽到東尼說的這句話,驚訝得摔倒在地。柏科霖則是被嗆到了。
還好班迪及時爬起身來,用力地拍科霖的背,而一顆綠橄欖則頓時從桌面上飛過去──幾乎差一點就擦過東尼的耳朵了。
東尼並沒有說什麼。他十分清楚,自己突然宣布想要結婚的消息,的確是有一點令人吃驚的。
或許不只是有一點而已。比較確切的形容,恐怕應該是「完全」、「相當」和「百分之百」。
東尼知道自己的形象並不是一個打從心底想要定下來的男人。過去的十年中,他一直是個最糟糕的浪子,一有機會就四處享樂。因為對他而言,人生是很短暫的,所以應該要盡情享樂。哦,他當然也有某種程度的榮譽感。他從來不和出身良好的淑女鬼混。任何一個有權利要求婚約的對象,他都絕對不去碰。
東尼自己有四個妹妹,所以對於良家淑女的名聲,他都有相當程度的尊重。他有一次差一點就為了自己的妹妹和人決鬥,而那完全是為了要保護她的名聲。至於其他三個……他也不得不承認,只要一想到她們可能和一個像他自己一樣的男人在一起,他就會全身開始冒冷汗。
不,他是絕對不會去侵犯其他紳士的姐妹的。但至於其他一類的女人──那些知道自己要什麼、也懂得人情世故的寡婦和女演員──他就非常喜歡她們的陪伴。
自從他從牛津大學畢業到倫敦居住後,他的身邊就沒有少過情婦。他嘲諷地想,有時候,他還會同時有兩個呢!
他參加過社交界的每一場賽馬;在傑克森紳士拳擊賽比賽過;也贏過數不清的牌局。(他也輸過幾場,不過那些他都不算。)他從二十歲到三十歲這十年當中,把歲月花在取樂上;唯一能夠讓他稍微步入正軌的,只有他對家庭的責任。
柏德蒙的死既突然又出人意料,因此在他死之前,並沒有機會對大兒子留下遺言。但東尼相信,如果他父親有遺言的話,一定會要他像德蒙過去一樣,盡心盡力地照顧他的母親和兄弟姐妹的。
因此,東尼在賽馬和狂歡之餘,也親自送他的弟弟們進伊頓公學和牛津就讀;參加了妹妹們一場場的鋼琴發表會;(實在不容易,因為四個妹妹中,有三個毫無音感可言!)並且謹慎地處理家族財務。有七個兄弟姐妹的他,認為確保他們未來財務方面的穩定是他的職責。
然而,當他年近三十時,他開始花越來越多的時間在處理家族事務上,不再花那麼多時間過著過去那種委靡狂歡的生活。而他也發現自己喜歡這樣的改變。他還是有養情婦,但已不再同時養兩個;而他也發覺自己不想再參加每一場賽馬、或是在派對中逗留到很晚,只是為了要當牌局的大贏家。
當然,他的名聲依然沒有改變。事實上,他也不在意。被人公認為是全英格蘭最糟糕的浪子,其實是有些好處的。比方說,正因為這一點,全世界的人都對他心生畏懼。
這一點總是好的。
但現在,該是他準備結婚的時候了。他應該要定下來、生個兒子。畢竟,他必須傳下家族的爵位頭銜。他的內心的確感到一絲痛苦的遺憾──或許還有一點罪惡感──因為事實是,他可能不會活著看到自己的兒子長大成人。但他又能怎麼辦呢?他是柏家第八代的長子,他有責任必須傳宗接代。
此外,讓他稍感安慰的是,他還有三個有能力而且有愛心的弟弟。他們會確保他的兒子在柏家傳統的愛和榮譽中長大;他的妹妹們會寵愛這個孩子,而他的母親更可能會溺愛他……
當他想到自己那個經常吵吵鬧鬧的大家庭,便忍不住微笑起來。他的兒子不需要一個父親才能享受到愛。
不管他生下幾個孩子──嗯,他們或許在他死後都不會記得他;因為他們的年紀都還太小,沒有記憶。東尼注意到,在柏家所有的孩子中,是他這個大兒子受到父親死去的影響最深。
東尼又喝了一口威士忌,然後挺直肩膀,將不愉快的回憶趕出腦中。他需要將注意力放在眼前的事務上──也就是尋找妻子這件事。
東尼一向是個有眼光、而且有條不紊的人,因此他在心中對這個職位要求已經列出一張清單。首先,她應該要有某種程度的美貌。她不需要是個絕世美女;(如果是,當然也不錯。)但如果他必須要和她上床,他認為一點美貌應該會讓這項任務更容易執行些。
第二,她一定不能是個愚蠢的女人。東尼在心中嘲諷地想,這一點恐怕是他的條件中最難的一項。他對倫敦這些剛出社交界的女人的智慧感到大失所望。他記得上一回和一個剛踏出校園的年輕女孩聊天,她除了談論食物(當時她的手上拿著一碗草莓)以及天氣(而且她連這一點都弄錯了)之外,什麼也不懂。當東尼問她是否認為天氣會轉為嚴寒時,她竟然回答道:「我不知道,因為我沒有去過嚴寒這個地方。」
如果他娶的妻子不大聰明,或許他可以避免和她說話。但他不想要愚蠢的孩子。
第三──而這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他絕對不能愛上她。
這個條件是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被打破的。
他並不是個憤世嫉俗的人,他知道真愛是存在的。任何一個曾經和他父母共處一室的人都知道,真愛是的確存在的。但複雜的愛情正是他想避免的。他不希望自己的生命中出現那樣的奇蹟。
由於東尼一向是想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因此他一點都不懷疑自己可以找到一個具有美貌、聰明的女人,而他也不會愛上她。這又有什麼問題呢?就算他打著燈籠想要找到真愛,恐怕也很難找到。大部分的男人都沒有找到。
「天啊!東尼,你為什麼皺著眉頭呢?不會是因為那顆橄欖吧?我親眼看到,它並沒有打到你。」
班迪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中,東尼眨了好幾次眼,然後才說道:「沒什麼。真的沒什麼。」
當然,他並沒有把有關自己生死的心事告訴過任何人,甚至是他的弟弟們。這種事是不宜大肆宣揚的。哼,如果有人過來告訴他同樣的事,他恐怕也會當場放聲嘲笑那個人一番。
但沒有人會了解他和父親那種親密感。也沒有人會了解為何東尼在內心深處會深信,自己不可能活超過父親的歲數。德蒙是他的一切,他處處都以父親為模範榜樣;雖然知道自己不可能和他一樣,但他還是努力去做。要做到超越德蒙──就某一方面來說──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簡單地說,東尼的父親,是他所認識最偉大的人,恐怕也是世界上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人。要認為自己能夠超越他,簡直就是自欺欺人。
他父親去世的那晚,當他和父親的屍體一同待在他父母的寢室中時,發生了一件事。當時他只是坐在那裡好幾個小時,看著他父親,試圖回想他們所共處過的每一刻。要忘記一些小事實在太容易了──例如每當德蒙要鼓勵東尼時,就會用手輕捏他的手臂上方。或是父親能夠朗誦出莎士比亞戲劇中的整首詩詞「別嘆息」,不是因為他認為那首詩詞特別有意義,只是因為他喜歡裡面的詞句罷了。
當東尼離開房間時,清晨的第一道曙光已經在天空抹上紅暈,而他也突然感覺到自己的壽命有限,就像德蒙的一樣。
「說出來吧!」班迪說道,再度打斷他的思緒。「我不想逼你,因為我知道逼你也沒有用。但你到底在想些什麼呢?」
東尼突然又將身子坐得更直,決心將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事上。畢竟他得選個新娘,而這可是件大事呢!「本社交季最搶手的女人是誰?」他問道。
他的兩個弟弟各自思索了一下,然後科霖說道:「薛愛娜。你應該看過她。身材嬌小,有著一頭金髮和一雙藍眸。通常她的身邊總是圍繞著一大群為她神魂顛倒的追求者。」
東尼不理會弟弟嘲諷的評語。「她有大腦嗎?」
科霖眨了眨眼,彷彿從來沒有想過女人有沒有大腦是無關緊要的。「我想她是有的。有一次我聽到她和米先生談論希臘神話故事,而我認為她說得挺有理的。」
「很好,」東尼說道。用力地將威士忌酒杯放在桌上。「那麼我就娶她吧!」
#第二章
星期三晚上在何家的舞會上,柏子爵和不只一位的年輕淑女跳了舞。這種行為簡直是令人「吃驚」,因為柏子爵一向都堅決避免和良好人家的年輕淑女共舞,而所有想把女兒嫁掉的母親總是感到十分氣餒。
難道子爵閱讀了筆者最近的專欄,基於所有男性的變態心理,決定要證明身為女性的筆者錯了嗎?
