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改編自1976年真實刑案
父親的遺物裡藏著一本1976年的採訪手記,封面寫著「清河鎮懸案」。
手記末頁有行潦草字跡:「那晚,我聽見了不該聽見的對話……」二十年記者生涯教會我,最黑暗的真相往往藏在沉默裡。
當我循著父親當年的足跡踏入小鎮,卻發現所有線索都指向一個不可能的名字。
——而我的調查,驚醒了沉睡近五十年的惡魔。
父親張明哲三年前走的時候,留給我的東西不多,除了他那套磨得發亮的派克鋼筆,就是幾個沉甸甸的紙箱,塞滿了剪報、筆記本和泛黃的照片。身為《新聲報》的資深社會線記者,二十年來我處理過無數血腥或離奇的案件,自以為心腸早已裹上一層硬繭。但此刻,當我從箱底抽出那本封面寫著「清河鎮懸案 1976年」的硬殼筆記本時,指尖卻不由自主地微微發顫。虎尾,那個被時間塵封的名字,在我心底某個角落輕輕刺了一下。

空氣裡瀰漫著舊紙張特有的、混合著黴味與塵埃的氣息。我翻開扉頁,父親那手我從小看到大的、略帶潦草卻筋骨分明的鋼筆字躍入眼簾:「林小芸案。陳文雄?疑點重重。」 日期是民國六十五年,八月二十三日。那一年,我才剛上小學,而父親,正值壯年,是跑社會新聞的一把好手。
我深吸一口氣,往後翻。筆記裡的記載冰冷而直接,卻又帶著記者特有的現場感,彷彿能透過紙張,嗅到當年那個瀰漫著恐懼與盛夏溽熱的小鎮氣味。
筆記記載,第一個消失的女孩叫林小芸,才九歲,家住在清河鎮郊的農田邊。八月二十日午後,她說要去附近雜貨店買糖,從此再沒回家。隔天清晨,她的屍體在離家不遠的一處廢棄菸樓後方被發現。筆記裡夾著一張現場相片的影印副本,畫面模糊,但仍能看出一個小小身影蜷縮在雜草與瓦礫之間,觸目驚心。父親在旁邊註記:「下體嚴重撕裂傷。頸部有扼痕。生前遭受性侵。」字跡顯得特別用力,墨水幾乎要穿透紙背。

鎮上的恐慌像瘟疫般蔓延開來,孩童被嚴令禁足。然而,僅僅五天後,第二個女孩,十一歲的吳秀娟,在光天化日之下,於鎮上主要街道後巷的公共廁所附近失蹤。這次,警方反應快了些,動員了大量警力與熱心的鎮民進行搜山。筆記裡貼著一張泛黃的剪報,標題悚然:「公廁後方草叢尋獲女童屍!」日期是八月二十六日。手法如出一轍:性侵、勒斃。父親在剪報旁寫著:「現場遺留黑色塑膠袋碎片(特徵?)。民眾情緒沸騰,要求警方限期破案。」
壓力排山倒海而來。筆記的頁面開始變得密集,記錄著警方鎖定、偵訊又排除的眾多可疑人物:有精神狀況不穩的獨居老人、有素行不良的鎮上混混、也有幾個據說曾對女童有過不當舉止的邊緣人。父親在這些名字旁邊打了問號,或簡單批註「無實證」、「時間對不上」。
接著,筆記的轉折點出現在九月三日。父親寫道:「據可靠線報,鎖定陳文雄(男,25歲)。家住發現林小芸屍體的廢棄菸樓附近。平日打零工,有竊盜前科。舉止怪異,鄰居多有微詞。」 後面幾頁是父親記錄對陳文雄住家周邊的觀察,以及試圖採訪鄰居的片段,但多數人閃爍其詞,充滿畏懼。
關鍵的突破在九月七日。父親用紅筆圈出了一個日期,並在旁邊重重畫了三個驚嘆號:「吳秀娟遺體所發現的黑色塑膠袋碎片,經比對,與陳文雄家中搜出之塑膠袋材質、破損處完全吻合!」 物證確鑿。筆記記載,陳文雄起初激烈否認,但在警方長時間的疲勞訊問與物證壓力下,最終「坦承」犯下兩案。
案子似乎就此「偵破」。輿論從憤怒轉為要求嚴懲兇手。筆記後面的內容變得零散,記錄著陳文雄被移送、起訴的過程。父親的字跡在後期卻顯得有些飄忽,時常出現大段的空白,或是一些意義不明的短句和問號。
我快速翻動紙頁,直到最後一頁。那裡沒有日期,只有幾行字,墨水顏色深淺不一,顯然是分幾次寫下的,字跡比前面任何一頁都要凌亂、潦草,帶著一種強烈的情緒,彷彿執筆之人正被某種巨大的困惑或恐懼攫住:
「…判決已定(死刑?)塵埃落定?」
「…現場重建… 矛盾… 時間點兜不攏… 他如何同時…?」
「…陳母哭訴:『我兒子那幾天根本不在鎮上…去濱海找工了…』(查證?無人願證?)」
「…關鍵證物(塑膠袋)發現過程… 過於…順理成章?」
「…壓力…上頭要結果…」
「…那晚,收工後繞回鎮公所旁的小吃攤想喝碗湯,聽見…」
字跡在這裡猛然斷掉,最後一句話只寫了一半,墨水在紙上暈開一小團模糊的藍:「聽見了不該聽見的對…」
「對」字後面的空白,像一個張開的、深不見底的黑洞,吞噬了父親未能寫完的話,也讓我的心臟猛地一沉。什麼對話?誰的對話?不該聽見的又是什麼?

