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偏廂初醒・藥香猶苦
晨光透過重簾薄紗斜照進室內,帶著宮門深處一貫的靜謐與冷意。醫館偏廂之中,一間空置許久的小室被重新打掃妥當,窗下鋪了新蓆,角落堆放著幾疊藥書與灰舊器皿。
門外傳來腳步聲,宮遠徴手中捧著一卷竹簡,推門而入。
笙聲已倚牆坐起,臉色雖仍蒼白,氣息卻比昨日地牢中更顯清明。見他進來,她只淡淡瞥了一眼,既無敵意,也無感激。
「地方簡陋了些,但這裡離我近些,省得麻煩。」宮遠徴語氣懶散,眸光卻落在她腕上的舊傷——雖經處理,仍泛著微紫的瘀痕。
「多謝宮三先生款待。」笙聲輕聲回應,語調不疾不徐,竟聽不出半分諷意。
他挑眉,走至妳身前,將竹簡置於一旁矮几之上,視線未曾移開:「我好奇的不是妳的傷,妳身上的毒、還有蠱,是怎麼活到現在的?」
笙聲不答,只是靜靜地與他對視。半晌,啟唇道:「我若說,我也不知,你信嗎?」
宮遠徴似笑非笑,轉身自櫃中取出一小瓶琉璃瓷罐,搖了搖,罐中沙沙作響,帶著微甜的藥香。「這是我最近調的一劑引蠱粉,若服下,真蠱者當即劇發;若體內並無活蠱,則無恙。」
他將瓶放在妳手邊,語氣漫不經心:「你不是說要合作?我不阻妳死,但妳總該讓我知道,你值不值得留。」笙聲垂眼望著藥瓶,手指輕撫其邊沿。
這句「留」,不是留命,而是留人。
妳抬眸一笑,帶著不容置喙的鎮定:「你要我試,我便試。但若我死了,誰來幫你查清宮門之內,到底是誰喚來無鋒?」
空氣頓時靜了下來,只有窗外枝頭一聲烏鳴,劃破沉默。
02|桂白驚變・夫人中毒
午後未至,天色卻已陰沉。宮門內院一角,霧氣氤氳,青瓦滴水,風聲透過回廊傳來一陣驚呼與腳步聲,打破了整個藥館的靜寂。
「快、快去請宮三先生——三夫人那邊出事了!」傳訊的小侍面色蒼白,衣角還沾著濺出的茶水與血跡。他跌跌撞撞地奔進藥館外廊,恰與宮遠徴迎面撞上。
「誰中毒了?」
「三夫人。」小侍低聲道,「剛才正在內室飲茶,忽然嘔血昏迷,嘴唇發黑,眼白上翻……模樣、模樣極嚇人。」宮遠徴眉頭輕皺,未作聲,卻已轉身取藥匣。
「等等。」聲音從屋內傳來。笙聲扶著門框走出,換上一身素青衣裳,氣息仍未完全恢復,卻神情凝定。
「你方才說,三夫人飲茶後毒發?」妳側首看向那名侍者,「可知是何茶?」
「是⋯是桂花白茶,早上剛從藥館新取的。」此言一出,宮遠徴眸光一利,轉頭望向身旁藥侍:「你今早是否為內院備茶?」
藥侍慌忙跪下:「屬下只依藥冊調茶,並未動手添加異物!」
笙聲已取過藥匣中一株未封的茶葉樣,聞之片刻,又指向角落一盒香料:「這兩樣⋯一溫一涼,正好相沖。若有人調包其中藥引,就算是平常白茶,也能致命。夫人可有用香的習慣?」
「是,素日常用夕寧香。」
「誰動過?」宮遠徴聲音已透寒意,整個藥館霎時低入冰谷。
笙聲輕聲道:「若你想查內鬼,現在便是時機。讓我去看看病人,我或許能穩住她性命。」
「你現在的命還沒穩。」宮遠徴看向妳,目光掠過妳額間未褪的青意與唇邊的淡白,終於緩緩吐出一句:「但你說得沒錯。」
他目光一沉,拂袖道:「隨我走一趟。」
03|以命施針・救人亦傷己
三夫人臥於內殿塌上,面色青黑,氣息若有若無。整個內院人聲紛亂,眾侍女跪伏於地,驚懼無措。宮遠徴與笙聲甫一踏入,眾人齊聲叩首。
「全數退下,無令不得擾。」
宮遠徴聲音冷厲,一語即定,眾人忙不迭退出,廳內霎時靜若死寂。笙聲走上前,手觸脈搏,瞳孔微縮。
「此毒快攻心肺,稍晚一步便回天乏術。」
