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罪人》電影海報,僅作評論用途
Fellowship and love.
Ryan Coogler 的《罪人》(Sinner)讓人耳目一新。我很久沒在商業院線看到這樣的電影,它很好,它讓我重新感受到電影並不總是,但又確實可以是一種語言,而我們可以透過這種語言來表達。這是普世的,而我身處其中,「我們」身處其中;我沒有要在這裡較量什麼絕對標準,我只是主張它對我的情感影響力。沒有人想在電影上映的第一週被破壞驚喜,我今天才整理一些想法,以下包括我對這部電影的印象與理解,其中會提到對我來說重要的結局與情節,而如果你還沒看過這部電影,它目前還在戲院放映,你也還有時間。
《罪人》的故事發生在 1930 年代的美國南方,它毫無疑問地是一個關於被壓迫群體的故事;但不同於許多相似的電影,它並沒有急迫地將我們在當下陷入的困境或是某種亟欲主張的政治表態往前倒推 90 年,然後將先祖形象倒推為當代苦難在邏輯上的包裝紙。相反的,它嘗試去描繪這些人物的悲喜與貪癡,他們傷害彼此且慾望彼此,他們詐賭,他們也私刑裁決;他們曾經背叛自己的情感,他們也在邁入婚家又重逢之後於儲藏室裡偷情。這種描繪力圖保存人物的尊嚴,他們受難,但他們的生命並不只是受難的圖像,他們是、也是、曾經是,理當能是罪人。《罪人》要求觀眾接受非教條式的人物處境,在這個特定的時空,種族之間的壓迫、暴力,與權力的不安全感並未被忽略;但它放開當下電影的道德法典,捨棄讓我們離真實更遙遠的道德潔癖。如同麥昆在《自由之心》(12 Years a Slave,2013)選擇以一個帶有罪惡感的性慾抒發去切入爲奴處境,《罪人》帶著觀眾從當今電影的教堂中離開。
《罪人》像許多最好的電影一樣,有回應真實的意圖。電影主角「Preacher Boy」Sammie 是一個見證者,他的身分與藍調音樂的傳承連結會在電影尾端被強化,主角凝視的對象是一對走向不同命運的兄弟:Stack 與 Smoke。他們被描繪為生活在 1930 年代的悍匪兄弟檔,他們曾經參與戰爭、互相扶持,在 Al Capone 旗下殺戮,最後回到家鄉,意圖開設一家音樂酒館(juke joint),在當地建立自己的產業:一塊讓自己同胞能夠在工餘時間狂歡的土地。史氏兄弟自述,他們有罪人的血脈,他們不甘被白人欺凌,但也曾經被如烏托邦式互相扶持的黑人社群排斥。他們身處倫理位置的邊緣,同時是擁槍自雄的惡霸與保護者,這讓他們的位置搖搖欲墜,並無可避免地在特定的時機看見魔鬼。
電影的故事大致可以分為上下兩段,在前半段,Preacher Boy 跟著史氏兄弟四處張羅開設酒館的準備工作;後半段,酒館開張大吉,音樂卻引來不速之客。這整個故事發生在一天之內,關於兩個群體之間的連結與碰撞。《罪人》的「人類—吸血鬼」情境,在這裡充滿趣味,這兩個群體同時身處邊緣,人類並不是獵人或無辜羔羊,吸血鬼不是貴族或社會結構中的既得利益者,他們都是身處在社會外層的流浪者,並且需要定位自己生存的姿態。Jack O'Connel 飾演的吸血鬼首領 Remmick 是一個傑出反派,當我們看到他的膚色,可能假設他是一個打算剝削或殺害黑人主角群的種族主義者——在電影故事的暗示下,這看起來再自然不過——但他的身分卻不是如此,他與主角群相似,有複雜的族群歷史。他們同時擁有音樂。音樂將這兩個邊緣群體串連,他們的音樂是積極的、表達欲念且承載痛苦的,音樂撕裂界線。
