濁水溪底的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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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編自1995年真實刑案

我叫張介安,45歲,在報社已20年,自認見過世間百態。

恩師吳明遠教授臨終前交給我一份泛黃的卷宗:「1955年,東南防衛司令部江鎮岳將軍幼子江皓文被綁,綁匪索要30萬——那年頭,這錢能買下半條街。」

我翻開卷宗,發現綁匪陳振邦竟是退役軍官,同夥還包括現役軍人。

「他們得手了,」吳老咳嗽著說,「錢拿了,人也放了。」

「那後來?」

「陳振邦逃亡時被捕,很快槍決。案子被壓下去,成了整肅軍紀的由頭……」

我追蹤這樁被塵封的舊案,發現當年的檔案關鍵頁全被撕去。

老警衛偷偷告訴我:「別查了,當年那袋贖金……最後進了誰的口袋,沒人敢說。」

撥通電話的瞬間,聽筒裡傳來忙音——我知道,有些真相永遠沉在了濁水溪底。


我的手指劃過辦公桌邊緣那道陳年刻痕,深淺依舊。今年四十五了,在這家報社的格子間裡,不多不少,剛好耗去二十年光陰。鉛字油墨的氣味早已浸入骨髓,變成一種無聲的背景噪音。世情百態,悲歡離合,從最初的熱血沸騰,到如今的近乎麻木,這過程平滑得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直到吳老病危的消息傳來,像一記遲暮的鐘聲,沉悶地撞在心上。

病房裡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刺鼻。吳明遠教授躺在慘白的被單下,身形單薄得幾乎要陷進去。他曾經是新聞系裡最令人敬畏的教授,雷厲風行,目光如炬,如今卻被病魔抽乾了精氣神,只剩下一雙眼睛,還殘留著不肯熄滅的光。他枯瘦的手摸索著,從枕頭底下抽出一個牛皮紙卷宗,塞到我手裡。那紙袋的邊緣已經磨損泛黃,帶著一種久藏箱底的陳腐氣味。

「介安…」他的聲音嘶啞,像砂紙摩擦,「拿著…在我這兒…摀了快一輩子了…帶出去…見見光…」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他的話,胸腔裡發出風箱般的聲響。我趕緊扶住他,等他喘息稍定。

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我手裡的卷宗,彷彿那是他最後一點未竟的心事。「1955年…東南防衛司令部…江鎮岳將軍…他的小兒子,江皓文…讓人綁了。」

我心頭一跳。江鎮岳?東南防衛司令部?那是幾十年前威名赫赫的軍事機構,如今早已改組湮滅在歷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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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綁匪…要三十萬…」吳老的聲音帶著一種遙遠的驚悸,「那年頭…三十萬…能買下半條街的洋房啊…」他閉上眼,似乎在積攢力氣,「動手的…領頭那個…叫陳振邦…是個…退了役的軍官…」他頓了頓,艱難地吐出更重的字眼,「裡頭…還有…穿了軍裝的人…摻和著…」

「得手了?」我忍不住追問,聲音不自覺地壓低了。

「得手了。」吳老的眼睛倏然睜開,帶著一種冰冷的、洞穿世事的瞭然,「錢…拿了。人…也放了。」

「那後來?」

「陳振邦…」吳老嘴角牽起一絲極淡、近乎殘酷的冷笑,「跑了…沒跑掉…抓回來…很快…就槍決了。」他喘了口氣,眼神飄向病房慘白的天花板,「案子…摀住了…成了…整肅軍紀…最好用的…那把刀…」

話似乎耗盡了他最後的力氣。他不再看我,只疲憊地揮了揮手,示意我離開。那手勢裡,有託付,也有一種沉重的、卸下擔子的解脫。幾天後,恩師溘然長逝。那卷沉甸甸的卷宗,成了他留給我最後的遺產,也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的手上,燙在我的心上。

報社資料室的燈光永遠帶著一種昏黃的倦怠。我獨自坐在角落,小心翼翼地打開那個牛皮紙卷宗。灰塵在光柱裡無聲地飛舞。裡面的文件紙張脆黃,彷彿一碰就會碎裂。吳老臨終前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冰冷地印在眼前。

「東南防衛司令部司令江鎮岳將軍幼子江皓文遭綁架案」——一行豎排的繁體字標題,墨跡已有些洇開。

日期:195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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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逐頁翻看那些模糊不清的舊報紙剪報、字跡潦草的手抄筆錄影印件、蓋著模糊印章的公文紙。觸目驚心的數字反覆出現:三十萬贖金。1955年的三十萬舊臺幣,那是一個足以讓普通人頭暈目眩的天文數字。綁匪的勒索信影印件字跡歪斜卻透著一股狠勁:「備齊現鈔,否則收屍!」

一個名字被反覆提及:陳振邦。卷宗裡一張模糊的半身照,依稀可見一個剃著平頭、面容緊繃的年輕男人,穿著舊軍裝。退役軍官。吳老說過,他是主謀。筆錄影印件裡,一個被拘押的疑似同夥(名字被濃墨塗抹)在供詞的一角,幾個小字如同毒蛇般鑽入眼簾:「…陳哥說…裡頭有穿軍裝的兄弟照應…過哨卡…不難…」

一股寒氣順著脊梁爬上來。現役軍人參與綁架頂頭上司的兒子?這不僅僅是膽大包天,這是對那個鐵幕般時代的瘋狂嘲弄!難怪要捂!捂得嚴嚴實實!