妳環視周遭,手一揮指向案上一小碟桂花殘渣,旋即從腰間繫囊中取出幾枚薄刃與銀針,三兩下切開夫人指尖,放血引毒。
「我需一物,一株『蛇骨花』,你宮門藥館有沒有?」
宮遠徴面無表情地點頭:「有,但此物極烈,與血蠱若起衝,妳撐得住?」笙聲未語,只是目光堅定。
他目不轉睛地盯了妳數息,終於轉身吩咐:「快,備來。」
藥侍遞上木盒時,笙聲手指輕抖,卻仍穩穩取出藥草細研為末,融於銀壺熱水之中,灌入夫人口中。手指未停,於其腹部七穴刺下七針,再輕咬舌尖,一口血氣含於唇中,引針旋動。
一炷香後,三夫人原本翻白的雙眼緩緩回正,臉色略轉紅潤,虛弱地咳了一聲。
「成了⋯」宮遠徴剛吐出這句,卻見笙聲手中銀針一歪,整個人踉蹌後退,踝下一軟,跪倒在地,唇角泛起一縷紫意。
「妳⋯」宮遠徴疾步上前,扶起時只覺掌中一片燙熱,顫抖不止。
「我說過,這種毒⋯只能以毒解毒。」妳聲音低啞,氣若游絲,「但我體內的毒,也會因而被激發⋯」語畢,人已昏厥。
宮遠徴望著妳緊閉的雙眼,片刻無言。他將妳橫抱起,步出內殿,在夜色將臨之際,一言不發地回返藥館。
04|夢中餘燼・鐵籠猶在
夜深露重,窗外寒蟬微鳴,藥館內室燈火未滅。
笙聲臥於榻上,氣息浮沉,額間冷汗未歇,面容蒼白如雪。妳眉心微蹙,唇間低喃,聲若蚊鳴,細碎難辨,卻聽得出一句句呼號與驚懼:「嗚⋯別關我⋯我不想下去!我不要⋯疼⋯」
宮遠徴坐於床側,拂袖為妳擦拭汗濕的鬢角。燈火斜照在他眉眼之間,少見的冷峻褪去幾分,只剩一抹難掩的複雜。
他本以為這女子雖有蠱毒,卻冷靜通透,宛如刀刃之下的花朵,傲而不折。但此刻的她,卻如同困獸夢魘,靈魂深處的恐懼無從遮掩。
妳忽地一震,驀地握住他的衣袖,緊緊不放,指節泛白,口中低語更為急促:「⋯我會死的⋯我不要再回去⋯不要再進那間屋子⋯」
宮遠徴怔了一瞬,低頭望著那張病中依然掙扎的面容,忽有種說不出的悶意擱在心頭。他本想甩開妳的手,卻終究只是輕輕將她抓住的手指覆住,低聲道:「妳已不在無鋒,沒人再敢把妳關回去。」語罷,妳似有所感,力氣微鬆,緊握的指節逐漸放開,呼吸也慢慢平穩了些。
宮遠徴低頭看著妳掌心的傷痕,那是曾被捆縛撕裂又癒合的印記。他指尖輕抹過其上,似乎能觸到那些妳未曾說出口的過往。
片刻後,他低聲喃喃一句:「一個人的命若是從地獄裡爬回來的……那得有多狠。」
燈火微晃,房中靜謐。外頭傳來宮尚角的腳步聲漸近,又停下,未敲門,只低聲一句:「人怎麼樣?」
宮遠徴不曾回頭,聲音極淡:「死不了。」
窗外夜風輕搖燈影,宮門深處的鬥爭與情感,皆在此刻悄然生根。
05|言語交鋒・命為質押
翌日,薄暮初照,曦光穿過藥館東窗,灑在榻邊氤氳的霧氣之中。窗外的風搖落幾片梧葉,幽香裊裊。
笙聲醒轉時,只覺全身骨縫像是被拆解重組,筋脈劇痛後的遲鈍成了一層沈重的裹絮。她微動指尖,視線落在床前一隅,見那只空茶盞與盛藥的銀匙仍在,茶已冷,盞未撤。
妳撐著坐起,肩側一沉,有人扶了妳一把。
「醒了便好。」宮遠徴站在榻前不遠處,雙手負背,眼底泛著一抹審慎未退的靜意。他仍穿著那襲深墨的宮袍,只不過袖邊微皺,顯然昨夜並未離去太久。
「你守了一夜?」她語聲微啞,卻未顯脆弱。
「妳體內的蠱毒未解,昨夜發作得兇,我總得看著些。」宮遠徴語氣平淡,眼神卻比語氣更認真,「妳自己也說,妳這命不值錢,但我得先把妳的帳算清楚。」
「哪一筆帳?」她低笑,唇角未揚,眉間已是淺諷。
「妳救了三夫人,查出有人在藥引動了手腳,這筆人情,確實欠著;可妳昨日強行解毒,幾乎引蠱反噬,若真出了事,宮門未必能撐得住那些猜忌與指責。」他語聲一頓,神情似笑非笑:「宮門裡,不是誰都希望妳活著。」