或許這樣聽起來,筆者好像是高估了自己。不過男人作決定經常是毫無根據的。
一八一四年四月二十二日,韋夫人社交報
※※※
到了當天晚上十一點,凱蒂所有的恐俱都實現了。
柏東尼邀請了愛娜跳舞;糟的是,愛娜也接受了。更糟的是,玫梨看著他們兩個共舞的眼神,彷彿像是隨時準備好要去預訂教堂一般。
「你別這樣好不好?」凱蒂斥聲說道。戳了戳她繼母的身側。
「別怎麼樣?」
「用那種眼神看著他們!」
玫梨眨了眨眼。「哪種眼神?」
「好像你已經在計劃婚禮當天的早餐宴了。」
「噢!」玫梨的臉頰紅了起來;帶著罪惡感的紅暈。
「玫梨!」
「呃,或許我是有那樣想。」玫梨承認道。「不過我問你,那樣想又有什麼錯了?對愛娜而言,他可算得上是個金龜婿呢!」
「今天下午在起居室中,你難道沒有聽到我們的談話嗎?有一群浪子和壞蛋正在追求愛娜,這已經夠槽了。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少時間,才分清楚哪些追求者是好的、哪些是壞的。可是那個柏子爵!」凱蒂打了個冷顫。「他恐怕是全倫敦最糟糕的浪子了。你該不會想要她嫁給那種男人吧?」
「薛凱蒂!你以為你是誰,可以告訴我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玫梨厲聲地說道。抬頭挺胸、站直身子──不過她還是比凱蒂矮一個頭。「我還是你的母親、你的繼母,在你心目中,我總該有些地位吧!」
凱蒂頓時覺得羞愧不已。玫梨是她唯一所認識過的母親,而她總是把凱蒂當親生女兒一樣看待,和愛娜絲毫沒有差別。在夜晚,她會哄凱蒂上床睡覺、說故事給她聽、親吻她、摟抱她,幫助她度過青春期的尷尬年齡。她唯一沒有做的,就是開口要求凱蒂叫她「母親」。
「是的。」凱蒂輕聲說道。羞愧地垂下目光。「在我心目中,你佔有很高的地位。而且,你的確是我的母親。在每一方面都是的。」
玫梨看著她好長一段時間,然後開始猛眨起眼來。「哦,天啊!」她哽咽了起來,伸手探入手提包中拿手帕。「你要讓我哭得像個淚人兒了。」
「我很抱歉。」凱蒂喃喃地說道。「來,轉過身子就沒有人會看到了,這樣就好了。」
玫梨拿出一條棉手帕,擦了擦那雙和愛娜一樣湛藍的眼睛。「我是真的愛你,凱蒂。你知道的,對不對?」
「當然!」凱蒂驚聲說道,很驚訝玫梨竟然會這樣問。「而你也知道……你也知道我……」
「我知道,」玫梨拍拍她的手臂。「我當然知道。只不過要當一個不是你自己親生孩子的母親,你的責任就多了一倍。你必須要加倍努力,確保那個孩子的快樂與幸福。」
「哦,玫梨,我真的很愛你。而我也愛愛娜。」
提到愛娜的名字,她們兩人全都轉過身去,看著在舞池另一端的她優雅地與柏子爵跳著舞。如往常一般,愛娜嬌小的身影散發出美麗。她的金髮綰在頭頂上,幾撮鬈髮垂在臉旁;而她在舞池中的每一個舞步,都是優雅無比的。
凱蒂也厭惡地注意到,子爵這個人非常的英俊。一身黑白打扮的他,避開了上流社會流行的花花公子炫麗的裝扮。他很高,站得既挺直又驕傲,一頭棕色的濃密頭髮垂在額前。
在表面上,他勝過每一個男人。
「他們看起來真是相配的一對,不是嗎?」玫梨喃喃地說道。
凱蒂忍住不吭聲;她是真的咬住了自己的舌頭。
「他是比她高了許多。但我不認為那是無法解決的障礙,你認為呢?」
凱蒂緊握住自己的雙手,讓指甲掐入皮膚中。她甚至透過手套都可以感覺得到,可見她有多麼用力了。
玫梨微笑了一下。看起來有些狡猾,凱蒂想道。她用狐疑的眼神看了繼母一眼。
「他的舞跳得很好,你不認為嗎?」玫梨問道。
「他絕對不能娶愛娜!」凱蒂忍不住說道。
玫梨笑得更燦爛了。「我還在想你能忍多久呢!」
「我已經忍得夠久了。」凱蒂咬牙切齒地反駁道。
「是的,這一點我看得出來。」
「玫梨,你知道他不是我們想替愛娜找的理想對象。」
玫梨微微偏了頭,揚起她的眉毛。「我想重點應該是,他是不是愛娜想要的理想對象。」
「他絕對不是的!」凱蒂氣沖沖地重複道。「今天下午她才剛告訴我,她想要嫁給一個學者。一個學者!」她轉頭看著那個正在和她妹妹跳舞的白痴。「他看起來像個學者嗎?」
「不像。不過話說回來,你看起來也不像個有才華的水彩畫家;而我知道你是。」玫梨嘲諷地微笑一下,深深地刺激著凱蒂,然後靜靜地等著她回答。
「我承認,」凱蒂咬牙切齒地說道。「人是不可貌相的。但你也必須同意,從我們所聽到有關他的事來判斷,他不像是那種會花一整個下午,埋在圖書館書堆中的人。」
「或許不。」玫梨打趣地說道。「但我今晚稍早時,和他的母親小聊了一番。」
「他的母親?」凱蒂勉強壓抑住怒氣與不安。「那又怎麼樣?」
玫梨聳聳肩。「我很難相信這樣一位優雅又聰明的女性,怎麼可能不會養出最好的紳士;儘管他有那樣的名聲。」
「可是玫梨──」
「等到有一天你做了母親,」她柔聲說道。「你就會了解我的意思。」
「可是──」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玫梨用堅決要打斷她的聲音說道。「你穿這件綠色的薄紗禮服有多美?我很高興我們挑了這件禮服。」
凱蒂麻木地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禮服,心想,玫梨為何要這麼突然改變話題。
「這個顏色很適合你。韋夫人在星期五的報紙上,應該不會說你是燒焦的一根草了。」
凱蒂不悅地瞪著玫梨。或許繼母是昏了頭了。宴會廳中的確很熱,而空氣也變得很悶。
突然間,她感覺到玫梨用手指戳著她的左肩,而她知道有事要發生了。
「柏先生!」玫梨突然喊道,她的聲音就像是個小女孩般興奮。
凱蒂驚恐地抬起頭,看到一個極為英俊的男人向她們走過來。一個極為英俊的男人,看起來極像那個正在和她妹妹跳舞的子爵。
她吞了一口口水。如果她不這麼做,恐怕會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柏先生!」玫梨再次說道。「真高興見到你。這是我的女兒凱蒂。」
他握起她的手,輕輕地吻了她的指節。他的吻是如此輕柔,凱蒂甚至認為他根本就沒有吻她。
「薛小姐。」他喃喃地說道。
「凱蒂,」玫梨繼續說道。「這位是柏科霖先生。今天晚上稍早我和他母親柏夫人聊天時,見過他。」她轉身對科霖一笑。「你母親真是一位迷人的女士。」
他也微微一笑。「我們都這樣認為。」
玫梨竊笑了一下。竊笑!凱蒂差一點就被口水嗆到。
「凱蒂,」玫梨再次說道。「柏先生是子爵的弟弟。就是那位正在和愛娜跳舞的紳士。」她多此一舉地補充道。
「我已經猜到了。」凱蒂回答道。
柏科霖瞥了她一眼,而她立刻就知道,他聽出了她口氣中的嘲諷。
「很高興認識你,薛小姐。」他禮貌地說道。「我希望稍後你能夠賞臉,和我跳支舞。」
「我──當然可以。」她清了清喉嚨。「這是我的榮幸。」
「凱蒂,」玫梨輕推了她一把,說道。「把你的跳舞卡拿出來給他。」
「哦!對了,當然。」凱蒂從腰間的綠色腰帶中,拿出塞在下方的跳舞卡,雖然需要當著眾人的面,去找塞在衣服下方的東西,是有一點丟人,不過凱蒂只能把罪怪在自己身上。畢竟這位柏子爵的弟弟突然出現,還邀她跳舞,的確是出人意料之外。
還有最不幸的一點是,即使在最佳情況下,凱蒂都不是舞池中最優雅的女孩。
科霖在卡片上填了自己的名字,邀她當晚稍後和他跳支舞,然後問她是否願意陪他走去拿杯檸檬水。
「去吧、去吧!」玫梨在凱蒂來得及回答前,說道。「別管我了。沒有你的陪伴,我也無所謂的。」
「我可以拿一杯回來給你。」凱蒂說道,心想,如果這時她瞪繼母一眼,不知道柏先生是否會注意到。
「不用了。我真的應該去和那些伴護和母親們坐在一起。」玫梨急忙地轉頭四處張望,直到她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啊,你看,費太太在那裡?我得走了。貝莎!貝莎!」
凱蒂看著繼母匆忙的身影一會,然後才轉頭對柏先生嘲諷地說道:「我想,她應該是不想喝檸檬水了。」
他那雙翡翠綠的眼睛中露出幽默的神色。「或者是,她打算一路跑去西班牙自己摘檸檬。」
凱蒂忍不住笑了出來。她並不想要對柏科霖先生有好感。在看過報紙上對柏子爵的評論後,她根本不想對柏家任何人有好感。但她心想,用哥哥的惡行來評斷弟弟,恐怕有失公平,因此她強迫自己放鬆了些。
「你真的口渴嗎?」她問道。「或者你只是禮貌上問問罷了?