剪報的日期跳動著,記錄著當時外界所能窺見的零星碎片。最初幾天,只有將軍府邸「異常忙碌」、人員進出頻繁的隱晦描述。幾天後,才突然爆出「幼子平安歸家」的簡短消息,語焉不詳。再然後,就是「綁匪陳振邦落網伏法」的公告,措辭鏗鏘,充滿勝利的宣告意味,卻對過程、同夥、贖金去向隻字不提。最後幾份剪報的標題轉向了「整肅軍中風紀」、「雷厲風行」、「清除敗類」之類的報導。一場驚天綁架案,就這樣被巧妙地轉化、吸收,成了權力機器內部刮骨療毒、展示肌肉的工具。

卷宗的最後幾頁,是幾份蓋著「機密」或「歸檔」印章的內部文件索引和摘要。我急切地尋找著關於審訊詳情、同案犯處理、尤其是那筆巨額贖金去向的記錄。然而,手指翻到關鍵處,心猛地一沉——本該連續的地方,只剩下參差不齊的毛邊。紙張被整齊地、粗暴地撕掉了!不止一頁!那撕裂的痕跡像無聲的嘲笑,赤裸裸地宣告著:到此為止,後面不是你能看的。

一股強烈的不甘和職業性的執拗瞬間攫住了我。吳老把這個秘密交給我,不是為了讓我對著幾頁殘卷嘆息的。塵封的舊案?被掩蓋的真相?撕掉的檔案?這裡面一定有鬼,而且這鬼,恐怕還在某些陰暗的角落裡飄蕩。

線索在哪裡?我像一頭困獸,在資料室的故紙堆裡反覆翻找、梳理。卷宗裡提到過一個關鍵地點:綁匪拿到贖金後,釋放人質江皓文的地方——濁水溪下游南岸的一片防風林。那個年代,荒僻得很。還有,陳振邦被捕的地方,在靠近山區的一個叫「石門」的小鎮關卡附近。這些地名,幾十年來變化巨大,滄海桑田。

更重要的是人。當年經辦此案的人呢?吳老提到過,案子是軍方主導,但警方也深度參與。我翻查舊資料,鎖定了一個名字:李守成。卷宗裡一份模糊的協同辦案人員名單上有他,當時似乎是某個分局的刑警骨幹。這個名字像一顆沉入水底的石子,我必須在茫茫人海中把它重新打撈起來。

幾番周折,動用了不少老關係,電話打到喉嚨發乾,才終於從一位退休多年的老警官那裡得到一個模糊的地址:屏東鄉下,一個我從未聽過的小村子。電話裡,那位老警官聲音壓得很低:「介安老弟啊…李守成?他…怕是早就躲清靜去了。那案子…水太深,沾過的人,後來都…不怎麼順當。你要找他?唉…自求多福吧。」

這含糊其辭的警告,反而像一針強心劑。幾天後,我請了年假,驅車一路南下。城市的高樓大廈逐漸被低矮的房舍取代,接著是成片的稻田和果園。空氣中瀰漫著泥土和植物發酵的氣息。按著那個模糊的地址,車子在鄉間小路上顛簸,最後停在一個寧靜得幾乎凝滯的小村莊邊緣。一棟低矮的舊瓦房,門前有棵巨大的老榕樹,氣根垂落如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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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門的正是李守成。他比我想像的還要蒼老。背佝僂得厲害,稀疏的白髮貼在頭皮上,臉上溝壑縱橫,刻滿了歲月的風霜。但那雙深陷在眼窩裡的眼睛,在看清我遞過去的記者證和聽到「1955年」、「江鎮岳」、「陳振邦」幾個詞時,驟然掠過一絲極其銳利、警惕的光芒,快得像幻覺,隨即又迅速黯淡下去,恢復了那種老年人特有的渾濁和漠然。

「不記得了…老早的事了…我一個鄉下老頭子,曉得什麼…」他擺著手,含糊地嘟囔著,轉身就要關門。

「李前輩!」我抵住門,語氣懇切,「是吳明遠教授…他臨終前…把這個託付給我。」我拿出那個泛黃的卷宗,在他眼前晃了晃,「他說,這案子…不該就這麼爛掉。」

聽到「吳明遠」的名字,李守成關門的動作僵住了。他佈滿老年斑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卷宗,彷彿那是什麼洪水猛獸。半晌,他長長地、無聲地嘆了口氣,那嘆息沉重得像要把佝僂的脊背徹底壓垮。他不再關門,默默地轉身,步履蹣跚地挪進光線昏暗的堂屋,示意我進來。