二十年記者生涯磨礪出的直覺尖銳地鳴響。這不是一本單純的案件記錄,這是父親留下的、一個巨大而沉重的問號。虎尾案,這個在我記憶深處只留下模糊陰影的舊案,此刻伴隨著筆記本上那些潦草的字跡、那些未盡的疑問、特別是那戛然而止的「聽見了」,像冰冷的潮水般湧上來,瞬間淹沒了我。父親當年,究竟發現了什麼?那「不該聽見的對話」,是否與這樁看似蓋棺論定、實則疑點重重的慘案有關?而這本塵封近五十年的筆記,為何在此時輾轉到了我的手中?
一股寒意,並非來自秋夜的涼風,而是從骨髓深處滲出,悄然爬上我的背脊。我合上筆記本,那硬殼封面觸手冰涼。虎尾…不,現在該叫它清河鎮了。這個地方,這樁舊案,像一頭蟄伏已久的獸,似乎正透過父親的遺墨,向我發出無聲的召喚。我知道,我必須去一趟。
二十年來累積的職業本能告訴我,有些真相,即使被深埋,也渴望重見天日。尤其當它纏繞著父親未解的謎團時。我拿起手機,打給報社的老搭檔,攝影記者阿凱,聲音是自己都未察覺的低沉:「阿凱,幫我排開下週的班。我們…出趟遠門,去雲林,一個叫清河的小鎮。」
電話那頭阿凱的聲音帶著慣常的戲謔:「清河?介安兄,挖古墓啊?那地方鳥不生蛋的。」他比我年輕幾歲,入行也晚,對這樁半世紀前的舊案自然毫無印象。
「不是古墓,」我望著桌上那本彷彿散發著無形寒氣的筆記本,「是去翻一翻…舊檔案。我爸當年留下的一些東西,有點…放不下。」我沒說得太透,記者對未經證實的線索,總有種本能的保護和謹慎,哪怕面對的是多年老友。
阿凱聽出我語氣裡的異樣,收起了玩笑:「張叔的東西?行,知道了。什麼時候走?我準備傢伙。」
「越快越好。」我頓了頓,「多帶點記憶卡,還有…低光源的設備。」預感告訴我,我們要挖掘的,或許不僅僅是檔案。
驅車南下,窗外的景緻從都市的叢林逐漸過渡到平原的遼闊綠意。越接近清河鎮(曾經的虎尾),空氣中那股屬於鄉鎮的、混雜著農作物氣息與淡淡塵土的味道就越發明顯。午後的陽光帶著慵懶的金黃,灑在路旁低矮的房舍和騎樓上,時間在這裡彷彿刻意放緩了腳步。然而,當我們的車緩緩駛入小鎮略顯狹窄的街道時,一種難以言喻的凝滯感撲面而來。不是寧靜,而是一種沉悶的、被過於厚重的歷史或秘密壓抑著的氛圍。幾間老店鋪門可羅雀,騎樓下坐著的老人們,眼神隨著我們這輛陌生的車子緩緩移動,那目光裡沒有好奇,只有一種深沉的、幾乎是木然的平靜。
「哇靠,」阿凱搖下車窗,探頭看了看,「介安兄,這地方…還真是『古意盎然』啊。連空氣都感覺是舊的。」他調整了一下掛在胸前的相機。
我沒接話,目光掃過街角一間斑駁的雜貨店招牌,努力將眼前景象與父親筆記裡描述的、因連續命案而風聲鶴唳的小鎮重疊。滄海桑田,當年的驚恐早已被時間磨平,只剩下這片近乎遲滯的安詳。這安詳,反而讓我心頭那根弦繃得更緊。
我們的第一站,是鎮上唯一一間像樣的旅社「清河客棧」。木頭櫃檯後坐著一個約莫六十多歲的老闆娘,頭髮梳得一絲不苟,正低頭繡著十字繡。聽到開門聲,她抬起頭,臉上掛著制式的微笑:「兩位先生住宿?」
「對,兩間單人房,住幾天。」我一邊登記證件,一邊狀似隨意地開口:「老闆娘,我們是報社的,想來瞭解一下咱們清河鎮早年的歷史風貌,做個小專題。聽說…大概四、五十年前,鎮上發生過比較大的事?」
老闆娘接過證件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臉上那點職業性的笑容像退潮一樣迅速消失,換上了一層近乎戒備的疏離。她抬眼,目光銳利地在我和阿凱臉上掃過,那眼神裡沒有好奇,只有一種洞悉的冷漠。
「報社的?」她慢條斯理地重複,聲音平板,「我們清河小地方,能有什麼大新聞?都是些陳年舊事,沒什麼好寫的。」她把登記簿推還給我,動作帶著一股送客的意味。「房間在二樓,鑰匙。熱水晚上八點到十點。」說完,便低下頭,重新拿起她的繡花繃子,彷彿我們是兩團不存在的空氣。
吃了個結結實實的閉門羹。阿凱朝我擠擠眼,做了個「看吧」的口型。我拿起鑰匙,心裡卻更篤定幾分。這種反應,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證言。恐懼或許會淡忘,但刻意迴避的沉默,往往意味著傷疤從未真正癒合。
