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林亦然沒想過會鬧成這樣。
那場設計比賽本來只是他朋友順手一起報名的。
他一直覺得自己作品還不夠成熟,甚至連準備參賽報名資料都遲疑了很久,直到最後一刻才決定寄出。評審名單裡有幾位他尊敬的前輩,那些名字對他來說,幾乎是一種少年時代的信仰。
所以當入圍名單出來,他第一時間不是高興,而是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他記得那天喬安行在廚房燉湯,聽見他失聲喊出「我進了」,喬安行還把湯勺掉進鍋裡。
那一晚,他的確開心過。
但熱度來得太快。
「喂,你看這新聞了沒?」
「誰啊?林亦然?」
「就那個插畫師,跟廚藝網紅談戀愛的那個啊!」
隔天,群組裡、社群上,全是這些討論。
有人轉發新聞採訪的截圖,也有人翻出他幾年前在同人圈投稿的舊作,語帶譏諷。
「從這種畫風就看得出來,滿腦子搞CP,難怪現在要走『話題路線』。」
「是不是靠交往蹭曝光啊?不然以前怎麼沒看過他?」
「這種情感消費型創作者,真的太多了。」
留言一條一條湧出來,像水泥一樣,一點一點把他壓住。
工作室那天很安靜。
林亦然坐在桌前,看著螢幕上那張熟悉的作品——一張以「家」為主題的插畫:兩個男人在傍晚廚房的背影。
他當初畫的時候,心裡只想著:「如果有一天,我能這樣自然地站在他旁邊就好了。」
可如今看見,心底卻有一種隱約的羞恥。
就好像,這幅畫的溫柔被人當成行銷手段、甚至「色情消費」。
手機響了,是設計圈一個前輩的訊息:
「聽說你被罵得挺兇?」
「這行就是這樣,你要是想走純創作,就要少在媒體曝光。」
「別讓人覺得你在「利用身份」。」
他盯著這幾行字,半天沒回。
有人私訊他說:「你這作品,也沒多出彩,評審是不是有人被你男朋友請吃飯了?」
也有人匿名寫:「同性戀也要當人設?」
他把手機翻過來,放在桌上,手指蜷縮到發白。
那晚回家,喬安行在客廳,電視開著沒聲音。
見他進門,喬安行抬起頭,眼神不動聲色。
「還好嗎?」
林亦然沒答話,鞋子脫一半,就那麼站著,像沒力氣。
過了幾秒,他低下頭,聲音壓得很輕:
「……我只是想畫畫。」
「我不是想利用誰,也不是想靠誰。」
「但他們都這樣看我。」
喬安行慢慢站起,走到他面前,伸手攬住他肩膀。
「你沒做錯什麼。」
「他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沒必要期待那些無聊的認可。」
林亦然靠在他胸口,指尖抓著他的衣角,呼吸顫了兩下。
他想開口反駁,可胸口那種窒悶感像一塊石頭,堵得他快要窒息。
夜深了。
他把手機關機,卻還是止不住腦子裡那些陰影。
「也許……也許我真的不適合被人看見。」
喬安行把他緊緊抱住,低聲道:
「那就別看他們,你只看我,我有看見你。」
林亦然抬起頭,看見喬的眼神,認真到幾乎帶著點無奈的倔強。
「你要是退了,我也退。」
「如果你不畫了,我就不拍了。」
「我說過,我跟你站同一邊。」
那一刻,林亦然喉嚨滾了一下,才輕輕閉上眼,額頭抵在他肩上。
可那些留言,依然在深夜裡,無聲地往他心口滲。
一種自我懷疑,悄悄發芽。
也在那一夜,他第一次開始想:
如果他真的什麼都不做,只是一直躲著,會不會有一天,連這雙想要畫的手,都變得空了?