屋裡陳設極其簡單,甚至有些破敗。空氣中瀰漫著老人、舊物和草藥混合的沉悶氣味。他摸索著在一張舊藤椅上坐下,指了指旁邊一張矮凳。我坐下,拿出錄音筆,他看了一眼,沒反對,也沒說話,只是目光空洞地望著門外刺眼的陽光。

沉默在狹小的空間裡瀰漫,帶著舊日秘密的沉重。我耐心地等待著。終於,他乾澀的聲音響起來,很低,很慢,像是從一口深井裡費力地往上提水。

「那天…風很大…吹得防風林嗚嗚響,像鬼哭…」他陷入回憶,「我們接到密令…只在外圍遠遠布控…核心地帶,全是穿軍裝的人…我們…不能靠近…」

「江皓文…那個孩子…怎麼放出來的?」我輕聲問。

「一個麻袋…」李守成的聲音有些發飄,「就丟在林子邊上的土路旁…麻袋動…我們衝過去解開…孩子在裡面,小臉煞白,眼睛瞪得溜圓,嚇得說不出話…嘴裡塞著布…」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回憶那孩子驚恐的模樣,「身上倒沒什麼傷…就是嚇壞了…」

「那…綁匪呢?還有贖金?」

「根本沒見著人!」李守成的語氣裡第一次帶上了情緒,一種混合著無奈和憋屈的情緒,「林子深處…只聽到摩托車的聲音…突突突…由近到遠…開走了。等我們的人…按命令衝進去…啥也沒了…鬼影子都沒一個!三十萬吶…就那麼…沒了…」

「後來…陳振邦是怎麼落網的?」我追問。

「落網?」李守成嘴角扯出一個極其古怪的弧度,像是笑,又像是哭,「在石門關卡?呵…那是…做給外面看的戲!」他壓低了聲音,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根本不是什麼追捕!是…有人遞了消息…知道他在那兒…等著…甕中捉鱉!那地方…偏僻得很…槍一響…啥都解決了…」

「誰遞的消息?」我的心跳加速。

李守成猛地搖頭,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恐懼:「不知道!也不能知道!」他喘了口氣,「陳振邦…死得很快…快得…不正常!案子…審了嗎?審了誰?怎麼審的?我們這些底下跑腿的…屁都不知道!上面一紙命令下來…結案!整肅軍紀!抓了幾個小蝦米…風頭一過…啥事沒有!」

他枯瘦的手指神經質地絞在一起,指節發白。「那三十萬…那三十萬吶…」他喃喃自語,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眼神卻直勾勾地看向我,帶著一種積壓了半個多世紀的悲憤和恐懼,「介安記者…聽我一句…別查了…真的…到此為止吧…」他身體前傾,聲音壓得極低,像耳語,卻又字字如錘,砸在我心上:

「那袋錢…最後到底進了誰的口袋…這世上…怕是只有濁水溪底的爛泥…才知道了…當年…誰敢問?現在…誰敢提?」

濁水溪底的爛泥…這句話像冰冷的蛇,纏繞住我的心臟。離開李守成那間昏暗老屋時,南台灣熾熱的陽光兜頭澆下,我卻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老刑警渾濁眼底深藏的恐懼,比任何直接的威脅都更有分量。那袋消失在防風林深處的三十萬贖金,像一個巨大的、無聲的黑洞,吞噬了陳振邦的性命,吞噬了案件的真相,也似乎要吞噬掉所有試圖靠近它的人。

回到台北,一種無形的壓力開始悄然瀰漫。採訪電話變得異常艱難。聯繫上的一位對當年軍警系統略有研究的退休學者,起初還頗感興趣,但一聽我具體提到「東南防衛司令部」、「1955」、「江皓文」幾個關鍵詞,電話那頭立刻沉默了,隨即是尷尬的咳嗽和推脫:「哎呀,張記者,這段歷史…資料太匱乏了,我…我實在沒什麼可說的。抱歉抱歉!」電話被匆忙掛斷,只剩下一串忙音。

另一位輾轉找到的、據說曾在當年涉事部隊服役過的老人家屬,更是警惕萬分。電話裡,老人的兒子語氣生硬地回絕:「我父親年紀大了,身體很不好,過去的事情早就不記得了,請不要再打擾他!」不等我再開口,也掛斷了。

更詭異的是報社內部。一天,總編老趙踱到我桌旁,胖臉上堆著慣常的笑容,卻少了些溫度:「介安啊,最近在忙什麼大選題?看你總翻老資料。」他隨手拿起我攤在桌上的、抄錄著一些舊地名和人名的筆記本,漫不經心地翻著。