「你呢?」妳看向他,語氣極輕,「你希望我活著嗎?」
宮遠徴不語,只是盯著她許久,眼底的情緒層層轉動,終於緩聲道:
「我還不想妳死,至少……沒查出無鋒到底在玩什麼之前。」
笙聲靜了片刻,「也好。我既欠宮門一條命,這命就還在這裡。」
「不是還,而是押。」宮遠徴抬眼看她,「押妳在這鳥籠之中,看妳能飛多遠。」
「那你可要小心,鳥也會啄人。」這句話出口,宮遠徴挑眉失笑,目光中首度帶上些說不清的興味與警惕。他轉身取出藥匣中一枚玉令與銀釧拋至榻前。
「從今日起,妳暫借宮門身份,隨我查案。但記住——」
他頓了頓,聲音如刀刃一般銳利:「若有異心,這銀釧,會成為鎖妳魂命的枷。」
笙聲撿起令牌,拋在掌心中轉了一圈,將令牌收入袖中。目光一如初見那日,冰冷卻帶著倔強:「我只要自由,至於枷鎖……」
執起銀釧,套在腕上,語氣清淡卻不失銳利:「早就戴習慣了。」
06|藥館設局・引蛇出洞
午後時分,天光漸明,宮門藥館內,諸役皆按例入帳、配藥、記錄藥品流轉。平日一派秩序井然,今日卻多了些莫名的拘束與窺伺。
宮遠徴與笙聲並肩踏入,所過之處無不屏息側目。兩人皆未著宮袍,僅穿便服,卻掩不住身上威勢。
「眼睛長在這兒,還不去忙?」宮遠徴掃過眾人,語氣未重,眾役卻一個激靈,忙各歸其位。
「你在這裡的威望,倒比我想的還高些。」笙聲低聲開口,眼角含笑。
「威望不過是讓人怕,不是真信。」宮遠徴隨手取下一卷藥材記錄,翻了翻,眉頭微蹙,「這批息寧花,入庫時間為三日前,正值三夫人服藥前夕⋯」
「問題就在這批香引裡。」笙聲接過,指尖輕點紀錄下的配藥人名與搬運時辰,「香是對的,但引錯了;這不是調錯,是被人調包。」
妳走到櫃前,取出同一批藥草研粉細看,稍嗅一口,眉心一動:「這氣味,混進了芫花與斷腸草……香能掩毒,毒能藏香,手法極高明。」
「能在這藥館下手的,不多。」宮遠徴眸色深沉,「若不是真有本事的內鬼,便是有人⋯護得了兇手。」
笙聲指尖劃過藥櫃,輕聲問:「我可設個局?」
宮遠徴望她一眼,唇角一挑:「妳倒會玩。」
「查毒不設局,只能慢慢耗。而我——不愛等。」
妳語氣淡然,眼中卻隱隱有光。宮遠徴看著她,半晌不語,終是低聲笑道:「妳想怎麼設?」
笙聲轉身,步至內堂的藥台前,從藥匣中取出數味藥材,在掌心中輕輕揉開:「夕寧香餘料我留下些,調過的毒味會滲入手紋⋯若能誘對方再次入藥,就能驗出是否是同一人所為。」
「一旦抓出來,如何處置?」
笙聲垂眸,神情冰冷:「毒入人命,查者可斬?」
宮遠徴聞言微怔,旋即點頭:「宮門律,亦如是。」
兩人四目相對,氣氛忽而沉寂,一場靜水潛流的佈局,已悄然展開。
07|餌藥藏心・局中有局
夜色如水,藥館後院靜悄無聲。唯有一盞孤燈懸於屋簷,風來微晃,投下斑駁光影。此刻,內堂藥櫃的後方暗門半掩,角落燈火掩映,兩道身影潛藏於內。笙聲伏案而坐,掌心拈著細粉,低聲呢喃:「這是最後一味餌,配得略重些,氣味才能誘得那人出手。」
宮遠徴倚牆而立,目光落在她手中細細研磨的動作上,語氣不緊不慢:「妳對毒的熟稔,倒不像是『學過』,更像是……被餵過。」
「你說對了。」笙聲頭也不抬,語聲淡淡,「我吃過的毒,比你配過的藥還多。」宮遠徴目色微凝,似有什麼話想問,卻終究未出口。
忽然,外頭傳來極輕的腳步聲,一下、一下,踩在夜色深處的草石上。笙聲立即停手,輕指示意。
兩人屏息潛伏。