「我一向都是很有禮貌的。」他淘氣地微笑說道。「不過我也是真的口渴了。」
凱蒂看著他的微笑,加上那雙迷人的綠色眼睛,差一點就呻吟出聲。「你也是個浪子。」她嘆口氣說道。
科霖嗆到了──這一點她雖然不知道,但他的確真的嗆到了。「對不起,你說什麼?」
凱蒂的臉紅了起來,這才驚恐地發現自己剛才竟把心裡的話大聲說了出來。「不,應該是我跟你說對不起。請原諒我,我剛才真是太失禮了。」
「不,不,」他很快地說道。看起來似乎很感興趣,卻沒有露出一絲玩笑的表情。「請繼續說下去。」
凱蒂吞了一口口水;現在她真的脫不了身了。「我只是──」她清了清喉嚨。「如果你不介意我直說……」
他點點頭,狡猾的微笑似乎是在說──他無法想像她是一個不會直說的人。
凱蒂再次清了清喉嚨。真的,這實在有點太離譜了;她現在看起來好像剛吞了一隻蟾蜍似的。「我只是發覺你可能和你的哥哥有點像罷了。」
「我的哥哥?」
「柏子爵。」她說道,心想,那應該是很明顯的事實。
「可是我有兩個哥哥。」他解釋道。
「哦!」現在她覺得自己才是笨蛋。「對不起。」
「我才感到遺憾呢!」他興高采烈地說道。「大部分的時候,他們都很討厭。」
凱蒂得假裝咳嗽,來掩飾她的驚訝。
「不過至少你不是拿我跟葛雷來比較。」他假裝大鬆一口氣地說道,然後他斜眼淘氣地看著她。「他才十三歲。」
凱蒂看到他眼中的笑意,知道他從剛才一直都在開玩笑。這個男人一點也不討厭他的兄弟。「你其實是很愛你的家人的,對不對?」她問道。
他那一直都帶著笑意的雙眼,突然變得嚴肅起來。「百分之百。」
「我也是。」凱蒂直截了當地說道。
「所以呢?」
「所以,」她說道。知道自己不該再說下去,不過還是說了。「我不會允許任何人傷我妹妹的心。」
科霖沉默了一會,緩緩地轉過頭去看他的哥哥和愛娜。他們剛剛跳完那支舞。「我明白了。」他喃喃地說道。
「真的嗎?」
「哦,當然。」他們來到擺檸檬水的桌旁,他伸手去倒了兩杯,將一杯遞給她。當晚她已經喝過三杯了,而她相信玫梨也很清楚這個事實。但她依然堅持要凱蒂喝更多。不過宴會廳中的確很熱──宴會廳中總是這麼熱──而她的確又口渴了。
科霖悠閒地喝了一口,眼睛從杯緣上瞄著她,然後說道:「我的哥哥打算今年定下來。」
這個遊戲要兩個人才玩得起來,凱蒂在心中想道。於是她也緩緩地喝了一口檸檬水,然後才開口說道:「真的嗎?」
「這種事我當然會知道了。」
「可是大家都說他是個浪子。」
科霖用審視的眼神打量著她。「那是事實沒錯。」
「很難想像一個惡名昭彰的大浪子,會想要和一個女人定下來,在婚姻中找到幸福。」
「你似乎對這件事想了不少,薛小姐。」
她用直截了當的眼神望著他。「你的哥哥不是第一個有著缺陷人格、卻想要追求我妹妹的人,柏先生。而我向你保證,我是絕對不會拿我妹妹的幸福來開玩笑的。」
「任何一個嫁給富有貴族人家的女孩,都可以在婚姻中找到幸福的。倫敦社交季的目的不就是如此嗎?」
「或許吧!」凱蒂承認道。「但恐怕這種想法並不能解決眼前的真實問題。」
「什麼問題呢?」
「問題就是,被丈夫傷害的那種心碎,比追求者的傷害要大得多。」她微微地一笑──那種深深了解的笑容──然後說道:「你不認為嗎?」
「我從來沒有結過婚,所以我無法想像。」
「羞愧啊羞愧,柏先生。這種推託之辭是最糟糕的。」
「是嗎?我倒覺得這是最棒的呢!這麼說我的功力是越來越差了。」
「這一點,我想你是不用擔心的。」凱蒂喝完檸檬水。那個杯子很小,因為宴會的主人何夫人,是出了名的小器。
「你這樣說太慷慨了。」科霖說道。
她微笑一下,這一回是真誠的笑容。「我很少被這樣誇讚,柏先生。」
他笑了起來;就在宴會廳的大庭廣眾面前。凱蒂不安地發覺,突然間許多好奇的目光全朝著他們瞥過來。
「你,」他說道,依然帶著幽默的神情。「一定要見見我的哥哥。」
「柏子爵嗎?」她不敢置信地問道。
「嗯,你大概也會喜歡葛雷。」他承認道。「不過正如我先前所說的,他只有十三歲,而且很可能會把青蛙放在你的椅子上。」
「那子爵呢?」
「大概不會把青蛙放在你的椅子上。」他一本正經地說道。
凱蒂為什麼沒有笑出聲來,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也板著臉,嚴肅地回答道:「我明白了。這麼說你是大力推薦他囉。」
科霖微微一笑。「他其實沒有那麼壞的。」
「那我真是鬆了一口氣;我得馬上開始準備計劃婚禮了。」
科霖嚇得張大了嘴巴。「我並不是──你不該──也就是說,這樣的行動未免太早了──」
凱蒂可憐他說道:「我是在開玩笑的。」
他的臉微微紅了起來。「當然。」
「對不起,我得失陪了。」
他揚起一道眉毛。「你該不會這麼早就要離開了吧,薛小姐?」
「當然不。」但她並不打算告訴他,她其實得去上廁所。喝了四杯檸檬水,這也是難免的。「我答應要和一個朋友聊聊天的。」
「很高興和你談話。」他對她微微行個禮。「要我陪你去嗎?」
「不用了,謝謝。我自己去就可以了。」然後她回頭微笑一下,就走出了宴會廳。
柏科霖用深思的表情看著她,然後走向他的大哥。柏子爵靠站在一面牆邊,雙臂交叉在胸前,一副好戰的表情。
「東尼!」他喊道,拍了他哥哥的背一下。「你和美麗的薛小姐跳舞跳得如何?」
「她可以。」東尼簡潔地回答。他們兩個都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真的嗎?」科霖的嘴唇微微地動了一下。「那麼你該見見她的姐姐。」
「你說什麼?」
「她的姐姐。」科霖重複道,開始笑了起來。「你真的應該見見她的姐姐。」
* * *
二十分鐘後,東尼確信自己已經從科霖那裡,得知所有有關薛愛娜的事。而似乎要得到愛娜的心,以及把她娶回家,完全取決於她的姐姐。
沒有她姐姐的同意,薛愛娜顯然是不會嫁給任何人的。根據科霖所言,這是眾所皆知的;而且自從愛娜在史家音樂會上這樣宣布之後,已經一個星期了。柏家兄弟們都沒有聽過這件事,是因為他們避開史家音樂會,就彷彿像在躲瘟神一般。(任何對巴哈、莫札特或任何音樂有所喜好的人,也都會這麼做的!)
愛娜的姐姐薛凱蒂,也是今年初出社交界的,雖然據說她已經至少二十一歲了。這一點使得東尼猜測,薛家在上流社會中,應該是屬於不大富裕的,而這一點正合他的意。他不需要一個帶來大筆嫁妝的新娘,而一個沒有嫁妝的新娘,可能會更需要他。
東尼相信,凡事要成功,就必須使出自己所有的優勢。
不像愛娜,薛家的大小姐並沒有讓上流社會大大地為她傾倒。根據科霖所說,大部分的人都挺喜歡她的,但她沒有愛娜那種傾國傾城的美貌。她很高,而愛娜則比較嬌小。她有一頭深色的頭髮,而愛娜則是金髮。她也缺乏愛娜的優雅。
此外,科霖還說,(他雖然最近才抵達倫敦參加社交季,但已經打聽到所有的消息和閒話。)已經有不只一位紳士抱怨過,和薛凱蒂小姐跳舞時,腳被踩得很痛。
東尼認為這整個情況似乎有些荒謬。畢竟,誰聽過一個女孩要姐姐同意選丈夫的?父親,也許吧!或者是兄弟,甚至是母親。但姐姐?實在是令人難解。此外,愛娜竟然會徵求凱蒂的意見更是奇怪;因為凱蒂小姐顯然對上流社會的種種根本就不了解。
但東尼並不想要再去尋找適合的追求對象,因此他只能想,這應該表示愛娜很重視家人。而因為他自己也是超級重視家人的,這更表示她是一個妻子的最佳人選。所以這樣看起來,現在他所能做的,只有去討好這個姐姐了。那又有什麼困難的呢?
「你一定可以贏得她的芳心的。」科霖說道,臉上露出一個充滿信心的笑容。「根本沒有問題。一個害羞的老處女?恐怕一輩子都沒有像你這樣的男人跟她說過話,她一定會樂昏了頭。」
「我可不希望她愛上我。」東尼反駁道。「我只想要她向她妹妹推薦我。」
「你不可能會失敗的;」科霖說道。「你絕對不可能失敗的。相信我,我剛剛和她小聊了一會,而她開口閉口說的都是你的事。」
「很好。」東尼站直身子,露出下定決心的表情。「她人在哪裡?我需要你介紹我們認識。」
科霖環視四週一會,然後說道:「啊,她在那裡。事實上,她正朝這邊走過來。真是太巧了。」
東尼心想,五碼之內的距離可能都會被他弟弟說成是巧合,不過他還是朝他指的方向看過去。「哪一個是她?」
「穿綠色禮服的那個。」科霖說道,用下巴微微朝她的方向點點頭。
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他所想像的,東尼一邊看著她走過人群,一邊在心中想道。她不是什麼高頭大馬的女巨人,只是和身高僅僅五呎的愛娜相比,她看起來高多了。事實上,薛凱蒂小姐長得還不錯,有著一頭濃密的棕髮和棕色眼睛。她的皮膚很白,嘴唇是粉紅色的;而她散發出的自信讓他覺得相當迷人。
她當然不會像她妹妹一樣,被人認為是絕世美女。但東尼不認為她會找不到丈夫。或許等到他娶了愛娜之後,可以替她準備一份嫁妝。身為一個紳士,那是他起碼應該做到的。
站在他身邊的科霖擠過人群,往前走了一步。「薛小姐!薛小姐!」
東尼跟在科霖身後,心中暗自準備要用魅力迷住愛娜的姐姐。一個有潛力但未被欣賞的老處女?他一定很快就可以把她迷得神魂顛倒的。
「薛小姐,」科霖說道。「真高興又見到你了。」
她看起來有些迷惑,而東尼也不能怪她。科霖說話的口氣,聽起來彷彿像是他們意外地碰到對方,而事實上他們都知道,他是幾乎擠過六、七個人,才來到她身邊的。
「我也很高興再見到你,柏先生。」她嘲諷地說道。「而且離我們上一次相遇的時間,相當短暫嘛。」
東尼暗自微笑了起來。她似乎相當聰明,一點也不像他先前所聽說的。
科霖露出勝利的微笑;而東尼開始有種不安的感覺,因為他的弟弟似乎心懷鬼胎。
「我不知道為什麼,」科霖對薛小姐說道。「但我突然覺得有必要介紹我哥哥給你認識。」
她突然往科霖的右邊看去。當她看到東尼時,不禁身子一僵。事實上,她看起來彷彿像是吞了毒藥一般。東尼心想,這一點倒是很奇怪。
「真謝謝你。」薛小姐喃喃地說道──而且是咬牙切齒!