「沒什麼,一點舊聞,查著玩。」我含糊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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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老趙的目光在我筆記本上停留了幾秒,那上面有「石門」、「濁水溪南岸」等字眼,他狀似無意地用手指點了點,「舊聞好啊,有歷史感。不過…有些太舊的東西,挖起來塵土太大,也容易…惹麻煩。咱們報紙嘛,還是得向前看,對吧?」他放下本子,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不輕不重,「有需要社裡資源支持的,跟我說啊。」他笑著走了,留下的話卻像一層薄冰覆在我心頭。

李守成恐懼的眼神,學者匆忙掛斷的電話,家屬警惕的回絕,老總編意味深長的「提醒」…碎片拼湊起來,指向一個令人窒息的結論:這案子,不僅沒過去,它的陰影,依然盤踞在某些看不見的角落。那雙撕掉檔案的手,似乎還懸在頭頂,隨時準備摀住任何試圖發聲的嘴。

吳老的卷宗攤在書桌上,昏黃的檯燈下,那些殘缺的紙頁像一張張無聲吶喊的口。被撕掉的空白處,彷彿深淵的入口。李守成那句「濁水溪底的爛泥才知道」在腦中反覆迴響。防風林…贖金交接的唯一地點…陳振邦最後消失的地方…會不會在那裡,在幾十年的泥沙淤積下,還藏著什麼被遺忘的鐵證?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再也無法按捺。哪怕希望渺茫得像濁水溪裡的金沙,我也必須去篩一篩。

週末,我獨自驅車南下。根據舊地圖和模糊的描述,當年那片防風林位於濁水溪出海口南岸。幾十年過去,滄海桑田。大片的海埔新生地被開發,建起了漁港、道路和零星的工廠。曾經的荒僻之地,如今已很難找到舊時的痕跡。我沿著堤防公路緩慢行駛,對照著手機裡翻拍的老地圖,仔細辨認著地貌。最終,在一片相對荒涼、尚未被大規模開發的區域停下。這裡還能看到一些頑強生長的陳舊木麻黃林帶,應該就是當年防風林的殘存。

溪水渾濁湍急,裹挾著大量泥沙奔流入海。岸邊是廣闊的灘塗和蘆葦蕩。我換上高筒雨靴,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灘塗。烈日當空,空氣中瀰漫著水腥氣和淤泥腐敗的味道。我拿著一個簡易的金屬探測器——更像是一種自我安慰的道具——在蘆葦叢邊緣、靠近溪流沖刷的灘地上,漫無目的地掃著。探測器大部分時間沉默著,偶爾發出些微弱的、無意義的蜂鳴,提示著淺層的鐵鏽或罐頭盒。

時間在枯燥的搜尋中流逝。汗水浸透了襯衫,黏膩地貼在背上。失望像溪水一樣慢慢上漲。就在我幾乎要放棄,準備走向堤岸時,靴尖似乎踢到了一個硬物,半埋在濕滑的黑泥裡。不是石頭的感覺。

我蹲下身,用手扒開淤泥。一個冰冷、堅硬的東西露了出來。不是鐵罐,也不是石頭。我用袖子擦掉上面的泥漿,露出斑駁的深綠色漆面和一個扭曲的金屬把手。

一個軍用水壺!

心臟驟然狂跳起來。我把它整個挖了出來。標準的舊式軍壺,鋁製,扁圓形,壺身有明顯的撞擊凹痕和刮擦痕跡,壺嘴邊緣有些鏽蝕,但整體結構還算完整。壺蓋擰得很緊。我用力擰開,一股濃烈的泥腥味和鐵鏽味撲面而來。裡面灌滿了半凝固的黑色泥沙。我小心翼翼地將泥沙倒出,在泥漿裡摸索著。

指尖觸到了一個硬硬的、邊緣銳利的東西。

我屏住呼吸,把它摳了出來。是一塊金屬碎片,不大,邊緣扭曲撕裂,像是從什麼東西上硬生生扯下來的。上面似乎…有字?

我快步走到溪水邊,就著渾濁的溪水用力搓洗碎片和壺身。軍用水壺的壺底,赫然鏨刻著一行模糊但尚可辨認的編號:「KB-417」。而那塊金屬碎片,洗乾淨後,露出了斷裂的半個字,像是一個變體的篆書「衛」字的一部分,以及下面一行更小的阿拉伯數字編號的開頭兩個數字:「57…」。這字體和格式…與卷宗裡那些蓋著「東南防衛指揮部」印章的文件邊緣殘留的印記極其相似!

KB-417…這是某個軍人的配給編號?這個水壺,怎麼會出現在當年的贖金交接點?是綁匪遺落的?還是…某個「照應」他們的現役軍人的物品?這塊帶字的碎片,又是什麼?它斷裂的邊緣如此新鮮,不像是自然腐蝕…更像是被巨大的外力(比如爆炸?)撕裂的?它原本屬於什麼?某種裝備上的銘牌?

無數的疑問瞬間湧入腦海,伴隨著一陣冰冷的激動。這水壺和碎片,是濁水溪沈默了幾十年後,吐出的第一件證物!它們微弱,殘破,卻像黑夜裡的第一顆星,證明黑暗並非空無一物!