不多時,只見一名藥侍模樣的青年持燈進入內堂。他動作極快,翻查藥櫃、開封幾味草藥,再從袖中取出一小包粉末,迅速倒入其中。
「正是他。」宮遠徴壓低聲音,眼神瞬時轉冷,宮遠徵取出早備好的銀針在掌心捏了捏。
笙聲點頭,低語:「他碰過昨日那批藥,若手紋還留痕,這銀針就能染毒現形。」
銀光一閃,宮遠徴翻掌而出,袖影如電,銀針瞬間破空而出,直刺那藥侍右手虎口。
「啊!」青年一聲低呼,急欲抽手,卻已來不及。銀針入肉,不出一息,指縫間浮現細細黑線,沿脈而上。
「芫花與斷腸草混製之毒,銀針遇之即黑——你倒真不巧,正好是那人。」笙聲現身,語聲清冷,踏步而出。
「我……我只是奉命行事……我不知會害命……我只是——」
「誰讓你做的?」宮遠徴上前,攔住對方退路,目光如刃。
青年唇齒顫抖,汗如雨下,剛要開口,卻忽然面色一白,口吐血沫,雙眼瞬時失焦。
「嘴裡藏毒!」笙聲立刻察覺,扶起他查看。
「無鋒的人行事果斷,寧可棄子,也不留尾。」宮遠徴冷笑一聲,抬袖命人進來收屍。
「是他死得快,還是我們查得太慢?」笙聲站起身來,眉頭輕蹙,「這只是最外圍的一層,他能動手,背後一定有人在掩護。」
宮遠徴凝視著染毒的銀針許久,忽然低聲喃道:「這不是一場毒案,是一場局中局。」
「鳥籠之中,有人養蛇。」笙聲看向他,眼中閃著微光,「而那條蛇,也許不止一條。」
兩人對視,局勢已悄然從單一毒案,轉為一場牽連宮門權謀與人心的深潭。
而這,只是開始。
08|燈火夜話・囚鳥心語
夜深,風過丹楓,落葉零落無聲,宮門深院,一燈如豆。
此刻,笙聲被留於醫館偏廂,簡陋卻潔淨,門外有侍巡守,門內一桌一榻、一爐新炭,映著淡淡光暈。她坐於桌前,手中翻著一本《毒經析義》,卻神不守舍,書頁隨風微動,未曾翻下一張。
一聲敲門傳來,笙聲微愣,還未應聲,門已被輕推。
宮遠徴入室,未穿常服,只著一襲月色單袍,鬢邊微亂,似剛沐過熱湯。他手中持壺茶,言簡意賅:
「這時辰,茶可助妳解熱驅毒。」
笙聲未接,只是抬眼看他:「我以為你這時應在審內鬼。」
「人已死,審不得了。倒是妳⋯」他步至妳對面坐下,目光落在妳尚未闔上的書頁,「還能靜得下來看書?」
「看得下,看不下,都得看。」她語氣平靜,「不學會看透毒,便永遠擺脫不了蠱。」
宮遠徴看著她半晌,低聲一笑:「妳這種人,真是叫人難猜。」
「我不需你猜。」笙聲語聲平淡,眼神卻不閃避,「但你應該早知,我不是個可以任你使喚的棋。」
宮遠徴沒應聲,倒了一盞茶推至面前。
「妳留在宮門,是我的主張;但妳活著,是妳自己的本事。」
「所以你留我,是為了什麼?」她終於接過茶盞,指尖緊扣杯緣,語氣微沉。
「一半是查案,一半是⋯」他頓了頓,語氣竟有些遲疑,「想知道,妳究竟想要什麼。」
「想要活。」妳答得乾脆,「想要自由,想不再受控於任何毒、任何人。」
「妳若真心要自由,又為何甘願留下?」他忽而盯著妳,聲音冷下來幾分,「宮門是鳥籠,不是歸宿。」
「你錯了。」笙聲緩緩抬眼,與他四目相接,語氣冷靜卻透著難以撼動的執意,「若想斬蛇,總得先入籠。你我皆在局中,誰也不能退。」
宮遠徴聞言怔住,半晌,輕聲道:「妳⋯不怕死嗎?」
笙聲低笑,聲音極輕,卻像是從千重煉獄中走來:「我七歲時,就死過一次。」
宮遠徴盯著妳,目光漸深,不知是為妳的過去,還是為此刻那句話中透出的沉重,與執念。
一時無話。
夜色沉沉,燈火搖曳。兩人對坐一桌,一茶一語,無關情愛,卻字字懸心。
這一夜,無風亦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