安頓好行李,我們決定去鎮公所碰碰運氣。鎮公所是一棟兩層樓的舊式水泥建築,牆面爬滿了歲月的裂痕。檔案室在陰暗潮濕的一樓角落,管理員是個頭髮花白、戴著老花眼鏡的瘦小老頭,自稱姓李。聽到我們想調閱民國六十五年左右的舊報紙和地方檔案,他推了推眼鏡,渾濁的眼珠透過鏡片打量著我們,臉上皺紋深刻得如同刀刻。
「那麼久的事囉…」李伯慢吞吞地拖長語調,像在回憶一個遙遠的夢,「檔案…是有啦,但堆得亂七八糟,老鼠都做了窩囉。你們要找什麼特別的?」
「主要是想瞭解一下當年的社會環境,」我斟酌著用詞,「比如有沒有什麼…治安事件?比較引起大家關注的那種?」
「治安事件?」李伯喃喃重複,那雙藏在鏡片後的眼睛似乎閃了一下,又迅速歸於渾濁。他轉身,顫巍巍地打開一個幾乎生鏽的鐵櫃,灰塵撲簌簌落下。他在一堆發黃的卷宗裡摸索了好一陣,才抽出薄薄一疊用牛皮紙袋裝著的東西,紙袋上標籤的字跡早已模糊不清。
「喏,」他把紙袋遞過來,動作帶著點不情願,「就這些了。當年…是有點不平靜。不過,都過去了。」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兇手也早槍斃了。塵歸塵,土歸土。」
我接過紙袋,觸手冰冷粗糙。打開一看,裡面只有幾份殘缺不全的舊報紙影本,報導的正是當年兩起女童命案,以及後來逮捕陳文雄、宣稱破案的消息。報導內容簡略,充滿了那個時代特有的、官方定調的口吻。關於陳文雄的「自白」和物證(塑膠袋)的「鐵證如山」,只有寥寥數語帶過。父親筆記中那些尖銳的疑問——時間矛盾、陳文雄母親喊冤、物證發現過程的蹊蹺——在這裡,找不到絲毫痕跡。
正當我失望地準備合上紙袋時,一張夾在報紙影本中、邊緣破損的泛黃公文紙飄落在地。阿凱眼明手快地撿起來。那是一份由當時的「清河鎮公所民政課」發出的通知影本,抬頭印著一個地方性社團「青年服務社」的徽記。內容大意是,為「安定民心,促進地方和諧」,擬於民國六十五年九月中旬(正是陳文雄被捕後不久),在鎮上活動中心舉辦一場「社區聯誼晚會」,邀請鎮民踴躍參加。公文末端的核準簽章欄位,簽署人的名字是:李正義。
「李正義?」我低聲念出這個名字,抬頭看向檔案管理員李伯。
李伯的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模糊,他避開我的目光,低頭整理著櫃子裡的文件,聲音含混:「哦…那是老課長了,過世好多年囉…晚會?好像是有這麼回事…熱鬧一下,沖沖晦氣嘛…」他話語間帶著一種急於結束話題的敷衍。
父親筆記最後那句「那晚,聽見了不該聽見的對話…」,像一道冰冷的閃電劈進我的腦海。九月中旬…晚會…鎮公所旁…時間、地點,都與父親斷掉的字句產生了微妙的重疊!而這個簽署公文的「李正義」,此刻他的兒子,就站在我面前,眼神閃爍。
「李伯,」我壓下心頭的震動,盡量讓語氣平穩,「這位李正義課長…您很熟嗎?當年那案子之後,鎮上…是不是壓力很大?急著要安定下來?」
李伯猛地抬起頭,老花鏡後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甚至帶著一絲被冒犯的怒意:「你問這些做什麼?!都說了是陳年舊事!兇手都伏法了!你們這些記者,就是愛翻舊帳、唯恐天下不亂!」他劈手奪過我手中那疊檔案,動作快得不像個老人,「檔案看完了!出去!我要鎖門了!」他幾乎是把我們趕出了檔案室,沉重的木門在我們身後「砰」地一聲關上,隔絕了內外,也隔絕了可能存在的線索。
站在鎮公所外明晃晃的陽光下,我和阿凱面面相覷。阿凱晃了晃手中的相機,低聲說:「介安兄,這老頭反應也太大了點吧?此地無銀三百兩?」
我沒說話,只是從口袋裡掏出那張撿到的公文影本,看著「李正義」和「青年服務社」那幾個字。父親聽見的「不該聽見的對話」,是否就發生在那場為了「安定民心」而舉辦的晚會喧囂之下?對話的一方,會不會就是這位急於平息風波的民政課長?而另一方…又是誰?
正當思緒紛亂之際,手機震動起來。是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我疑惑地接起。