回到台北的公寓,我迫不及待地將水壺和碎片放在書桌的強光燈下,仔細拍照、測量、記錄每一個細節。壺身的凹痕、刮痕,碎片斷裂的茬口…編號「KB-417」像一把鑰匙,也許能打開一扇通往過去某個具體人物的門。我連夜開始行動,動用所有能想到的管道,試圖查詢這個編號對應的資訊。舊軍隊的番號、後勤記錄、人事檔案…這些資料要麼早已銷毀,要麼深鎖在不可觸碰的禁區。

就在我一籌莫展之際,一個意想不到的微弱線索出現了。在查閱一些非官方的、由老兵自發整理的零散資料彙編時,我在一份關於某支早期駐防部隊(該部隊番號曾隸屬於東南防衛指揮部序列)的模糊記載裡,看到了一個極其簡短的注腳:「…後勤補給記錄(部分),五五年度,遺失…涉及編號段KB-400至KB-450…疑與石門事件有關…」

石門事件!陳振邦被捕槍決的地方!

水壺編號KB-417,就在這個「遺失」的編號段內!「遺失」?是真正的遺失,還是…被有目的地抹去了記錄?這個水壺的主人,是否就是那個在石門「甕中捉鱉」行動中消失的環節?他是否就是李守成所說的「遞消息」的人?或者…他本身就是被「處理」掉的一部分?

這個發現讓我頭皮發麻。我立刻撥通了李守成留給我的那個鄉下小賣部的公用電話號碼,請店主幫忙轉告,說有極其重要的事情請教。

等待回音的時間變得異常煎熬。第二天下午,我的手機終於響了,顯示的正是那個鄉下的區號。我立刻接通。

「喂?李前輩?」我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

電話那頭,卻是一片死寂般的沉默。只有微弱的電流聲,滋滋作響。

「喂?李前輩?聽得到嗎?」我的心往下沉。

依舊是沉默。過了大約五六秒,聽筒裡突然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像是金屬摩擦的「咔噠」聲。緊接著,便是單調、重複、毫無感情的忙音。

嘟…嘟…嘟…

我握著手機,僵在原地。窗外的城市華燈初上,霓虹閃爍,車流如織。書房裡只亮著一盞檯燈,光線集中在書桌中央。那裡,靜靜躺著那個從濁水溪淤泥裡挖出來的舊軍用水壺,壺底的「KB-417」在燈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旁邊是那塊扭曲的金屬碎片,斷裂的「衛」字筆畫猙獰。

聽筒裡的忙音還在耳邊固執地迴響著,單調,空洞,像一把鈍鋸子在切割神經。李守成…他聽到了嗎?那聲「咔噠」是什麼?是電話被強行掛斷?還是…別的什麼?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板瞬間竄上頭頂。

濁水溪的淤泥沒能完全吞噬過去。它吐出了水壺和碎片,卻也引來了水面之上的陰影。那雙撕掉檔案的手,從未離開。

書桌上的卷宗攤開著,那些被撕掉頁碼留下的鋸齒狀空白,此刻顯得無比刺眼。我伸出手,指尖拂過那些毛糙的紙邊。吳老臨終託付時沉重的眼神,李守成佝僂背影裡深藏的恐懼,總編老趙狀似無意的「提醒」,還有此刻電話裡冰冷的忙音…所有的線索、警告、恐懼和這塊冰冷的金屬碎片糾纏在一起,擰成一股沉重到令人窒息的繩索。

恩師吳明遠教授臨終前沉重的託付,他枯槁的手遞來那份泛黃卷宗時的眼神,此刻無比清晰地灼痛著我。他把它摀了一輩子,最終選擇交給我,不是讓我對著殘頁和忙音退縮的。

我猛地站起身,動作太大帶倒了椅子,發出一聲刺耳的噪音。這聲音在死寂的書房裡格外驚心。但我沒去扶它。幾步走到書櫃前,拉開最底層的抽屜。裡面是備用的新錄音筆、大容量存儲卡、強光手電筒…還有一支防身的戰術筆。我把它們一股腦兒塞進隨身的舊帆布背包裡。手指觸碰到冰涼的金屬筆身時,略微停頓了一下。然後,我抓起桌上的車鑰匙。

目標:石門。

陳振邦的葬身之地。那個編號「KB-417」的水壺所指向的「遺失」事件的關聯地。也是李守成口中那場「甕中捉鱉」大戲上演的舞台。

夜色是最好的掩護。車子駛出城市,匯入高速公路稀疏的車流。窗外的燈火飛速倒退,像被拉長的、流光溢彩的傷口。我關掉了車載收音機,狹小的空間裡只剩下引擎的轟鳴和自己越來越清晰的心跳聲。腦海裡反覆回放著卷宗裡的碎片資訊、李守成斷斷續續的講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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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門,幾十年前只是山區邊緣一個不起眼的檢查關卡。陳振邦逃到這裡,據「官方」說法,是企圖闖關進入山區時被英勇的軍警發現,經過短暫交火後被擊斃。乾淨俐落,大快人心。但李守成那帶著悲憤的「甕中捉鱉」四個字,像毒刺一樣扎在心裡。如果他是被「安排」到這裡的呢?如果槍聲響起前,一切早已寫就?

