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天氣悶熱，風在窗外拂過，樹葉沙沙作響。
林亦然坐在書桌前，開著筆電，視線卻在畫面上停滯了許久。
他一直沒登社群，卻還是知道那些東西在持續發酵。門外傳來喬安行在廚房洗菜的聲音，水流混著輕哼的旋律，像是刻意營造的日常感。
林亦然抬手揉了揉額角，剛要站起，手機震動了一下。
【媽媽（家）】
他愣住了幾秒。
平時母親極少主動傳訊，更不用說在這種節骨眼。
他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點開。
媽：你還好嗎？
媽：新聞我看到了。
媽：有空可以接一下電話嗎？
喉嚨忽然一緊。
他盯著那幾行字許久，深吸一口氣，最終還是按下通話鍵。
嗶——嗶——
對方接起得很快。
「喂？」
母親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平緩，但少了往日的碎念與責備，反而顯得謹慎。
「我……看見新聞了。」
「……嗯。」
「你爸沒說什麼，我……也沒什麼。」
林亦然手指無意識地扣著桌角，沉默不語。
「就是……有人傳給我，你高中時候畫的漫畫。」
他身體一僵。
「那時候你說是幫同學畫的，我沒說什麼。現在……我才知道，那些角色，原來都有影子。」
「……」
「你這孩子，從小就藏心事。其實……我不是沒感覺。」
她語氣裡有一種難以啟齒的複雜。
「只是以前不敢問，也怕問了，你就更不說話了。」
電話那頭靜了幾秒，才緩緩吐出一句：
「那個……喬安行，看起來人不壞。」
林亦然喉頭緊了緊，幾乎不太敢呼吸。
「你要是真的喜歡他，就別老是怕別人說話。」
他猛地一怔。
「媽？」
「我們這輩子，很多事情也不敢做、不敢說，怕親戚、怕鄰居、怕你外婆罵……但回頭看，有些錯過的東西，是真的會後悔。」
林亦然眼眶酸脹，低低地「嗯」了一聲。
「我說這些，不是要你馬上就怎樣……就是告訴你，我不是不在意你。」
「……」
「你爸，他是嘴巴硬，昨晚還在電視前說，這新聞不看也罷，結果等你沒回訊，他一早就問我要不要打給你。」
林亦然彎著身子，額頭抵著桌緣。
胸口悶熱，喉頭發緊，卻又湧上一種說不出的鬆動。
「……媽，謝謝。」
「嗯，你們自己過得好，比什麼都重要。」
「我會。」
電話掛斷時，他還維持著低著頭的姿勢，呼吸一陣陣散亂。
客廳裡，喬安行端著兩杯茶走來，見他神情有異，微微皺眉：
「誰打來的？」
「……我媽。」
喬安行頓了一下：「她說什麼？」
林亦然沒立刻回答。
只是輕輕把茶接過，抿了一口，嗓音有些低：「她說……叫我別怕了。」
喬安行一愣，眼裡閃過一絲微光。
「還有，她說——」
林亦然停頓了一下，才抬眼看向他，唇角輕微勾起。
「你看起來不壞。」
喬安行終於笑了，笑得輕鬆，也有一點微酸。
「你媽真會講話。」
「嗯。」
他點了點頭，視線輕輕落在對方手背。
然後，悄悄伸出手，覆了上去。
這一次，沒有掙扎，沒有猶豫。
這一刻，他知道自己心裡那道門，真的，慢慢開了一些。
◇
週末的午後，林亦然被母親邀回家吃飯。
家裡依然是那座舊公寓，樓梯間還飄著鄰居曬衣服的柔軟精香味。
喬安行沒來，他說給他和父親一點空間。
林亦然自己拎著水果上樓，手心微汗。
門一打開，母親像往常一樣接過袋子：「來得正好，湯剛煮好。」
林亦然換好拖鞋走進餐廳，父親坐在桌邊看報紙，老花眼鏡壓在鼻樑上，動作一板一眼。
他習慣性地低頭喊了聲：「爸。」
林父只輕輕「嗯」了一聲，沒抬頭。
但報紙翻頁的動作，微不可察地停了一拍。
飯桌上，大多數時間是母親在說話。
林亦然坐在那，吃得不快，偶爾點頭，回應幾句。
直到母親去廚房添湯，餐桌一時只剩下他和父親。
那氣氛安靜得幾乎有些僵硬。
林亦然夾了口青菜，吃進嘴裡卻嚼不出味道。
忽然──
「你有想過，要怎麼走下去嗎？」
是林父開的口，聲音不大，卻極穩。
林愣了下，抬頭看向他。
父親依舊沒抬眼，只是視線落在飯碗上，像是平常閒聊。
「……我想過。」林壓著聲音，回得很輕。
「怎麼想？」
「我不想再退了。」
這句話說出口，他自己也愣了一下。
彷彿不是特意準備好的答案，而是壓在心底許久，終於在這一刻被逼出來。
林父沉默了半晌，終於放下筷子。
他抬頭，看著自己的兒子。
那眼神沒有怒意，也沒有疑問，只是很久違的、很誠實的端詳。
「那就別後悔。」
