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同事阿哲啊,辭職去開他那間醞釀了十年的咖啡店,光是聽他講起那份不顧一切的勇氣,就足以讓我熱血沸騰。
某天深夜,我滑著社群,看到他發了篇長文,心跳頓時漏了一拍。照片裡,店裡空蕩蕩的,只有他一個人縮在角落。字裡行間,蒸騰著創業初期的焦慮和自我懷疑。
「不知道這份熱情,還能燃燒多久。」
他寫道,那句話像針,輕輕扎在我的心上。
我當下就想留言,為他做點什麼。
手指懸在留言框上,腦中卻早已天人交戰,無數思緒翻湧,每個字在指尖下都重若千斤。我下意識地抬起手,一下、一下,有節奏地輕輕揉著耳垂,像在求神問卜,想摸出一個完美的答案。
說聲「加油」?
這兩個字輕到像在否定他一路走來的艱辛。
給他「建議」?
拜託,這根本是不請自來的優越感,彷彿我比他更懂他的夢想。
問他「還好嗎」?
這又是在逼他做情緒勞動。
腦中的念頭千迴百轉,最終卻只剩下兩種擔憂:怕任何留言都會變成他的壓力,更怕自己的笨拙會搞砸一切。
思緒落定,我點下了那個讚。
為這個「安全、高效,且絕對不會被誤解」的符號,找到了心安理得的理由。
幾天後,我約了小雯在咖啡館見面。
在我眼裡,她一向心思細膩,總能看見別人忽略的細節。果不其然,我們才剛坐定,話題就自然地繞到了阿哲身上。
「我看到阿哲的貼文了,真的好心疼喔。」她皺著秀氣的眉,語氣裡滿是關切,「我馬上給他留言了,這種時候,必須讓他知道有人在支持他啊!」
「妳說了什麼?」我好奇地問,心裡其實有點小得意,想著等會可以分享我的高明之舉。
「沒說什麼特別的啦,」她輕快地說著,一邊攪拌著咖啡,湯匙輕輕敲著杯緣,發出清脆的聲響。
「我只寫了:『店裡的燈光很溫暖,你的咖啡也很好喝,很期待週末過去坐坐。』」
她看著我,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我以前總是想太多,結果…有些話就再也沒機會說了。從那以後,我寧願笨拙,也不想再沉默。」
我點點頭:「我也看到了,但我怕留言會讓他有壓力,所以…只按了個讚。無聲的支持,對他來說或許更輕鬆吧?」
話一說完,小雯停下攪拌的動作,抬頭看著我,眼神清澈得像一面鏡子。
她溫柔地問了一句:
「可是林見,你不覺得有時候,一百個無聲的讚,也抵不過一句有溫度的『我聽見了』嗎?」
那一瞬間,我剛想開口辯解,話語卻全數卡在了喉嚨。
我引以為傲的體貼,在那清澈的目光下,被照出了膽怯的影子。
接下來的日子,時間彷彿在沉默中凝滯。社群上一片死寂,阿哲沒有再發任何動態。那篇長文底下,留言和讚的數字停住了,像一座數位時代的紀念碑,紀念著某個深夜裡大家的善意。
我再次約了小雯,這次的氣氛有些沉重。
「他一直沒回覆。」小雯面前的拉花拿鐵幾乎沒喝,她用湯匙無力地在杯裡劃著圈,將那顆愛心攪成了模糊的漩渦。
「我是不是…」她輕聲問,像在問我,又像在問自己,「太雞婆了?或許…他真的覺得被打擾了。」
那份一向的篤定,在她的眼裡碎成了不安。
看著她難得的脆弱,我的心裡像打翻了調味瓶,說不清是慶幸還是酸楚。那一刻,我那個安全的「讚」顯得多麼聰明,它無需承擔任何被誤解的風險。
然而,這份聰明築起的高牆,也讓我品嚐到了無盡的空虛。
我的關心,從頭到尾都停留在安全的距離之外,從未真正觸碰到他。
空氣凝重得幾乎令人窒息。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是阿哲,他發了一張新的動態。照片裡,是一袋剛烘好的咖啡豆,豆子散發著油亮的光澤,旁邊放著一張手寫的小卡片,上面只有兩個字:
「新品。」
我下意識地將手機推到小雯面前,她湊過來看。我們對視了一眼,隨後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那笑裡,有如釋重負的解脫,卻也有些許無處安放的茫然。
他活過來了。
用他自己的方式。
他沒有回應任何人的加油,沒有理會任何人的建議,也沒有感謝任何人的看見。
他只是沉默地,埋首於他該做的事。
窗外月白風清,我的思緒卻飄向了遠方。
或許,我們的關心,像一顆投入深井的石子。
我們慶幸能聽見落水的模糊回音,卻也永遠無法看清那井底深處,被我們擾動的波紋,究竟是什麼模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