山路崎嶇,導航的信號時斷時續。憑著記憶和白天研究的地圖,我拐下主路,駛入一條更狹窄、年久失修的縣道。路況很差,車子顛簸得很厲害。兩側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只有車燈劈開前方有限的一小段路面,照亮飛揚的塵土和路邊影影綽綽的灌木叢。空氣裡是草木和露水的清冷氣息。

終於,一塊歪斜的、字跡模糊的舊路牌出現在車燈光暈裡:「石門」。沒有關卡,沒有哨所,只有幾間早已廢棄、坍塌了大半的石砌小屋,像巨獸的骸骨散落在荒草叢中。更遠處,是黑黢黢、沉默如鐵的連綿山影。

我把車熄了火,停在路邊茂密的樹影下。推門下車,一股山間特有的寒涼空氣瞬間包裹全身。四周靜得可怕,只有不知名的夜蟲在草叢裡單調地鳴叫。我打開強光手電筒,光束刺破黑暗,掃過那些斷壁殘垣。

泥土。碎石。瘋長的野草。歲月早已將當年可能留下的任何明顯痕跡抹平。我彎著腰,像當年在水溪邊一樣,徒勞地用手電光掃視著每一寸地面,希望能發現什麼不尋常的凸起、異樣的顏色…甚至是一顆早已鏽蝕的彈殼。

一無所獲。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沮喪和疲憊開始侵蝕意志。難道李守成只是臆測?難道那個水壺編號的線索只是巧合?我直起有些酸痛的腰,手電光無意間掃過關卡小屋後方一片陡峭的山坡。那裡植被更加稀疏,裸露出大片風化的碎石和岩壁。

等等…那是什麼?

光束的盡頭,在幾塊巨大岩石的縫隙陰影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反射出一點極其微弱、不同於岩石的光澤。很微弱,稍縱即逝。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幾乎是手腳並用地爬上了那個陡坡,碎石在腳下嘩啦啦地滾落。靠近那幾塊交疊的巨岩,手電光聚焦過去。

在岩石底部一道深深的、被雨水沖刷出的縫隙裡,卡著一個東西。不是石頭。它大部分被泥土覆蓋,只露出一個扭曲的金屬小角,正是那點微弱反光的來源。我掏出隨身的多功能刀,小心地撬動周圍的碎石和硬土。

一個扭曲變形的金屬煙盒!扁平的,鐵質的,上面原本的漆色早已剝蝕殆盡,只剩斑斑鏽跡。但煙盒的蓋子邊緣,似乎刻著幾個模糊的字母。

我用刀尖小心地刮掉上面的硬泥。手電光下,幾個歪歪扭扭、像是用釘子之類硬物倉促刻下的英文字母顯露出來:

C.Z.Y

陳振邦!名字拼音的首字母縮寫!

煙盒的搭扣早已鏽死。我費了很大力氣才用刀尖將它撬開。裡面沒有煙,只有一小團被油紙包裹的東西。油紙也早已發黑變脆。

屏住呼吸,一層層剝開那幾乎要碎裂的油紙。

裡面是兩張折疊起來的紙片。紙張極其薄脆,邊緣已經朽壞。我顫抖著手,用手機的手電光輔助,小心翼翼地展開。

第一張紙片上,是幾行極其潦草、甚至有些變形的鋼筆字,墨跡洇開了很多,但尚能辨認:

「錢不對數!短了五萬!姓梁的吞了!王八蛋!他要滅口!石門是死路!我若死…煙盒…岩縫…」

字跡在這裡中斷,最後一筆拖得很長,力透紙背,帶著絕望的瘋狂。

第二張紙片更小,像是一張便籤的碎片。上面只有兩個用同樣潦草筆跡寫下的名字,後面跟著一串數字:

梁秉義 753


周國棟 892


名字!代號?編號?還有這觸目驚心的控訴!

錢不對數!短了五萬!姓梁的吞了!他要滅口!

李守成的恐懼,檔案的缺失,電話裡的忙音…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被這兩張脆弱的紙片,被陳振邦臨死前絕望的吶喊,轟然炸響,拼湊出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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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本不是什麼簡單的綁匪撕票!這是一場黑吃黑的陰謀!那個「姓梁的」(梁秉義?)剋扣了巨額贖金!為了掩蓋,他必須讓知道內情的陳振邦永遠閉嘴!所謂的「追捕」、「槍決」,根本就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滅口行動!而那個水壺編號KB-417所指向的「遺失」事件,很可能就是參與滅口的某個環節被一起「處理」掉了!周國棟又是誰?另一個參與者?監督者?