「薛小姐,」科霖繼續高興地指著東尼說道。「這位是我的哥哥,柏東尼子爵。東尼,這位是薛凱蒂小姐。我相信今晚稍早你已經認識了她的妹妹。」
「是的。」東尼說道,心中逐漸升起一股欲望──不,應該說是需求──想要掐死他的弟弟。
薛小姐很快地行了個屈膝禮。「柏爵士,」她說道。「很榮幸認識你。」
科霖發出一個很像是嗤聲的聲音。或許是笑聲,或許兩者皆是。
突然間東尼知道了。看他弟弟臉上的表情一眼就知道了。凱蒂才不是什麼害羞、內向、不被人欣賞的老處女。不管她剛才和科霖聊天時,說了些什麼,應該都不是在稱讚東尼。
在英國,弒殺自己的兄弟是合法的吧?如果不是,那應該要合法化的,
東尼慢半拍地發覺凱蒂伸出了她的手;雖然只是禮貌性的。他握起她的手,輕輕地在上面一吻。「薛小姐,」他心不在焉地說道。「你幾乎和你的妹妹一樣美麗、迷人。」
如果先前她看起來不自在,現在的她簡直是充滿敵意。而東尼這才發覺自己說錯了話。他當然不該拿她和她妹妹比較的,因為她是絕對不可能會相信的。
「而你,柏子爵,」她用幾乎可以讓香檳結凍的語氣說道。「也幾乎和你的弟弟一樣英俊。」
科霖再度發出一個嗤聲;只不過這次聽起來好像是被人掐住脖子一般。
「你還好嗎?」薛小姐問道。
「他沒事。」東尼怒聲說道。
她不理會他,繼續看著科霖。「你確定嗎?」
科霖猛點著頭。「我的喉嚨有點癢。」
「還是因為良心不安呢?」東尼問道。
科霖故意轉開身不看他哥哥,面向凱蒂。「我想我需要再喝一杯檸檬水。」他喘息地說道。
「或者,」東尼說道。「更強一點的東西。毒藥怎麼樣?」
薛小姐抬起手捂住她的嘴,大概是要遮掩狂笑出來的衝動。
「檸檬水就可以了。」科霖若無其事地說道。
「要不要我去替你拿一杯呢?」她問道。東尼注意到她已經踏出一隻腳,在找藉口離去。
科霖搖搖頭。「不,不,我自己去就可以了。不過我記得我先前已經邀你要跳這支舞。」
「我不想耽擱你。」她搖搖手說道。
「哦,可是我真的不能放你一個人在這裡,沒有人照顧。」他回答道。
東尼可以看得出科霖邪惡的微笑,讓薛小姐的表情越來越不安。而他自己也殘酷地把眼前這一景當作樂趣。他知道自己的反應是有些太過分了。但這個薛小姐似乎讓他脾氣暴躁起來,因此也令他想要與她作對;並且贏過她。這一點是無庸置疑的!
「東尼,」科霖用天真無邪而誠懇的口氣說道,令東尼忍不住想要當場殺了他。「你沒有請任何人跳這支舞吧?」
東尼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怒視著他。
「太好了。那麼就請你和薛小姐跳支舞吧!」
「我想是沒有必要的。」凱蒂急忙地說道。
東尼怒視著他的弟弟,然後打量著薛小姐。而她看著他的表情,好像他當著她的面侵犯了十個處女一樣。
「哦,當然有必要。」科霖戲劇化地說道,根本不管其他兩個人的怒光。「我是不能讓一位需要照顧的淑女落單的。那實在──」他打了個冷顫。 「太沒有紳士風度了。」
東尼的腦中思索著一些沒有紳士風度的舉動,例如打科霖一拳。
「真的,」薛小姐很快地說道。「我寧願落單,也不想──」
夠了!東尼憤怒地想道,真的夠了!他自己的弟弟已經把他當個傻子在要,他絕對不能呆呆地站在那裡,被愛娜這個伶牙俐齒的老處女姐姐羞辱。他將手放在薛小姐的手臂上說道:「你可別犯下一個嚴重的錯誤,薛小姐。」
她僵住身子。他不知道為什麼,但她的背已經挺得非常筆直。「你說什麼?」她說道。
「我相信,」他柔聲說道。「你剛才差一點就要說出會讓你後悔的話。」
「不,」她說道,口氣突然變得格外溫柔。「我不認為我會有什麼後侮。」
「你一定會的。」他用威脅的語氣說道。然後抓起她的手臂,幾乎是將她拉進舞池中央。
#第三章
柏子爵也和美女愛娜的姐姐薛凱蒂小姐跳了舞。這支代表一件事──而這也是筆者注意到的事實──也就是自從薛家二小姐在史家音樂會上,作出史無前例而奇怪的宣布後,薛家大小姐在舞池中,就開始大受歡迎。
誰聽說過一個女孩選丈夫要徵求姐姐同意的?
或許,更重要的是,誰說「史家」和「音樂會」兩個詞要被用在同一個句子中的?筆者過去曾經參加過一次該聚會,而在場什麼都有,就是沒有「音樂」。
一八一四年四月二十二日,韋夫人社交報
※※※
凱蒂不悅地發覺,自己真的別無選擇。柏東尼是個子爵,而她只是個來自索美塞德郡的無名女孩;而他們兩個身處於擠滿了人的舞池中。就算她不喜歡他也沒有用;她必須和他共舞。
「你不用這樣抓著我。」她斥聲說道。
東尼誇張地放開她的手臂。
凱蒂咬牙切齒地暗自在心中發誓,絕不讓這個男人娶她的妹妹。他的態度太冷酷、太高高在上。但她也認為,有著一雙棕色絲絨般眼眸的他,完美地搭配著他的頭髮,也實在是太英俊了。他很高,應該超過六呎,不過最多不至於多過一吋;而他的雙唇雖然典雅得十分美麗,(凱蒂學過藝術,因此認為自己有資格做出這樣的評論。)但嘴角的地方卻很緊,彷彿像是他不知道該如何微笑。
「現在,」當他們的腳開始隨著熟悉的舞步移動,東尼說道。「告訴我,你為什麼恨我。」
凱蒂踩了他的腳。天啊!他真是直接。「你說什麼?」
「你不需要傷害我,薛小姐。」
「我向你保證,我不是故意的。」事實也的確是如此;雖然她並不在意這次自己有失優雅的行為。
「為什麼,」東尼打趣地說道。「我覺得無法相信你呢?」
凱蒂在心中很快地想著,唯有誠實才是她的最佳策略。如果他能夠這麼直截了當,那麼她也可以。「或許,」她露出邪惡的微笑說道。「是因為你知道,如果我有機會,我會故意踩你的腳。」
東尼仰頭大笑起來。她沒想到,也不希望他會有這樣的反應。仔細想想,她實在不知道自己希望他有什麼反應。但這實在不是她當初所曾預料到的。
「請不要這樣,爵爺。」凱蒂急促地輕聲說道。「大家都在盯著我們看。」
「兩分鐘以前大家就已經在盯著我們看了。」東尼回嘴說道。「像我這樣的男人,是不常和像你這樣的女人共舞的。」
這句話雖然刺中目標,但可惜的是,他錯了。「你錯了,」她愉悅地說道。「你可不是愛娜那些昏了頭的蠢蛋中、第一個為了贏得她而試圖討好我的人。」
東尼微微一笑。「不是追求者,而是蠢蛋?」
凱蒂看到他正在注視著她,驚訝地發覺他眼中露出真正的笑意。「你該不會想用這種甜蜜的誘餌來拐我上當吧,爵爺?」
「可是你還是沒有上我的當。」東尼深感有趣地說道。
凱蒂低下頭去,看看自己是否有辦法偷偷地再踩他的腳一次。
「我的靴子很厚,薛小姐。」東尼馬上說道。
凱蒂驚訝得猛然把頭往上一抬。
東尼嘲弄地揚起一邊嘴角。「而且我是眼明手快。」
「顯然是如此。那我必須小心我的腳步了。」
「天啊!」東尼慢吞吞地說道。「你是在稱讚我嗎?我嚇得全身都冒汗了。」
「你要覺得那是稱讚就是稱讚吧,隨便你怎麼想。」凱蒂快活地說道。「因為恐怕不會再有太多稱讚了。」
「你傷了我的心,薛小姐。」東尼故意誇張地說。
「你的意思是,你的臉皮沒有你的靴子那麼厚嗎?」
「哦,差得遠了!」
凱蒂先笑出聲來,然後才發覺自己竟然覺得他的話很幽默,「我真的很難相信。」