林亦然喉嚨一緊，點了點頭。
「我不會。」
「人不管走哪條路，都會有人說三道四。」
「……」
「你要走這條，就要比別人更穩。」
他頓了頓，又補上一句：
「不為了他，也為了你自己。」
這一次，林亦然沒忍住，垂下眼時，眼眶微熱。
母親端湯出來時，看見父子倆靜默坐著，卻沒再多說什麼。
只是把湯放下，轉身時唇角輕輕揚起。
飯後，林亦然準備離開。
父親忽然在玄關處出聲：
「那個……你上次說的廚藝教室在哪裡？」
林亦然一怔，轉頭。
「你是說……喬安行的教室？」
父親「嗯」了一聲。
「有空，帶我去看看。」
門闔上時，林亦然還站在門外，背脊靠著牆，一時間沒有動。
掌心握著手機，屏幕暗著。
他站了很久，終於笑了一下。
發了訊息給喬安行：
「老頭說想去你店裡看看。」
「可能要穿正式一點。」
喬回得很快。
「我該帶紅包嗎？」
「還是準備見家長講稿？」
林亦然打了幾個字，後來又全刪掉。
最後只回了一句：「你就來就好。」
他沒說出口的是：
這條路真的很不容易，但——
他不再是一個人撐了。
◇
那天陽光剛好，沒那麼熱，天色卻帶點朦朧。
林亦然陪著父親來到喬安行的廚藝教室。
這是一家開在巷子裡的小空間，外觀簡潔乾淨，玻璃門上貼著手寫字條：「歡迎光臨，請脫鞋入內。」
父親穿著白襯衫與平底皮鞋，走得沉穩，每一步都帶著他習慣的克制與威嚴。
林亦然開門走進去，門上的鈴鐺清脆響了一下。
「歡迎光臨——哎？林哥？！」
是店員小魏，一見他笑得熱情。
「喬哥剛好在教課……你等等，我去叫他。」
林亦然點點頭，轉頭看向父親。
「爸，你先坐。」
父親微微頷首，眼神繞了一圈整潔的教室，沒說話。
不一會，教室內傳來腳步聲。
喬安行從廚房區走出來，身上還穿著深灰色圍裙，袖子挽到手肘，手上還拿著擦拭布。
「你們——來啦？」
他的語氣裡帶著驚喜與些許緊張。
林亦然輕聲嗯了聲，喬安行的目光已經落在林父身上。
「叔叔好，歡迎歡迎！」
喬安行笑了一下，退後半步說：「我剛好要去準備下一堂課，叔叔要不要參觀一下廚房？」
「嗯。」林父點頭，淡淡回應。
正準備轉身時，門再次打開。
一道略低沉的男聲響起：「欸，你今天這麼早……咦？」
門口站著一位中年男人，約莫五十上下，穿著樸素的襯衫與西裝褲，眉眼與喬有幾分相似，表情有點意外地看向林亦然與林父。
喬安行怔了一下，迅速道：「爸？你怎麼來了？」
喬父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對面的父子二人。
沉默兩秒，微笑點頭：「我剛好經過，就想來看看。」
目光停在林父身上，頓了一下，語氣自然地開口：
「您好，我是喬安行的父親，喬博仁。」
林父也點了點頭，簡單回道：「林致清。」
那一刻，空氣裡微妙得像兩股風互相碰撞。
不是敵意，而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在審視對方。
喬父笑著說：「早就聽阿行說過你們，我們家那孩子……從小不太讓人省心，但倒是第一次這麼認真。」
林父眼神微動，沒有回應這句。
喬安行在一旁聽著，眉峰輕挑，但沒打斷。
林亦然低頭裝作沒聽見，耳朵卻紅了。
喬父沒多言，只是看了喬安行一眼：「那我不打擾了，等你下班再說，林先生您慢慢看，我先走了。」
林父目送他離開後，才淡淡開口：「你父親……看起來挺開明的。」
喬安行一笑：「他以前也不是，不過他知道，我就這麼一個人。」
林父不說話，只是看著教室牆上的照片。
是喬安行和學員們合影的紀錄，每張都笑容真誠，有熱氣，有生活感。
「這個地方……是你自己弄的？」
「嗯，從租下這邊開始裝修，一點一滴。」
「不簡單。」林父點點頭。
他的話從不多，但這句「不簡單」，已是難得的肯定。
一圈走完，準備離開前，喬安行將林亦然送到門口。
林父先下了階，喬安行握住林亦然的手，低聲問：
「你爸會不會覺得我太輕浮？」
「不會。」林亦然回握他，眼裡亮亮的。
「他覺得你比我想像中還靠得住。」
喬安行怔了怔，失笑一聲：「靠得住，是個讚美？」
「對他來說，是。」
林父走在前頭，背影筆直，一如往常。
林亦然走在他身後，步伐卻忽然輕了不少。
他知道這條路還很長，但剛才那幾個對望的眼神與點頭，足以讓他在這段關係裡多出一些根——穩穩扎進現實生活裡的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