石門的風,突然變得刺骨寒冷。我猛地回頭,手電光柱掃向四周濃墨般的黑暗。荒草萋萋,怪石嶙峋,像無數蹲伏的鬼影。陳振邦最後刻下的名字,像兩道催命符,帶著跨越半個多世紀的冰冷殺機。

此地不可久留!

我將兩張脆弱的紙片連同煙盒用油紙重新小心包好,塞進貼身的衣袋。連滾爬下陡坡,衝向停在樹影下的車子。手抖得幾乎插不進鑰匙。引擎發出一聲低吼,車燈劃破黑暗,我猛打方向盤,輪胎碾過碎石和荒草,車身劇烈顛簸著衝上縣道,朝著來路疾馳而去。後視鏡裡,那片吞噬了陳振邦的黑暗關卡廢墟,迅速變小,最終隱沒在群山和夜幕之中。

冷汗浸透了後背,握著方向盤的手心裡全是滑膩的汗。陳振邦用命藏下的證據此刻就貼在我的胸口,滾燙得像一塊燒紅的炭。梁秉義…周國棟…753…892…這些名字和數字,是鑰匙,也是指向地獄的座標。

回到報社附近時,天邊已泛起一絲灰白。我沒有回家,直接將車開進報社大樓的地下車庫。這個時間,車庫空曠得瘮人,只有慘白的燈光和排排沉默的車輛。我停好車,沒有立刻下去,而是警惕地環顧四周。確認無人後,才迅速下車,快步走向通往辦公樓的電梯間。

就在我即將踏入電梯間入口的陰影時,眼角的餘光瞥見車庫深處一根粗大的承重柱旁,似乎有紅點閃爍了一下。

菸頭?

我的神經瞬間繃緊,腳步下意識地頓住。那個紅點迅速熄滅,緊接著,柱子後面傳來極其輕微的腳步聲,快速遠去,消失在另一排車輛的陰影裡。

有人!

心臟狂跳起來。是報社的夜班同事?還是…跟蹤者?寒意順著脊椎爬升。我不敢停留,迅速刷卡進入電梯間,按下樓層。電梯上升的短暫時間裡,每一秒都無比漫長。我靠在冰冷的轎廂壁上,手不自覺地按住了胸口衣袋裡那個硬硬的油紙包。

回到辦公室,鎖上門,拉下百葉窗。我將油紙包取出,放在桌上,再次仔細審視那兩張脆弱的紙片。陳振邦的字跡裡透出的絕望和瘋狂,隔著半個世紀依然撲面而來。「姓梁的吞了!」「他要滅口!」每一個字都像在滴血。

梁秉義…周國棟…753…892…

這些數字是什麼?軍人番號?某種內部代碼?或者是…檔案櫃編號?

檔案櫃!一個念頭如閃電般劈入腦海!吳老留下的卷宗,那些被撕掉的關鍵頁…它們曾經存在過!它們曾經屬於某個檔案系統!如果梁秉義和周國棟是當年參與掩蓋的核心人物,他們的名字或者代號,會不會就隱藏在被撕掉的部分裡?而這兩個數字,會不會就是指向存放原始檔案具體位置的索引號?

這個想法讓我渾身戰慄。如果原始檔案尚未被徹底銷毀…如果它們只是被深鎖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如果能找到它們…那塵封半個世紀的驚天黑幕,將被徹底掀開!

但哪裡去找?當年的東南防衛司令部早已撤銷改組,相關檔案要麼銷毀,要麼封存於某個絕密的軍方檔案館,那是我絕對無法觸碰的禁區。

等等…或許…還有一個地方?

一個名字跳了出來——「史政局」。卷宗裡一份不起眼的文件邊緣,蓋著一個模糊的方形印章,依稀可辨「移交史政局備查」的字樣。史政局,負責保管具有歷史價值的軍事檔案,相對獨立,理論上…對研究性質的申請可能網開一面?

希望渺茫如星火,但這是唯一可見的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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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天,我陷入了瘋狂的資料準備和申請流程中。以「研究五十年代軍警協同機制與社會治安」的學術名義,向史政局提交了詳盡的申請報告,反覆強調其歷史研究價值,小心翼翼地避開任何敏感的具體案件名稱和人名。同時,我利用記者身份,動用了所有能想到的人脈關係,拐彎抹角地試圖找到能在史政局內部說得上話的人,哪怕只是遞句話。

過程極其艱難。電話被禮貌地敷衍,郵件石沉大海。無形的壁障無處不在。直到一週後,一個意料之外的轉機出現。一位曾受過我父親恩惠、如今在文化部門擔任閒職的長輩,輾轉聯繫到了史政局一位即將退休的老管理員。

「老秦這個人…一輩子跟檔案打交道,最見不得歷史被埋沒。」長輩在電話裡語重心長,「但他膽子也小,規矩看得比天大。我只能幫你遞個話,把你的申請報告放到他桌上。成不成…看你報告的分量,也看…天意了。記住,別提任何具體案子!尤其是…沾『軍』字的!」

兩天後,一個陌生的座機號碼打到了我辦公室。

「張記者?」一個蒼老、謹慎、帶著濃濃口音的聲音,「你那份報告…我看了。你要查的東西…年限太早,很多…都不全了。」是秦管理員!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秦老師,麻煩您了!主要是想了解當時的制度流程…」

「嗯…制度流程…」秦管理員似乎在斟酌詞句,「這樣吧,明天下午兩點半,你到局裡來一趟。記住,只能看…第七庫房,第五排,第九列,第三層,編號753和892的檔案盒。 其他任何地方,任何東西,都不准碰!不准記錄!只能看!明白嗎?」他的語氣異常嚴肅,甚至帶著一絲警告的意味。

753!892!