東尼等她的笑容消失,然後才說道:「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為什麼恨我?」
凱蒂倒抽了一口氣。她沒有想到他會繼續追問這個問題;至少她希望他不會。「我並不恨你,爵爺。」她回答道,謹慎地選辭用句。「我甚至不認識你。」
「認識並不一定是憎恨的先決條件,」東尼柔聲地說道,雙眼堅決地注視著她。「說吧,薛小姐,你看起來並不像個懦夫。回答我的問題。」
凱蒂沉默了一分鐘。沒錯,她的確不喜歡這個男人。她絕對會祝福他、同意讓他追求愛娜的。她根本不相信洗心革面的浪子會是丈夫的最佳人選,她甚至不相信浪子能夠洗心革面。
但他或許能夠改變她的偏見。他很可能是個迷人、真誠而直率的人,能夠說服她,韋夫人所寫有關他的一切都是誇大其詞,他並不是倫敦本世紀以來最糟糕的浪子。他或許能夠說服她,讓她相信他是有榮譽感的,他是一個有原則、誠實的人……
如果他沒有拿她和愛娜相比較;因為那是最明顯的謊言。她知道自己不是個甜姐兒,雖然她的臉蛋和身材都還不太差。但她是絕對無法和愛娜相比的。愛娜是鑽石之最,而凱蒂只不過是普普通通的中等貨色罷了。
然而,如果這個男人不是這樣說的,那麼他一定別有目的。因為他顯然地並不是個瞎子。他大可以用其他空洞的言語讚美她;而她也可以接受,當作是一個紳士禮貌的談話內容。如果他的言語稍微和事實接近,她甚至還可能會有被奉承的感覺。但拿她和愛娜相比……
凱蒂深愛她的妹妹,這是真的。而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愛娜的心和她的臉蛋一樣美麗。她不想說自己是在嫉妒,然而……這樣的比較卻深深地刺傷了她。
「我並不恨你。」她終於回答道。她的眼睛雖然盯著他的下巴,但她實在不想當個懦夫,尤其是面對自己的時候。因此她強迫自己注視著他的眼睛,然後說道:「但我發覺自己無法喜歡你這個人。」
東尼的眼神告訴她,他欣賞她的坦承相對。「為什麼呢?」他柔聲問道。
「我可以直言嗎?」
他的雙唇抽動了一下。「請直說。」
「你之所以現在會和我共舞,是因為你想追求我的妹妹。這一點並不會困擾我。」凱蒂匆促地向他保證說道。「我已經很習慣愛娜的追求者在我身上下工夫。」
顯然她的心思並沒有放在她的腳上,東尼連忙將腳步移開,以免又被她踩一腳。同時他也注意到,她不再稱呼愛娜的追求者為蠢蛋了,這一點他感到相當有趣。「請繼續。」他喃喃地說道。
「我並不希望我妹妹嫁給你這種男人。」她簡潔地說道,她的態度很直接,而那雙聰穎的眼眸始終注視著他。「你是個浪子、你是個壞蛋。事實上,你十分惡名昭彰。我不會讓我妹妹靠近你的。」
「但是,」東尼帶著邪惡的微笑說道。「今晚我卻和她共舞了一曲華爾滋。」
「那是不可能再發生的了,我敢向你保證。」
「愛娜的命運是由你來決定的嗎?」
「愛娜信任我的判斷力。」凱蒂一本正經地說道。
「我明白了。」東尼用他最神秘的態度說道。「那倒有趣;我以為愛娜是個成年人了。」
「愛娜才不過十七歲而已!」
「而你呢?才不過二十歲吧!就已經這麼老成了嗎?」
「二十一。」凱蒂咬牙地說道。
「啊,而這就讓你成為真正的男人專家了,尤其是在選丈夫方面。這麼說,你自己是結過婚囉?」東尼嘲諷地說。
「你很清楚我還是單身!」凱蒂怒聲說道。
東尼忍住想笑的衝動。天啊!激怒這位薛家大小姐真是好玩。「我想,」他勉強逼自己緩緩地說道。「你大概覺得擺平你妹妹大多數的追求者,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吧。對不對?」
她保持沉默。
「是嗎?」
她終於很快地點了點頭。
「我也是這樣想的。」東尼喃喃地說道。「你看起來像是那種人。」
凱蒂怒視著東尼的表情是如此認真,他差一點就忍不住笑出來。倘若他不是在跳舞,他或許會摸摸自己的下巴,露出深思的表情。但因為他的手已經很忙,因此他只好稍微偏著頭,然後揚起眉毛。
「我也認為,」東尼補充說道。「你以為你可以擺平我,那是個很大的錯誤。」
凱蒂的嘴唇嚴肅地抿成一條直線,但她依然勉強說道:「我並不想擺平你,柏爵士。我只希望你可以離我妹妹遠一點。」
「薛小姐,這一點只是更加證明,你對男人的了解有多麼地少。至少就浪子,壞蛋這一類的男人而言。」他傾身靠得更近,讓溫熱的口氣吹拂在她的臉頰上。
她打了個冷顫;他也知道她顫抖了一下。
他邪惡地微笑一下,「沒有什麼比挑戰更令人興奮的了。」
音樂逐漸進入尾聲,而他們則站在舞池正中央,面對著彼此。東尼握著她的手,但在他放開她之前,他將唇貼近她的耳朵輕聲說道:「而你,薛小姐,給了我一個最甜美的挑戰。」
凱蒂用力地踩了他一腳,足以讓他發出一聲小小的──不像浪子、不像壞蛋──會發出的叫聲。
當東尼怒視著她,她則聳聳肩說道:「我只能這樣反擊。」
他露出陰沉的目光。「薛小姐,你真是淘氣。」
「而你嘛,柏爵士,則需要更厚的靴子。」
他抓緊了她的手臂。「在我把你還給那些伴護和老處女之前,有件事我們需要講清楚。」
凱蒂屏住呼吸。她不喜歡他那嚴厲的口氣。
「我打算追求你的妹妹。如果我決定她是柏夫人的最佳人選,我就會娶她為妻。」
凱蒂猛抬起頭面對他,雙眼露出了火光。「那麼我想,你大概覺得你有資格決定愛娜的命運。別忘了,爵爺,即使你認為她是適當的柏夫人人選──」她譏諷地說道。「她很可能不會選擇你,」
他低頭看著她,露出從未受挫的男人自信。「如果我向愛娜開口,她是不會拒絕的。」
「你的意思是,從來沒有女人能夠抗拒你嗎?」
他沒有回答,只是傲慢地揚起眉毛,讓她自己去下結論。
凱蒂將手抽回,走向繼母的身邊,全身因憤怒和憎惡而發抖,絲毫沒有一點畏懼。因為她有種預感,柏子爵是不會說謊的。如果他真的是那麼令人無法抗拒……
凱蒂不禁打了個冷顫。她和愛娜恐怕要惹上很大、很大的麻煩了。
第二天下午,正如典型大舞會過後一般,薛家的起居室擺滿了花束,每一束花上面都附著一張白色的卡片,註明是送給「薛愛娜小姐」的。
其實簡單地寫上「薛小姐」就夠了,凱蒂在心中扮個鬼臉想。但她想,愛娜的追求者只是想要確定,那些花會交到正確的薛小姐手上,其實也不是他們的錯。
不過,任何人都不會弄錯的。只要家中有花束,通常都是送給愛娜的。事實上,根本就不能說是通常。在過去的一個月中,薛家所收到的每一束花,全部都是指明送給愛娜的。
不過,凱蒂還是覺得最後勝利的是自己。因為大部分的花都會讓愛娜打噴嚏,所以最後都被送到凱蒂的房間來。
「你真是漂亮,」她說道,溫柔地摸著一朵美麗的蘭花。「我認為應該要把你放在我床邊的小桌上。」她傾身聞了另外一束白玫瑰。「把你放在我的梳妝檯上,一定很漂亮。」
「你一向都對花兒說話嗎?」
凱蒂聽到一個深沉的男性聲音,猛然轉過身去。天啊!竟然是柏爵士。他身穿藍色的晨大衣,看起來英俊極了。他到底在這裡做什麼呢?不問怎麼行呢?