「張記者嗎?」電話那頭傳來一個蒼老、沙啞,且極度壓抑著恐懼的女聲,語速又快又急,「我…我是陳林好!陳文雄…是我兒子!我兒子是冤枉的!他…他死得好慘啊!」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撕裂般的哭腔,隨即又驚恐地壓低,「有人…有人在盯著我…我不能多說…他們…他們會知道…」電話在幾聲壓抑的啜泣和忙音中被猛然掛斷。
陳文雄的母親!陳林好!她竟然還活著?而且主動聯繫了我!「冤枉」、「盯著我」、「他們會知道」…這幾個破碎的詞彙像炸彈一樣在我腦中轟鳴。
「阿凱!」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力道大得讓他齜牙咧嘴,「快!查這個號碼的地址!陳文雄的母親還在世!她剛才打電話給我!」
阿凱也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立刻拿出筆記本電腦連接手機網路。幾分鐘後,一個地址跳了出來:清河鎮邊緣,一個叫「田寮仔」的偏僻小村落。
「走!」我們跳上車,引擎發出怒吼,輪胎摩擦地面,濺起一片塵土,朝著鎮外飛馳而去。車窗外,小鎮午後的寧靜假象被徹底撕碎。陽光依舊刺眼,但我卻感到一股陰冷的氣息,正從這個小鎮的四面八方,無聲地匯聚而來,緊緊追在我們車後。父親筆記裡那個巨大的問號,似乎正隨著陳母這通驚恐的電話,開始顯露出猙獰的輪廓。
通往田寮仔的路況比想像中更糟,狹窄的產業道路坑坑巴巴,兩旁是茂密的竹林和雜草叢生的廢耕田地,在暮色四合中顯得格外荒涼陰森。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掙扎著掛在西邊地平線上,將天際染成一片不祥的暗紅色。阿凱把車燈打開,兩道光柱刺破愈發濃重的昏暗。
「介安兄,這地方…感覺不太對啊。」阿凱握著方向盤,眼睛警惕地掃視著窗外幽暗的竹林深處,「剛才那老太太電話裡的聲音,嚇得不輕。你說…『他們』是誰?」
我沒回答,只是緊緊攥著手機,盯著導航上那個越來越近的紅點,心臟在胸腔裡沉重地撞擊著。父親筆記裡潦草的字跡、檔案室李伯那張驚慌失措的臉、旅社老闆娘拒人千里的冷漠、還有陳母電話裡那深入骨髓的恐懼…無數碎片在腦海中翻騰碰撞,卻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圖景,只留下一片令人窒息的陰影。
「到了!」阿凱猛地剎車。導航顯示目的地就在右側。車燈光暈裡,出現一棟低矮破敗的磚造平房,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荒蕪的田地邊緣。牆壁斑駁,屋頂的瓦片殘缺不全,一扇歪斜的木門緊閉著,窗戶蒙著厚厚的灰塵,裡面沒有一絲燈光透出。整棟房子散發著一種被遺棄已久的死寂氣息,與陳母電話裡那驚惶的語氣形成詭異的反差。
「沒人?」阿凱熄了火,疑惑地探頭張望。四周靜得可怕,只有風吹過竹林的沙沙聲和不知名蟲子的低鳴。
一股強烈的不安瞬間攫住了我。太安靜了,安靜得過分。「下車看看!」我推開車門,冰涼的夜風灌了進來。
我們打著手機電筒,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扇木門。門並未鎖死,輕輕一推便發出刺耳的「吱呀」聲,緩緩向內開啟。一股濃重的、混合著塵土、黴味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淡淡的鐵鏽味撲面而來。
手機的光束刺破屋內的黑暗。客廳裡空無一物,只有幾件破爛的傢俱殘骸。地上積著厚厚的灰塵。
「陳林好女士?陳媽媽?」我試探著喊了一聲,聲音在空蕩的屋子裡迴盪,顯得格外突兀。
沒有回應。
光束掃過牆角,阿凱突然倒抽一口冷氣:「介安兄…看那裡!」
光線定格在客廳通往裡間門邊的地面上。灰塵被明顯地擦掉了一塊,形成一個不規則的拖曳痕跡,從裡屋門口一直延伸向大門方向,在門檻處消失了。那痕跡的邊緣…沾著幾點深褐色的、早已乾涸的污漬。
是血!