◇
一夜沒睡。
清晨六點,林亦然坐在窗邊,手裡握著冷掉的咖啡。
手機屏幕暗著,仍能感覺到那些未讀訊息像一窩蜂似地撲上來。
他沒去開。
只是看著街道上亮起的路燈一盞盞熄滅,覺得自己被困在一個既亮又暗的地方。
喬安行醒來,看到他蜷在窗邊,輕輕走過去,蹲下,伸手捏了捏他冰涼的手指。
「起那麼早?」
林亦然垂著眼,嗓音啞得不像話:「沒睡。」
「要不要先休息?」
「……不了。」
他只是搖頭,指尖在咖啡杯壁輕輕摩挲,沉默半晌才低聲說:「主辦單位找我了。」
喬安行一怔。
「比賽的主辦?」
「他們說……有媒體去問評審是不是偏袒我,說他們收了誰的人情。」
「……」
「他們讓我考慮退賽。」
一瞬間,喬安行的呼吸也頓住了。
「他們怎麼說的?」
「沒硬逼我,只是……暗示。」
林亦然閉了閉眼,聲音平靜到近乎冷淡:
「他們說如果我退了,就能止住話題,他們也好交代。」
「如果我不退,他們也不會明著把我趕走,但後面就……自求多福。」
整個早晨,他沒再說一句話。
只是把手機重新打開,看著那些標題,一條一條刷過眼前:
「話題情侶檔:插畫師靠戀情拿獎?」
「比賽評審公正性再受質疑,內幕有多少?」
「廚藝網紅戀情再掀爭議,戀愛事業兩手抓?」
每一行字,都像刀子一樣。
中午的時候,喬安行接到電話。
是節目製作方打來的。
他聽了不到兩分鐘,臉色徹底沉下來。
「你們現在要追加採訪?要我出面回應所謂的『戀愛行銷疑雲』?」
「……」
「不好意思,我拒絕,那是他的作品,不是我的生意。」
「你們愛怎麼剪就怎麼剪,但我不配合。」
他掛了電話,指尖緊緊掐著手機,骨節泛白,青筋浮起,似乎要捏碎甚麼來出氣。
林亦然坐在餐桌那頭,看著他。
那一刻,他第一次明白,喬安行一直用自己的方式在擋這些。
晚上,兩人誰也沒開口。
吃飯時,喬安行還是給他夾菜,說「多吃點」。
只是聲音裡少了平常的調侃與幽默。
林亦然低著頭,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一直沒掉下來。
他知道,只要他現在開口說「我退了算了」,喬安行一定不會攔他。
可他也明白,那句話一旦說出口,就再也收不回。
會像是一種宣告:
我們真的不被允許,只能躲著。
深夜。
林亦然終於打開了手機,把社群帳號登出。
他想了很久,發了一條私訊給比賽主辦方。
只有短短幾個字:
「我不退。」
「如果這會帶來更多麻煩,我很抱歉。」
發完那條,他把手機放到一邊,整個人蜷在沙發上,閉上眼。
過了很久,耳邊傳來喬安行輕輕的呼吸聲。
他伸手,抓住喬安行的指尖,聲音低到幾乎聽不見:
「對不起。」
「……」
「讓你一起被罵。」
喬安行沒回答,只是俯身,額頭輕輕抵住他的額角。
沉默很久,喬安行才低聲說:
「不是你讓我被罵。」
「是我們在一起,所以有了這些。」
「但我不後悔。」
隔天一早。
他們一起去教室前,喬安行忽然停下腳步,看著他。
「你想好了嗎?」
「嗯。」
林亦然抬眼,聲音依舊很輕,卻透著一種異樣的篤定:
「如果我現在退了,以後會再退。」
「我不要。」
那天傍晚,比賽方在官網發布聲明:
「本屆比賽評審流程皆遵循公開公正標準,對任何未經證實之質疑不作回應。」
下面的留言依然喧鬧,質疑依然鋪天蓋地。
可林亦然看著那行聲明,心口終於有一處不再發冷。
就好像他人生第一次,沒有選擇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