「你到底──」她及時打住。她絕不會讓這個男人逼得她在公開場合口出穢言;不管她在腦中這麼做了多少次。「請問你在這裡做什麼?」
他揚起一道眉毛,調整了一下夾在手臂下方的巨大花束。她注意到,那些是粉紅色的玫瑰,有著完美的蓓蕾。真的很漂亮,簡單而高雅。如果換成是她,也會選擇同樣的。
「我相信社交界的習慣是,追求者應該要到年輕淑女家來拜訪的,不是嗎?」他喃喃地說道。「還是我搞錯了社交禮儀?」
「我的意思是,」凱蒂怒言道。「你是怎麼進來的?沒有人通報你的來訪。」
他偏著頭指向大廳。「沒什麼特別的。我敲了你家的前門。」
聽到他諷刺的言語,凱蒂的臉上露出惱怒的表情。但他依然繼續說道:「令人驚訝的是,你家的管家來應門了。然後我就給了他,我的名片。他看了一眼,就領我到起居室。雖然我真的很想說,我是用什麼邪惡、卑鄙的手段進來的,」他繼續說下去,口氣依然自大無比。「其實我是很光明正大的。」
「該死的管家!」凱蒂喃喃地說道。「他應該先來問問我們是否『在家』,然後才可以帶你進來的,」
「或許他事先接到指示,如果是我來訪,你們是一定會『在家』的。」
她發怒了。「我可沒有給過他這樣的指示。」
「是的。」柏爵士輕笑一聲,說道。「我也這樣認為。」
「而我知道愛娜也沒有。」
他微笑一下。「或許是你的母親?」
當然。「玫梨。」她呻吟道,所有的指責都表達在這個名字的聲音中。
「你直接稱呼她的名字?」東尼禮貌地問道。
她點點頭。「她其實是我的繼母。雖然她是我唯一所知道的母親;她在我三歲的時候嫁給我父親。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依然叫她『玫梨』。」她搖搖頭,同時也聳了聳肩。「我一直這樣叫她。」
他褐色的眼眸依然盯著她的臉,而她這才發覺,她剛剛讓這個男人──幾乎可以說是她的敵人──進入她世界的一個小角落。她感覺到自己有股想要開口道歉的衝動──算是一種反射性的反應吧!因為自己話說得太快了。但她並不想跟這個男人道歉,因此她只是說道:「愛娜出去了,所以你是白來一趟了。」
「哦,我可不這麼認為。」東尼回答道。他拿起夾在手臂下方的花束,而凱蒂這時才看到,那其實不是一大束花,而是三小束花。
「這個,」他說道,將其中一把花束放在一張桌上。「是給愛娜的。而這個──」他將第二把花也放在桌上。「是給你母親的。」
他手上只剩下一把花。凱蒂驚訝地僵在原地,無法將目光從那束完美的粉紅色花朵上移開。她知道他的目的。他之所以也把她包含在內,完全是想要給愛娜一個好印象。但該死!過去從來沒有人送過她花;而直到那一刻,她才發覺自己是多麼地希望有人會這麼做。
「這些,」他終於說道,將花束遞給她。「則是給你的。」
「謝謝你。」她猶豫地說道,將花束接了過來。「真的很漂亮。」她低頭去聞了聞,花香令她滿足地嘆了口氣。「你真體貼,連我和玫梨都想到了。」
他優雅地點點頭。「是我的榮幸。我必須承認,有一次我妹妹的追求者帶了一束花給我的母親,而我從來沒有看過她這麼高興。」
「你指的是,你的母親還是你的妹妹?」
她冒失的問題令他微微一笑。「兩個人都是。」
「最後這個追求者怎麼了?」凱蒂問道。
東尼的微笑變得邪惡起來。「他娶了我的妹妹。」
「嗯,別以為歷史會重演。不過──」凱蒂咳嗽一聲;雖然她實在不想老實說,但又無法控制自己。「這些花真的很美,而且──而且你這樣做真的很體貼。」她勉強地說道。這對她而言實在很難。「我真的很喜歡。」
東尼微微傾身,深邃的眼眸溫柔地看著她。「一句親切的話語,」他有趣地說道。
「而且是對我說的。其實並不是那麼困難,不是嗎?」
凱蒂本來還陶醉地低頭看著花束,突然間不自在地站直身子,「你似乎總是有辦法說不該說的話。」
「只有對你才是如此,我親愛的薛小姐。我向你保證,其他女人對我所說的話,都是服服貼貼的。」
「我在報紙上已經讀過了。」她喃喃地說道。
東尼的眼睛馬上一亮。「你對我的意見就是從那裡來的嗎?當然了!那位受人尊崇的韋夫人,我早該猜到的。天啊!我真想掐死那個女人。」
「我倒覺得她挺聰明的,而且說話總是一針見血。」凱蒂平淡地說道。
「我想你當然會那樣想了。」東尼回嘴道,
「柏爵士,」凱蒂咬牙說道。「我相信你到這裡來的目的,不是為了要羞辱我的。你有什麼話要我轉告愛娜的嗎?」
「我想沒有;而且我也不相信我的話會一五一十地被轉告。」
這真的太過分了。「我是絕對不會低下到扭曲別人的留言的。」凱蒂勉強擠出這句話,她的全身都因憤怒而顫抖。倘若她是那種教養較差的女人,恐怕現在她的手已經掐住他的脖子了。「你竟敢說出那種暗示。」
「一切都已經成事實了,薛小姐。」東尼用惱人的沉靜態度說道。「我真的不算認識你。我只知道你發過誓,說絕不讓我靠近你那聖潔的妹妹。你告訴我,如果換成是你,你還會留什麼言嗎?」
「如果你打算透過我來討好我妹妹,」凱蒂冷冷地說道。「你做得並不成功。」
「這一點我知道,」東尼說道。「我實在不該向你挑舋的。我這麼做真不應該,不是嗎?但我覺得沒有辦法控制自己。」他邪惡地笑了笑,然後舉起雙手,做出無奈的手勢。「我能說什麼呢?是你讓我這麼做的。」
凱蒂不悅地注意到,他的微笑真的有一股迷人的魅力;她突然覺得暈眩起來。椅子……是的,她需要一張椅子坐下來。
「請坐。」她說道,指著一張藍色錦緞沙發,然後自己走到對面的一張椅子坐下。她實在不想要他久留,但又不能自己坐下而不請他坐,只是她的腿已經開始感到虛弱不堪了。
即使柏子爵覺得她突然這麼禮貌很奇怪,他並沒有表現出來。他將沙發上的一個黑色長形箱子移到桌子上,然後坐了下來。「那是樂器嗎?」他指著箱子問道。
凱蒂點點頭。「是笛子。」
「你會吹嗎?」
她搖搖頭,然後偏著頭又點了點頭。「我在學。是今年剛開始學的。」
他點了點頭。顯然這個話題結束了,因為他又禮貌地問道:「愛娜什麼時候會回來呢?」
「大概要一個小時吧!彭先生帶她去坐馬車兜風了。」
「彭奈吉嗎?」他差一點就嗆到了。
「是的。怎麼了?」
「那個男人腦袋瓜裡的東西,比他的頭髮還少。少得多了。」
「可是他的頭幾乎都禿光了。」凱蒂忍不住說道。
他扮個鬼臉。「如果這樣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那我可不知道該如何表達了。」
凱蒂對彭先生的智慧意見,也是和東尼一致的。(或者應該說彭先生的沒有智慧)但她卻說道:「羞辱自己的對手,不是一種很糟糕的行為嗎?」
東尼發出一聲嗤聲。「那不是羞辱,而是事實。他去年追求過我妹妹;至少他嘗試過。黛妮想盡辦法讓他打退堂鼓。他這個人還算不錯,這一點我承認;但如果你被困在孤島上,你是不會想要這種人幫你造船救你離開的。」
凱蒂的腦中出現柏子爵被困在孤島上的畫面,他的衣服破碎、皮膚被曬成金黃色,她突然感覺身體熱了起來。
東尼偏著頭,用疑惑的眼神看著她。「薛小姐,你還好嗎?」
「很好!」她的聲音似乎有些過於大聲。「再好也不過了。你剛才說什麼?」
「你的臉好像有點紅。」他傾過身子,仔細地看著她。她看起來真的有點怪怪的。
凱蒂煽了煽自己的臉。「這裡有點熱,你不覺得嗎?」
東尼緩緩地搖搖頭。「一點也不。」
她用期盼的眼神看了看門口。「不知道玫梨在哪裡?」
「你在等她嗎?」
「她很少讓我一個人在這裡和男人獨處的。」凱蒂解釋道。
和男人獨處?這句話突然讓東尼害怕起來,想到自己因此而被迫娶薛家大小姐,這個念頭令他開始冒冷汗,由於凱蒂和其他初出社交界的女孩都不一樣,他幾乎忘了他們是不能獨處的。「或許她並不知道我在這裡。」他很快地說道。
「是的,一定是這樣的。」她站起身來,走到房間的另一頭去拉僕人鈴。然後她說道:「我拉鈴請人去通知她好了;我相信她會想要見你的。」
「太好了。或許我們在等你妹妹回來的同時,她可以和我們作伴。」
正在走向椅子的凱蒂突然停住腳步。「你打算等愛娜回來?」
他聳聳肩;她的不自在讓他感到很得意。「反正今天下午我也沒有別的事做。」
「但她有可能要好幾個小時才會回來呢!」
「我想最多一個小時吧。此外──」東尼停頓下來,注意到一個女僕站在門口。
「小姐,您拉了鈴嗎?」女僕問道。
「是的。安妮,」凱蒂回答道。「請你去通知薛太太說,我們有訪客,好嗎?」
女僕行了個屈膝禮,然後離去了。
「我相信玫梨很快就會下樓來的。」凱蒂說道,忍不住一直踏著腳。「馬上就會過來,這一點我確信。」
東尼只是露出那個令人惱怒的微笑,坐在沙發上,一副輕鬆自在的樣子。房間裡突然一片尷尬的寂靜。凱蒂不自然地對他微笑一下,而他只是對她揚了揚眉毛。
「我相信她很快就會──」
「過來的。」他替她把話說完,聽起來像是在開玩笑。
她靠回椅背上,忍住扮鬼臉的衝動。不過恐怕還是沒忍住。
這時走廊上出現一陣騷動──先是狗叫聲、然後是高聲尖叫。「『牛頓』!『牛
頓』!你給我停下來!」
「『牛頓』?」柏子爵問道。
「是我的狗。」凱蒂解釋道,嘆口氣地站起身來。「它和──」
「『牛頓』!」
「──玫梨處得不大好。」凱蒂走向門口。「玫梨?玫梨?」
東尼也站起身,聽到狗又發出三聲刺耳的吠叫,然後是玫梨驚恐的尖叫。
「他是什麼狗?」東尼喃喃地說道。「大猛犬嗎?」應該是大猛犬吧!薛家大小姐看起來就是會養大猛犬的那種人。
「不是。」凱蒂說道。聽到玫梨又發出一聲尖叫,快步走到門口。「它是──」
但東尼沒有聽見她的話。反正也無所謂,因為片刻之後,從門口走進來一隻他所看過最和善的科卡犬。它有著褐色的捲毛,以及大得幾乎拖在地上的肚子。
東尼驚訝地僵在原地。這就是走廊上那隻令人害怕的狗?「你好,狗狗。」東尼說道。
狗兒停下腳步,坐了下來,然後……
微笑了?