我的心臟瞬間沉到谷底。來晚了?
「進去看看!」阿凱的聲音也繃緊了,他將相機切換到錄影模式,鏡頭上的紅點在黑暗中亮起,像一隻警惕的眼睛。
我們屏住呼吸,順著那可疑的拖痕,一步步挪向裡屋緊閉的房門。我伸手,冰涼的木質觸感傳來。用力一推——
門開了。
手機的光束猛地照進去,眼前的景象讓我和阿凱如遭雷擊,僵在當場!

這是一間狹小的臥室。一張破舊的木床靠牆放著。而床邊的地上,蜷縮著一個瘦小的身影——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婦人。她側躺著,臉朝著門口的方向,雙眼驚恐地圓睜著,瞳孔早已渙散,凝固著生命最後一刻的極致恐懼。她的脖子上,赫然纏繞著一圈粗糙的、浸透了深褐色血跡的麻繩!勒痕深陷進皮肉,觸目驚心。她的右手無力地攤開在地,指尖似乎沾著血,在滿是灰塵的地面上,留下了一個歪歪扭扭、尚未完成的字跡:
那是一個用血劃出來的,只寫了一半的…「青」字!
「青」!青年服務社的青!
一股冰冷的惡寒從腳底直衝頭頂!陳母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用盡最後的力氣,想留下兇手的線索?指向那個簽署了晚會公文、由李正義負責的「青年服務社」?
「報警!快!」我嘶吼出聲,聲音乾澀得不像自己。
阿凱顫抖著手撥打110,語無倫次地報告地址和情況。我強迫自己冷靜,用手機電筒仔細掃視這個簡陋的殺戮現場。除了那致命的麻繩和未完成的血字,沒有明顯的打鬥痕跡。陳母身上破舊的衣物也還算整齊。這不像激情殺人,更像是一場冷酷的、有預謀的滅口!兇手知道她聯繫了記者?所以搶先一步?是李伯通風報信?還是…我們一路南下,早已在「他們」的監視之中?
「…他們會知道…」陳母電話裡那恐懼到極點的聲音,此刻如同魔咒般在我耳邊迴響。

就在這時,我眼角的餘光瞥見床腳下似乎壓著什麼東西。蹲下身,忍著強烈的心理不適,用手機光仔細照去。那是一小片被揉皺的、沾著塵土的紙片,像是從某個本子上匆忙撕下來的。
我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將它捏出來,展開。紙片很小,邊緣參差不齊。上面用一種極為廉價的藍色原子筆,寫著幾個歪歪扭扭、卻力透紙背的字,筆跡因用力而顯得猙獰:
「晚會那晚!公所後巷!李課長和…」
字跡在這裡戛然而止,紙片的下半部分被撕掉了!最後一個「和」字後面,留下一個令人窒息的空白,以及一小片被撕扯後殘留的、帶有墨跡的紙張纖維。
晚會那晚!公所後巷!李課長(李正義!)和…和誰?!
這紙條是誰寫的?是陳母發現了什麼,偷偷記錄下來的?還是…當年父親遺失的筆記碎片?父親聽見的「不該聽見的對話」,就發生在鎮公所後巷?對話的一方是李正義,另一方…就是這紙條上被撕掉名字的人?而這個人,或者說「他們」,就是導致陳文雄被當作替罪羊的真兇?甚至可能就是殺害那兩個無辜女童的惡魔?!