電影中,兩個出色的長鏡頭場景表達音樂的普世性,跨越時空地連結這兩個群體的關係。詠唱藍調音樂的 Preacher Boy,與在曠地狂舞的愛爾蘭移民吸血鬼。Ryan Coogler 用傑出的視覺表達這之間的聯繫,Preacher Boy 的音樂將建築壁壘燒盡,吸血鬼們因此可以直接看見主角們,他們的視線以一種靈性視野在觀眾的感知中介入觀點。在故事稍早,三角洲瘦子已經用一個苦澀的故事呼應這個夜晚的主軸,「有些白人能勉強跟著我們的節奏舞動,但我們很快就會轉換音調來迷惑他們」,金錢、掠奪、殺戮,暴力跟隨其後,但壁壘曾經一度消弭。移除壁壘是音樂的盡頭。
在 Jack O'Connel 的踢踏舞蹈底下演唱與詮釋的〈Rocky Road To Dublin〉是一個驚人的時刻,我是在那裡感受到一種強烈的吸引力。Fellowship and love,他們主張他們共享記憶、主張他們互相扶持,主張他們可以在夜色下永生,只要你選擇加入這個縱情感官的行列。故事裡,基於 Remmick 身上仍帶有指揮命令的色彩,這個知覺共享的系統是密合的群體,卻又同時存在控制中心,這可能讓 Remmick 的誘惑帶有一點不信任感,但他確實吸引、召喚你,讓你猶豫你的位置,你身處在酒館之內,但你的同胞身在外頭,外頭有一種世界的可能性:愛爾蘭人、華人、黑人,或許還有一些當地白人,一切都是紛雜的,但他們也是一體的,一體地對抗風險。這個風險指向另一個讓人心碎的主張,Remmick 提到 3K 黨的殺戮計劃,這讓整場發生在單一夜晚中的血腥事件帶有悲劇色彩——如果吸血鬼並沒有出現,等待他們的會是清晨趕來的 3K 黨;無論如何,自由都是短暫的幻覺。
在這裡,Preacher Boy 做為血腥夜晚的唯一倖存者,他像是經歷一場複雜的成年儀式,這個夜晚唯一留下的問題是選擇,他要選擇他父親的教堂,或是他堂兄遺留的吉他?他要選擇 Smoke 回返的精神原鄉,或是 Stack 化成的共融肉身?Preacher Boy 在歷史的夾縫中離開家鄉,一場大屠殺同時在他眼前(吸血鬼),與背後(3K黨)發生。這讓故事尾端,60 年後的再會獲得一個畫龍點睛的精神衝擊,故友在生命旅程的盡頭再訪,而一切的美好就銘刻在 60 年前,銘刻在血腥事件發生之前的自由幻覺。在死亡降臨前,他們短暫感受到自由,感受到愛,他們與相愛的人最後一次見面與分離,而在感受到那些餘暉之後,在短暫理解生命的可能性之後,剩下的所有一切都只關於選擇,他必須選擇要乘載什麼樣的意志、傳承什麼樣的技藝,認同自己是什麼樣的人。他需要理解自己的精神與肉身分別身處何種尺度,這些選擇最後決定了他的身份。我們可以說,《罪人》在這個角度上也是一部關於邁入成年的電影。
無與倫比的音樂、傑出的表演,超出平均限制的視聽語言,《罪人》的感官成就勢必可以在之後進行細緻的分析,但在分析之前,我們現在仍可以去戲院體驗它。我無法不再次強調,所有情感張力可能都來自於一個單純的感官直覺:我們相信,夾在電影直面表述的野性愛慾,與看似反面的精神悸動之間,有一個出神入化的通道暫停了所有對立的意象;它可能是音樂、是舞蹈、是表演,是鏡頭運動;但無論它是什麼,它都劃開破口,接上所有情感,代稱以嗜血或連結的欲望。Fellowship and love,然後,那個瞬間就是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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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人/Sinner,美國,Ryan Coogler,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