#第四章
很可惜筆者無法確認所有的細節,但據說上星期四,在海德公園的蛇形噴泉旁,發生了一件小插曲。而主角包括柏子爵、彭奈吉先生、薛家的兩位小姐,以及一隻不知品種、不知名的狗。
筆者雖然不是目擊證人,但所有的證據似乎都顯示,那隻不知名的狗是最大的贏家。
一八一四年四月二十五日,韋夫人社交報
※※※
凱蒂跌跌撞撞地走回起居室,和玫梨同時擠進門口。「牛頓」快樂地坐在房間正中央的地板上,一邊在藍白色的地毯上甩著身上的毛,一邊抬頭對柏子爵微笑。
「我認為它喜歡你。」玫梨用略帶怪罪的口氣說道。
「它也喜歡你,玫梨。」凱蒂說道。「問題是你不喜歡它。」
「如果它不要每次在我經過大廳時,都過來向我示好,那麼我就會更喜歡它一點的。」
「你不是說薛太太和這隻狗相處得不太好嗎?」柏子爵說道。
「沒錯。」凱蒂回答道。「嗯,其實還好。嗯,應該說有好的時候,也有不好的時候吧!」
「你這樣解釋真清楚。」東尼喃喃地說道。
凱蒂不理會東尼的嘲諷。「『牛頓』非常喜歡玫梨,」她解釋道。「但玫梨並不喜歡『牛頓』。」
「如果它少喜歡我一點,」玫梨插口說道。「我就會多喜歡它一點的。」
「所以,」凱蒂繼續堅持說道。「可憐的『牛頓』把玫梨看成是項挑戰。所以每當它看到她的時候……」她無奈地聳聳肩。「嗯,我想它就更加喜歡她一點。」
「牛頓」似乎像是聽懂暗示一般,一看到玫梨,便跳向她的腳邊。
「凱蒂!」玫梨喊道。
正當「牛頓」用後腳站起、將前腳搭在玫梨的膝上時,凱蒂衝向她繼母身邊。「『牛頓』,坐下!」她斥責道。「壞狗狗、壞狗狗。」
狗兒向後坐了下來,發出一聲哀嚎。
「凱蒂,」玫梨用最正經的口氣說道。「你必須帶這隻狗出去散步。現在就去。」
「我本來就打算要這麼做,可是子爵剛好來訪。」凱蒂回答道,指著屋內另一端的那個男人。真的,只要她願意,幾乎有一大堆事,都可以怪罪到這個令人無法忍受的男人身上。
「哦!」玫梨驚聲說道。「真抱歉,爵爺。我竟然沒有向你請安,實在是太失禮了。」
「沒關係。」東尼圓滑地說道。「你進來的時候被別的事情干擾了。」
「是的。」玫梨抱怨道。「那隻野蠻的狗……哦,我真沒禮貌。你想喝點茶嗎?還是吃點東西?真謝謝你來拜訪我們。」
「不用了,謝謝。我在等愛娜的同時,有你這個活潑的女兒陪伴。」
「啊,是的。」玫梨回答道。「愛娜好像和彭先生出去了。是不是啊,凱蒂?」
凱蒂僵硬地點點頭,不大確定自己是否喜歡「活潑」這個字眼。
「你認識彭先生嗎,柏爵士?」玫梨問道。
「啊,是的。」東尼說道。而凱蒂認為他的回答是出乎意料地沉默。「是的,認識他。」
「我不大確定是否該讓愛娜和他出去兜風。那種雙馬車好像很難駕駛,不是嗎?」
「我相信彭先生應該很能掌控他的馬匹的。」東尼回答道。
「那就好。」玫梨回答道,發出一聲鬆了一口氣的嘆息。「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
「牛頓」發出一陣叫聲,只是要提醒在場者,它的存在。
「我最好去找它的狗皮帶,好帶它出去散步。」凱蒂很快地說道,她自己也想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而且她也終於可以逃離這個充滿敵意的柏子爵。「失陪了……」
「等一下,凱蒂!」玫梨喊道。「你不能讓柏子爵留下來和我在一起,他一定會覺得我很無聊的。」
凱蒂緩緩地轉過身,心情沉重地等著玫梨接下來要說出口的話。
「我絕對不會覺得你無聊的,薛太太。」柏子爵說道,一副快活的浪子模樣。
「哦,你一定會的。」玫梨向他保證道。「如果你和我聊天一個小時,你就知道了。而愛娜大概要一個小時以後才會回來。」
凱蒂盯著她的繼母,她甚至驚訝得張大了嘴。玫梨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你何不和凱蒂一起帶『牛頓』去散步呢?」玫梨建議道。
「哦,溜狗這種麻煩的雜事,我怎麼可能讓柏子爵陪我去呢?」凱蒂很快地說道。「那簡直是太失禮了。畢竟,他可是我們尊貴的賓客呢!」
「別傻了!」玫梨在柏子爵來得及開口之前,反駁地說道。「我相信他不會把溜狗看成是麻煩的雜事的,對不對,爵爺?」
「當然不會。」東尼喃喃地說道,看起來相當誠摯。不過老實說,他又能說什麼呢?
「那不就好了嗎?」玫梨說道,聽起來有點過於尋常地滿意。「誰知道呢?說不定你們會在半路上碰到愛娜,那不是很方便嗎?」
「的確。」凱蒂低聲說道。能夠甩掉這個子爵當然很好,但她最不想做的,就是把愛娜送進他的魔掌中。她的妹妹依然很年輕,而且很容易被迷惑。萬一她無法抗拒子爵的微笑怎麼辦?或是他的伶牙俐齒?
連凱蒂都不得不承認,柏子爵相當有魅力,而她甚至不喜歡這個男人!天性較不多疑的愛娜,一定會被迷得昏頭轉向。
她轉身看著子爵。「你不需要陪我去溜『牛頓』,爵爺。」
「我很樂意陪你去。」東尼露出一個邪惡的微笑說道。而凱蒂卻有種感覺,他之所以願意去的目的,是為了要給她找麻煩。「此外,」東尼繼續說道。「如你母親所說的,我們可能會遇到愛娜。那不是皆大歡喜嗎?」
「皆大歡喜,」凱蒂面無表情地說道。「真是皆大歡喜。」
「太好了!」玫梨說道,高興地拍著手。「我在大廳的桌子上看到『牛頓』的狗皮帶,我去幫你拿過來。」
東尼看著玫梨離去,然後轉身對凱蒂說道:「她可真會順水推舟。」
「可不是嗎?」凱蒂喃喃地說道。
「你覺得,」東尼傾身靠向她說道。「她是想幫愛娜作媒?還是你?」
「我?」凱蒂嘀咕道。「你是在開玩笑吧?」
東尼深思地摸摸他的下巴,看著玫梨剛走出去的門口。「我不確定,」他深感有趣地說道。「可是──」他聽到玫梨回來的腳步聲,於是立刻閉上了嘴。
「我拿來了。」玫梨說道,將狗皮帶遞給凱蒂。「牛頓」興奮地叫了起來,然後向後退了一步,彷彿想要跳向玫梨──無疑地,又想對她表達它那討人厭的愛意──但凱蒂緊抓著它的頸圈。
「給你。」玫梨很快將狗皮帶改交給東尼。「你拿給凱蒂吧?我不想太靠近。」
「牛頓」叫了一聲,深情地望著玫梨。而玫梨則向後退了幾步。
「你,」東尼厲聲對狗說道。「給我坐下,不許叫。」
凱蒂驚訝地看著「牛頓」服從地將它的大屁股坐在地毯上,動作快得幾乎有點好笑。
「這就對了。」東尼說道,聽起來似乎對自己很滿意。他將狗皮帶遞給凱蒂。「你要親自來,還是要我動手?」
「哦,讓你來吧!」她回答道。「狗好像聽得懂你的語言。」
「顯然是如此。」東尼回答道,將音量放低不讓玫梨聽見。「它們和女人沒什麼不同,對我說的話都是服服貼貼的。」
當他蹲下身子將狗皮帶套在「牛頓」脖子上時,凱蒂踩了他的手一下。「噢,」她沒什麼誠意地說道。「真對不起。」
「你溫柔的歉意真令我感動。」東尼回嘴道,一邊站起身來。「我感動得都快哭了。」
玫梨的頭來迴轉動看著凱蒂和東尼。她雖然無法聽見他們的談話,但顯然很感興趣。「有什麼不對勁嗎?」她問道。
「完全沒有。」東尼回答道。
而凱蒂只是簡單地說:「沒有。」
「很好。」玫梨愉快地說道。「那我就送你們出去吧!」聽到「牛頓」興奮的叫聲,她又改口道:「話說回來,還是算了。我真的不想靠近那隻狗。不過我會揮手和你們道別的。」
「如果沒有你揮手向我道別,」凱蒂走過玫梨身旁向她說道。「我該怎麼辦呢?」
玫梨狡猾地微笑道:「我不知道,凱蒂。我真的不知道。」
凱蒂的腹部突然升起一股不安的感覺,並且開始懷疑柏子爵的猜測可能是對的。或許玫梨這回作媒的對象不只是愛娜而已。
這個念頭真是太嚇人了。
玫梨站在門口,看著凱蒂和東尼走出門外,從米勒街朝西走去。
「我通常都走小路,往布朗頓路的方向走去。」凱蒂解釋道,心想,他對這一帶的路應該不熟。「然後我走那條路去海德公園。不過如果你想走斯隆街過去也沒關係。」
「怎麼樣都行。」東尼假裝嚴肅地說道。「我會跟隨你的。」