父親筆記末頁那斷掉的句子、陳母未完成的血字、手中這片殘缺的紙條…三樣東西,三個未完成的線索,卻像三塊破碎的拼圖,在這一刻,無比清晰地指向了同一個方向——那場由李正義主導、為了「安定民心」而舉辦的晚會!指向了那個名叫「青年服務社」的地方團體!
警笛聲由遠及近,尖銳地撕裂了鄉村死寂的夜空,紅藍閃爍的光透過破敗的窗櫺,在屋內投下詭異變幻的光影。我和阿凱站在陳林好冰冷的屍體旁,站在這片殘酷的罪證之中,只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比這深秋的夜風更冷百倍。我們以為是來挖掘塵封的舊案,卻一腳踏入了兇手精心掩埋、卻從未真正遠離的殺戮現場。近五十年的時光,並未讓惡魔沉睡,它只是偽裝成了這小鎮表面平靜的一部分。
而我們的到來,驚醒了它。狩獵,才剛剛開始。下一個目標…會是誰?
警笛刺耳的鳴叫由遠及近,紅藍光芒粗暴地撕開田寮仔濃稠的黑暗,將這棟孤獨的凶宅映照得如同鬼蜮。我和阿凱被隨後趕到的清河鎮派出所員警客氣但強硬地請出了屋子,暫時隔離在警戒線外。帶隊的警官姓王,約莫四十來歲,方臉,眉頭緊鎖,看向我們的眼神充滿了審視與不加掩飾的懷疑。
「張記者是吧?」王警官的聲音帶著地方腔調,硬邦邦的,「你們是第一發現者?說說經過。」他示意旁邊的年輕員警打開錄音筆和記錄本。
我強壓下翻騰的情緒,儘量客觀簡潔地敘述了接到匿名電話(我隱去了陳母自報姓名)、根據號碼查到地址、趕來發現門未鎖、進而目睹現場的過程。當然,我沒有提及父親的筆記、李伯的異常反應、那張晚會公文,以及那片關鍵的殘破紙條——這些東西被我小心地藏在了外套內袋裡。在沒有明確證據鏈之前,它們是線索,也可能成為引火燒身的導火索。
「匿名電話?」王警官的眉毛擰得更緊,眼神銳利如刀,「號碼呢?通話記錄給我看看。」
我配合地遞過手機。他仔細核對著螢幕上那個陌生的本地號碼,又示意手下記錄下來。「陳林好…」他低聲唸叨著這個名字,臉色愈發凝重,「陳文雄的母親…這案子,可真是…」他沒說完,但話語裡的複雜情緒顯而易見。一個塵封近半世紀、早已蓋棺定論的舊案,突然以如此血腥的方式重新撕開,還牽扯到記者,這對他這個小鎮警官來說,無疑是個燙手山芋。
「警官,」我試探著問,「現場…那個血字…還有勒痕…明顯是他殺。陳老太太生前似乎非常恐懼,電話裡也說有人盯著她…」
「這個我們會調查!」王警官打斷我,語氣帶著公事公辦的疏離,「不勞張記者費心。你們兩位,暫時不能離開清河鎮,隨時配合我們調查。身份證先押在我這裡。」他伸出手,語氣不容置疑。
這是把我們當成嫌疑人了?阿凱有些激動地想爭辯,我按住了他的胳膊,平靜地交出證件。這種時候,對抗沒有意義。
折騰了大半夜,等初步現場勘查結束,做完冗長的筆錄,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我和阿凱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到「清河客棧」,身心俱疲。旅社大廳空無一人,櫃檯後的老闆娘不知去向,只有一盞昏黃的壁燈亮著,將我們的影子拉得長長,投射在冰冷的地磚上。
「媽的,」一進房間,阿凱就忍不住低罵出聲,煩躁地抓著頭髮,「把我們當賊了!那王警官什麼態度!還有那老闆娘,鬼影子都不見一個!」
我沒說話,反鎖好房門,拉上窗簾,然後從內袋裡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三樣東西:父親的硬殼筆記本、那張印有「青年服務社」徽記的晚會公文影本、以及那片從陳母床下撿到的、寫著「晚會那晚!公所後巷!李課長和…」的殘破紙片。
我把它們並排攤在桌上。檯燈的光線下,泛黃的紙張、模糊的墨跡、殘缺的字句,散發著跨越時空的冰冷氣息。
「『晚會那晚』…」我指著紙片上的字,又點了點公文上的日期,「『公所後巷』…」 腦海中浮現父親筆記最後那句「那晚,我聽見了不該聽見的對話…」。「『李課長』,就是李正義!」我的手指移向公文末端的簽名。「『和…』」 我的指尖重重地點在紙片那令人窒息的空白處,「和誰?這個人,或者這個勢力,就是父親當年聽見的對話另一方!也是讓陳文雄頂罪的幕後黑手!更是殺害陳母滅口的真兇!」
阿凱湊過來,盯著那紙片殘缺的邊緣,那點帶著墨跡的紙張纖維:「介安兄,你說…這紙片像是從什麼本子上撕下來的?會不會…就是張叔當年遺失的筆記?」
我的心猛地一跳。極有可能!父親當年或許就是在公所後巷偷聽時,匆忙記錄了關鍵信息,卻不慎遺落了這片紙,或者…是被發現後,在爭執中撕扯掉落的?這紙片後來怎麼到了陳母手中?是父親當年留給她的?還是她無意中撿到的?
