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直升機穿透海霧的瞬間,我看見南竿像一枚生鏽的子彈卡在蔚藍膛線。浪濤拍打著消波塊上的「枕戈待旦」標語,褪色的血字正被藤壺一寸寸吞噬。
【第一日:坑道裡的胎動】
北海坑道的黑暗稠如墨汁。導覽員阿海的手電筒掃過岩壁,水珠沿著鑿痕滾落。「聽,」他突然熄燈,「花崗岩在流血。」絕對寂靜中,滴答聲逐漸顯形——那是當年士兵的汗珠,從岩縫滲了五十年仍未乾涸。當獨木舟划進水道,槳聲驚醒岩頂的摺翅蝠。黑影掠過頭頂時,阿海輕笑:「牠們靠回聲定位,和當年摸黑鑿坑道的阿兵哥一樣。」綠熒水光映著他下顎的疤,像條蜈蚣在蠕動。「這道疤是五歲撿到未爆彈的禮物,」他摸著凹凸的肉稜,「彈片取不出,醫生說它會跟著我進棺材。」
午後霧散,媽祖巨神像的衣袂拂開雲層。守廟的依嬤遞來繼光餅,芝麻香混著她指尖的硝煙味。「六零年八二三砲戰,我躲神桌下啃這餅活命,」她掀開供桌布幔,底下赫然疊著砲彈殼,「啞彈改的花瓶,插花特別水。」香爐煙柱筆直升騰,對岸黃岐半島的樓群在煙中浮沉,如海市蜃樓的獠牙。
【第二日:燈塔看守者的星圖】

破曉跳島至東莒。福正聚落的石牆爬滿藤壺,隨潮聲開合如千萬張小嘴。導遊阿凱踢著半埋沙中的「殺朱拔毛」水泥碑:「小時候在這玩捉迷藏,躲進廢棄機槍堡卻摸到骨頭——」他忽然噤聲,潮間帶盡頭,鏽蝕的戰車炮管正指著福建海岸。
東莒燈塔頂層,守塔人老董的收音機沙啞放著《何日君再來》。「六七年冬天,對岸漁船撞上暗礁,」他擦拭維多利亞時代的銅製透鏡,「十幾人攀在燈塔基座呼救,我們拋繩子下去⋯」話未畢,霧笛轟然嘶吼,震得我五臟移位。窗外海面,一艘福建漁船拖著銀網滑過邊界,船身「閩連漁」的紅字像未癒的傷口。

在大埔石刻遇見挖藤壺的啞婆。她佝僂如問號,小刀插進「永留佳跡」的刻痕撬取貝類。岩縫滲出靛藍汁液,她突然抓把藤壺塞進我掌心。貝肉在掌心跳動,滲出鹹腥的黏液——那是蔣經國題字的墨,被海風熬成了冷盤。
【第三日:砲彈釀的嫁妝】
鐵板軍報館的泛黃頭條仍在叫囂反攻,牆角陶甕卻飄出老酒香。老闆娘春妹掀開甕蓋,濃郁酒氣混著紅糟鰻的腥甜撲來。「阿兵哥想娘,偷用軍糧釀酒,」她舀起琥珀酒液,「被逮到要關禁閉,後來卻變成我們嫁查某囝的聘禮。」酒液滑入喉嚨時,我嚐到坑道滴水的鐵鏽味,以及某個湖南兵思鄉的淚鹹。
鑽進刺鳥咖啡書店的射口,砲架改成的書櫃躺著《1984》。老闆曹哥遞來手沖咖啡,香氣纏繞迷彩鋼盔吊燈。「以前這存砲彈,現在存故事,」他彈了彈水泥牆,粉屑簌簌落下,「但最深的彈孔在這裡。」他撩起褲管,小腿嵌著扭曲的砲彈破片,皮膚包裹金屬如琥珀困住昆蟲。
臨別前夜再訪坑道。阿海塞來手電筒:「去找岩壁的血紋。」光束掃過之處,赭紅礦脈在花崗岩裡蜿蜒如血管。指尖觸碰的剎那,岩壁傳來搏動——七百萬年前火山的心跳,與五十年來士兵的亡魂,正在地底合唱安魂曲。
【終章:在胃裡拆引信】
直升機升空時,濃霧突然裂開縫隙。定置漁網的浮球串成銀鏈,將曾經的雷區縫成錦緞。手機震動,阿海傳來照片:彈殼花瓶插著新採的彼岸花,血紅花瓣落在「殺朱拔毛」的水泥碑上。
返台後煮開老酒麵線,湯頭翻湧紅糟的豔霞。碗底沉著未化的酒糟,咬破時迸出苦澀——像咬開一顆微型砲彈,引信已除,火藥被時光熬成了香辛料。
衣袋裡的浪淘石持續發燙。這枚在藍眼淚海灘拾得的黑曜石,紋路裡鑲著螢光藻的殘骸。每當台北陰雨,我便貼耳石上,聽見岩脈深處傳來鑿擊:
噠。噠。噠。
那是花崗岩分娩坑道的陣痛,
是未爆彈在雨水裡鏽蝕的倒數,
是彼岸花根鬚鑽透砲彈殼的宣言。
而我的肋骨深處,
一座微型燈塔正在點亮,
光束刺穿胃囊的迷霧,
往福建海岸投去一道
沒有國界的
暖黃。
戰地生存手札:
· 霧季啟示:當航班取消,去民宿地窖喝罈封存四十年的砲彈老酒
· 追淚密技:脫鞋赤足踩礫灘,讓渦鞭毛藻的遺書滲進腳紋刺青
· 地雷花語:春天往荒徑的黃色警告牌後方去,未爆彈坑長出的野百合最香
· 味覺通關:紅糟豆腐乳抹方塊奶酥,是阿兵哥發明的戰地甜點
若你在基隆港聞到老酒香
請朝東北方舉杯
馬祖的風會捲走三分酒氣
餘下七分釀進花崗岩
等百年後某個阿兵哥的亡魂
以月光為開瓶器
啜飲這甕
名為和平的
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