「好吧!」凱蒂回答道,毅然地從米勒街往萊列花園走去。或許如果她眼睛直視前方、走快一點,他就不會試圖想要和她談話了。
她每天和「牛頓」一起散步的時間,應該是屬於她個人省思的時間。她實在不想拖著他一起來。
她的策略前幾分鐘還行得通。他們靜靜地一直走到漢斯街和布朗頓路的路口,然後他突然說道:「我弟弟昨晚耍了我們。」
這句話讓她停下腳步。「你說什麼?」
「你知道他在介紹我們認識之前,對我說了什麼關於你的事嗎?」
凱蒂的腳步蹣跚了一下,然後才搖搖頭。因為「牛頓」並沒有停下它的腳步,反而像發瘋一樣拉扯著狗皮帶。
「他告訴我,你開口、閉口說的都是我的事。」
「這個嘛,」凱蒂緩緩地說道。「就某一方面來說,這句話也不是完全錯。」
「他向我暗示的是,」東尼補充說道。「你開口、閉口說的都是有關我的好話。」
她實在不該微笑的。「那就錯了。」
他或許也不該微笑的,但凱蒂很高興他這麼做了。「我想也是。」他回答道。
他們走在布朗頓路上,往騎士橋和海德公園走去。而凱蒂又忍不住地問道:「他為何要那麼說呢?」
東尼瞥了她一眼。「你應該沒有兄弟吧?」
「沒有,只有愛娜。而她已經是女的了。」
「他之所以那麼做,」東尼解釋道。「純粹是為了要折磨我。」
「真是高尚的行為。」凱蒂小聲說道。
「我聽到了。」
「我想也是。」她馬上回嘴道。
「而我想,」東尼繼續說道。「他也想要折磨你。」
「我?」凱蒂驚聲說道。「為什麼呢?我又沒有對他做什麼!」
「有可能是因為你中傷他親愛的哥哥,因此激怒了他。」東尼試探性地建議道。
她揚起了眉毛。「親愛的哥哥?」
「或者是備受尊敬的哥哥?」東尼換個說法。
凱蒂搖搖頭。「這聽起來也不像。」
東尼微微一笑。薛家大小姐那種愛支使人的態度雖然很惱人,不過她的機靈倒是挺令人讚賞的。
他們來到騎士橋,他挽著她的手臂過了橋,然後走了一條小徑,通往南科路進入海德公園。「牛頓」顯然是隻喜歡大自然的狗,當他們一來到充滿綠意的環境,它立刻就加快了腳步。若不是親眼看見,實在很難想像這隻胖狗有辦法快步行走。
然而,狗兒的心情似乎很愉快,而且對每一朵花、每個小動物或是路過的行人,都很感興趣。春天的空氣有些寒冷,但陽光很暖和;而倫敦的天空在下了好幾天的雨之後,也變得晴朗湛藍。雖然他挽著的這個女人,並不是他想娶的女人;他甚至不想和這個女人有任何關係,但東尼依然感覺到一股滿足。
「我們往洛頓路去吧?」他問凱蒂。
「嗯?」她心不在焉地回答道。她抬起頭,讓溫暖的陽光灑在她的臉龐上。頓時間,東尼突然有一陣強烈的……感覺。
感覺?他微微地搖了搖頭。絕對不可能是欲望的;至少不會是這個女人。
他清了清喉嚨、深呼吸一口氣,希望能夠藉此釐清思緒。然而,他只是吸進了一陣凱蒂身上的芳香。那是一股帶有異國香味的百合,以及清新香皂的結合。「你似乎很享受這樣的陽光。」東尼說道。
凱蒂微微一笑,轉過臉龐用清澈的眼眸望著他。「我知道你剛剛還說了別的話,不過的確,我是很享受這樣的陽光。最近實在下太多雨了。」
「我還以為年輕淑女是不該讓太陽曬到臉的。」他開玩笑地說道。
她聳聳肩,看起來稍微有些害臊地回答道:「她們是不該。應該說,我們是不該。但這種感覺真的太棒了。」她微微嘆了口氣,臉上閃過一抹渴望的表情。她的表情是如此地深切,令東尼幾乎為她心痛。「我真希望能夠摘下我的帽子。」她渴望地說道。
東尼同意地點點頭,對於自己頭上的帽子也有同感。「你可以把帽子往後推一些,應該不會有人注意到的。」他建議道。
「真的嗎?」這個念頭讓她的整張臉都亮了起來;而那股奇怪的感覺又再度在東尼的腹部升起。
「當然。」他喃喃地說道,伸出手去調整她頭上的帽子。那是一頂女人都喜歡的那種奇怪帽子,全部都是緞帶和蕾絲,而那種綁法更是所有正常男人都無法理解的。
「來,你站著別動,我來幫你調整。」
凱蒂如他所指示地站直身子。但當他的手指不經意地觸碰到她太陽穴的肌膚時,她同時也屏住了呼吸。他靠得如此地近,而那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她可以感覺到他身體的熱氣,聞到他身上那股乾淨、帶有肥皂香味的味道。
而一陣驚覺突然傳遍她的全身。她討厭他,至少她相當不喜歡、也不認同他。然而她又有股瘋狂的衝動,想要微微地傾身靠向他,直到他們兩人身體之間不再有距離。然後……
她吞嚥了一下,強迫自己抽開身。天啊!她是著什麼魔了?
「等一下,」東尼說道。「我還沒弄好。」
凱蒂舉起顫動的手,調整著自己的帽子。「我想這樣就可以了。你不需要──你不需要太麻煩你自己。」
「你可以感覺到更多陽光了嗎?」東尼卻問道。
她點點頭,其實她已經心慌意亂,根本不確定到底是不是如此。「是的,謝謝你,這樣很好。我──哦!」
「牛頓」發出一聲宏亮的叫聲,扯了狗皮帶一下──而且很用力。
「『牛頓』!」她喊道,被狗皮帶扯向前走了幾步。但狗兒已經有了目標──凱蒂不知道是什麼──而且正興奮地往前跳躍,並且拉著她一起,直到她無法站穩腳步、整個身體成斜角,肩膀朝前傾。「『牛頓』!」她再次喊道,聲音中帶著無助。「『牛頓』!停下來!」
東尼有趣地看著狗兒衝向前去,而且越沖越快,那種速度大概是它那矮胖的短腿,所能做到的極限了。凱蒂勇敢地試圖拉緊狗皮帶,但「牛頓」開始像瘋了般地狂叫,而且越跑越有力。
「薛小姐,讓我來拉狗皮帶吧!」東尼用低沉的聲音說道,走上前去協助她。雖然那不是最榮耀的英雄角色,不過為了讓自己未來新娘的姐姐另眼相看,一個男人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當東尼快要來到凱蒂身邊時,「牛頓」又用力地扯了狗皮帶一下,頓時飛出了她的手中。凱蒂尖叫一聲往前衝,但狗兒已經開始跑,而狗皮帶則拖在它的身後。
東尼不知道該大笑還是呻吟。「牛頓」顯然不想被人抓到。
凱蒂僵在原地,一隻手掩住自己的嘴。然後她看著東尼的眼睛,而他突然有種糟糕的感覺,知道她打算怎麼做。
「薛小姐,」他很快地說道。「我相信──」
但她已經開始往前跑,大聲喊道:「『牛頓』!」,完全摒棄所有社交禮儀。東尼發出一聲疲憊的嘆息,也開始朝她身後跑去。他實在不能讓她一個人去追狗,因為那樣太沒有紳士風度了。
不過因為她比他先開始跑,所以等到他在路口追上她時,她已經停下了腳步。她氣喘吁吁、雙手插在腰上環視著四周。
「它跑到哪裡去了?」東尼問道,試圖不去想一個喘息不已的女人,其實是很撩人的。
「我不知道。」凱蒂喘了一口氣。「我想它是在追兔子。」
「哦,天啊!那要捉到它可就太容易了,」東尼說道。「因為兔子總是會挑明顯的大路走。」
他的嘲諷令凱蒂皺起眉頭。「我們該怎麼辦呢?」
東尼本來想要回答「回家去,另外養一條聽話的狗。」但凱蒂臉上的表情是如此擔憂,於是他沒有那樣說。
事實上,再仔細一看,她看起來是惱怒多於擔憂。不過其中的確有擔憂的成分,因此他說道:「我建議我們等一下,看看會不會有人尖叫。它隨時都有可能突然跳到一個淑女的腳邊,把她嚇個半死。」
「是嗎?」她看起來不大相信。「因為它看起來並不是那種會嚇死人的狗。它以為它是,而且其實這一點還挺可愛的。但事實是,它──」
「啊、啊、啊、啊、啊、啊!」
「我想我們有答案了。」東尼嘲諷地說道,然後就朝著那位無名女士的尖叫聲方向走去。
凱蒂匆忙地跟在他身後,穿過草坪往洛頓路走去。柏子爵跑在她前面,而她滿腦子想的都是,他一定是真的想娶愛娜,因為儘管他看起來像是有運動細胞的人,現在那種穿過公園去追科卡犬的模樣,實在是很難看。更糟的是,他們必須穿越洛頓路,而那是上流社會最喜歡去騎馬和兜風的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