無論如何,這片殘紙和父親筆記末頁的斷句、陳母未完成的血字「青」,三條線索,都無比精準地指向了同一個核心——那個隱藏在「青年服務社」背後的「他們」!李正義,這位當年的民政課長,絕對是關鍵人物!
「李正義死了,但他兒子還活著!」阿凱猛地抬頭,眼中閃過光,「檔案室那個李伯!他今天的反應太不對勁了!」
沒錯!李伯的驚慌失措、急於掩蓋的態度,此刻回想起來,絕不僅僅是對舊事的忌諱那麼簡單!他很可能知道些什麼!甚至…他本人,是否就與那個「青年服務社」有關?或者,他就是紙條上那個「和」字後面的人?
「李伯必須再找!」我斷然道,「還有那個『青年服務社』!這麼多年了,不知道還存不存在?但當年參與的人,總還有在世的!」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是一個加密的網路通訊軟體訊息,來自一個完全陌生的帳號。點開,只有一句冰冷、不帶任何感情的文字:
「記者,好奇心會害死貓。清河的水很深,你父親當年沒淌過去,你也一樣。帶著你知道的,滾。」
沒有署名。發訊者的位置資訊被層層跳板遮蔽,無法追蹤。
房間裡的空氣瞬間降至冰點。我和阿凱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和寒意。這不是警告,這是赤裸裸的威脅!「他們」不僅知道我們來了,知道我們在查什麼,甚至…知道父親當年的遭遇!「你父親當年沒淌過去」——這句話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刺進我的心裡。父親當年聽見那「不該聽見的對話」後,遭遇了什麼?他後期筆記的零散和飄忽,是否與此有關?他的離世…是否也…?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但隨之升起的,卻是一股更為熾烈的憤怒!這股憤怒燒灼著我的血液,壓倒了恐懼。我看著桌上父親的筆記本,那硬殼封面在燈光下泛著沉靜的光澤。
我拿起手機,沒有絲毫猶豫,對著那個匿名帳號,一字一句地回覆:
「家父當年沒走完的路,我來走。沒揭開的真相,我來揭。這潭水再深,我也要把它攪乾。放馬過來。」
按下發送鍵的瞬間,我知道,退路已斷。這場由父親遺志點燃、被陳母之血澆灌的戰役,已無可避免。對手是潛伏在時間陰影裡近五十年的惡魔,盤踞在這看似平靜小鎮深處的毒蛇。他們殺了無辜的孩子,嫁禍了可憐的替罪羊,如今又殘忍地掐滅了為兒子喊冤的老母親最後的聲息。
我拿起父親留下的那支老派克鋼筆,冰涼的金屬觸感讓我紛亂的心緒奇蹟般地沉澱下來。打開筆記本,翻到嶄新的一頁。筆尖落在紙上,發出沙沙的輕響,寫下今天的日期,以及一行字:
「抵達清河。陳林好女士遇害。現場留血字『青』及殘紙(疑父遺物)。兇手滅口,威脅已至。目標:李伯,青年服務社舊人。父未竟之路,由我續行。」
窗外的天色,徹底亮了。但我知道,清河鎮最深的黑暗,才剛剛向我們張開它的獠牙。而我的筆,將是刺破這黑暗的第一道光。無論代價如何。
《虎尾餘燼》後記:記者筆下的未竟之路
這本筆記,終於寫到了最後一頁。
窗外是台北沉沉的夜色,霓虹燈光在遠處流轉,映不進我這間堆滿舊檔案的書房。空氣裡飄著父親那支老派克鋼筆殘留的墨水氣味,混雜著紙箱裡泛黃剪報的陳舊氣息,還有…一絲若有若無、彷彿從記憶深處飄來的,清河鎮廢棄菸樓旁的荒草與塵土味。
二十年的記者生涯,我自以為看過足夠多的黑暗。貪腐的黑金、扭曲的人性、制度碾壓下的無聲哭喊…筆下的墨水曾化作利刃,也曾凝成無力的嘆息。但當我循著父親遺留的手札,一腳踏入清河鎮(那個被刻意掩埋的「虎尾」)那潭近乎凝固的時間之水時,我才驚覺,過往所見的黑暗,不過是浮於表面的陰影。
真正的黑暗,是能吞噬時光的。
它潛伏在小鎮刻意維持的寧靜假面之下,蟄伏在老街坊迴避閃爍的眼神深處,甚至盤踞在檔案室塵封卷宗那看似「塵埃落定」的結論背後。它用近五十年的沉默,將一樁殘酷的連續殺童案、一個頂罪的冤魂、一條為子鳴冤卻慘遭滅口的老母親性命,以及我父親當年未竟的追尋,一併深深掩埋。
書寫《虎尾餘燼》的過程,是將自己重新浸入那片冰冷淤泥的過程。鍵盤敲下的每一個字,都帶著清河鎮深秋的寒意,帶著陳林好女士頸上麻繩的粗糙觸感,帶著父親筆記本末頁那戛然而止的「聽見了不該聽見的對…」所帶來的巨大懸念與戰慄。
這不是一部虛構的小說。它的骨血,是那些在時間長河裡幾乎被沖刷殆盡的真實悲鳴。林小芸、吳秀娟——這些化名背後,是兩個永遠停留在童真年歲、卻在最恐怖的陰影中凋零的無辜生命。陳文雄——這個名字承載了一個被粗暴釘在歷史恥辱柱上的冤屈靈魂,和他母親陳林好至死未熄的絕望呼喊。而我的父親張明哲,那位在筆記裡留下重重疑雲的記者,他的困惑、他的隱忍、他那未能寫完的句子,最終成了交付予我的沉重遺產,一條指向深淵的未竟之路。

我更改了所有真實姓名與團體稱謂,是對逝者的尊重,也是對生者的一點微薄保護。歷史的傷痕太深,現實的幽靈並未遠去。那些盤踞在「青年服務社」陰影下的「他們」,或許早已改頭換面,或許正以另一種形態,繼續寄生在權力的縫隙與集體的沉默之中。陳母的血字「青」,那片殘紙上撕心裂肺的「李課長和…」,父親斷掉的話語…這些碎片指向的答案,我選擇讓它停留在小說那充滿張力的懸念裡。因為我知道,有些真相的拼圖,散落在時間的廢墟和活人的恐懼中,遠非我一支筆、一本書所能完全撿拾、拼湊。
然而,書寫本身,就是一種抵抗。
抵抗遺忘。抵抗那用「塵埃落定」四字輕易掩蓋罪惡與不公的冷漠。抵抗讓無辜者永遠揹負污名、讓真兇逍遙於時間之外的荒謬。父親當年未能走完的追尋之路,我以小說的形式,踉蹌地續行了一段。這不是終點,更像是一個標記,一個沉重的問號,插在那片被刻意遺忘的土地上,提醒路過的人:看,這裡曾有過無法癒合的傷口,這裡曾有過震耳欲聾的沉默,這裡曾有過一個記者,和一個兒子,試圖在黑暗的餘燼中,點燃一星微弱卻固執的光。
清河鎮的惡夢,是台灣社會集體記憶中一道深長的傷疤。它揭示的不僅僅是單一案件的殘暴與黑暗,更是權力運作下對真相的扭曲、對弱勢的碾壓,以及那種為了表面的「安定」與「和諧」,不惜犧牲正義與個體的可怕邏輯。這種邏輯,並未隨著時代的標籤更迭而徹底消失,它只是學會了更好的偽裝。
感謝我的老搭檔阿凱(當然,這也是化名),在那段步步驚心的調查中,他的鏡頭和義氣是我的後盾。感謝願意在恐懼中向我透露隻言片語的、那些未被寫入書中的清河鎮無名者,你們的勇氣是暗夜裡的微光。更要感謝我的父親張明哲,您留下的那本筆記,不僅是未解的謎題,更是傳遞給我的、一份關於記者天職最沉重的信物——在所有人都選擇沉默或遺忘時,總要有人,執拗地記著,執拗地追問。
《虎尾餘燼》無法照亮所有的黑暗,也無法撫平所有的傷痛。它只是一聲遲到了近五十年的吶喊,從歷史的深淵裡傳來,微弱,卻固執。它試圖告訴我們:有些火,看似熄滅,餘燼猶溫;有些路,看似斷絕,總要有人繼續前行。因為遺忘,是對受害者最大的二次傷害;而沉默,永遠是罪惡最肥沃的土壤。
只要還有人在追問,真相,就永遠有浮出水面的可能。這條由父親開始、由我蹣跚接力的路,但願不會是最後一人行走。
張介安 謹誌
於台北寓所燈下
民國一一三年 深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