陳振邦煙盒裡便籤上的數字!它們果然是檔案索引編號!秦管理員報出的位置,精準地指向了這兩個數字!他這是在用暗語給我指路!他知道我要什麼!或者說…他猜到了!

「明白!秦老師,太感謝您了!我保證只看您指定的!」我強壓住狂湧的激動,聲音盡量保持平穩。

放下電話,手心全是汗。第七庫房…753…892…梁秉義…周國棟…真相,似乎就在一牆之隔!

一夜無眠。第二天下午,我提前半小時到達史政局。這是一棟森嚴的舊式大樓,門衛盤查嚴格。在接待室等了許久,才被一個面無表情的工作人員領著,穿過幾道需要刷卡門禁,步入光線幽暗、瀰漫著濃重樟腦和紙張陳腐氣味的檔案區。巨大的鐵質檔案櫃像沉默的巨人,排列成望不到頭的矩陣,壓迫感十足。

最終停在標著「VII」的庫房門前。工作人員刷卡開門:「記住你的位置。兩點四十五分我來接你。不要亂走,不要碰任何東西。」說完,他退了出去,厚重的鐵門在我身後無聲地關閉。

庫房裡異常安靜,只有中央空調低沉的嗡鳴。高大的檔案櫃投下濃重的陰影。我按照秦管理員給的「座標」,很快找到了第五排,第九列。第三層。

兩個深藍色的硬紙檔案盒靜靜地躺在那裡。盒脊上貼著白色的標籤,上面清晰地印著編號:

753

892

就是它們!

我深吸一口氣,戴上準備好的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抽出了編號753的檔案盒。盒子很沉。打開盒蓋,裡面是排列整齊的、用牛皮紙袋裝訂好的卷宗。最上面一份的封面上,一行豎排的繁體字標題瞬間攫住了我的呼吸:

東南防衛指揮部高級參謀 梁秉義 個人關聯事件調查(密)

梁秉義!就是陳振邦血淚控訴中那個「姓梁的」!

我的手抑制不住地顫抖。翻開卷宗。裡面是厚厚的文件:梁秉義的履歷、職務變動、財務審計異常報告(其中一份用紅筆圈出了幾個模糊的賬目,標註「來源不明,疑與外部資金有關」)、內部調查問詢筆錄(內容極其官樣文章,關鍵處多有塗黑)…

翻到中間一份文件時,我的動作猛地僵住!

這是一份關於「石門事件」的…原始行動報告初稿!並非後來公開的版本!上面清晰地寫著行動負責人:梁秉義!報告詳細描述了「接獲線報,匪首陳振邦將於某時某分企圖通過石門關卡」,繼而「周密部署,果斷出擊,當場擊斃悍匪」的過程。

但引起我注意的是報告末尾,行動人員名單中一個被圈出的名字,後面跟著一行小字批註:「該員(周國棟)於行動結束後次日,執行運輸任務途中,車輛失控墜入深谷,殉職。所攜部分裝備遺失(清單附後)。」後面附著那份遺失清單,排在第一位的赫然是:「制式軍用水壺(編號:KB-417)壹隻」!

水壺!編號KB-417!原來在這裡!它屬於一個叫周國棟的士兵,他在滅口陳振邦的行動後第二天就「意外」身亡!他的水壺「遺失」了!而它,幾十年後,出現在濁水溪的贖金交接點!

這根本不是什麼意外!這是一場環環相扣的清理!陳振邦被滅口,執行滅口的士兵周國棟緊接著被滅口!為了掩蓋梁秉義私吞五萬贖金和策劃滅口的罪行!

我強忍著翻江倒海的震驚和憤怒,放下753的盒子,顫抖著手拿起旁邊編號892的檔案盒。標籤上寫的是:

東南防衛指揮部後勤處協調員 周國棟 事故調查及善後(密)

打開盒子,裡面文件相對較少。一份簡短的周國棟履歷(普通士兵),一份冰冷的車輛墜谷事故現場勘察報告(結論為「雨天路滑,意外失事」),一份撫卹金發放記錄,還有…幾份家屬簽收的遺物清單。在清單的角落,一個不起眼的備註欄裡,用極小的字寫著:「據梁參謀指示,其個人筆記等無關物品已按規銷毀。」

「無關物品」?銷毀?

我猛地想起陳振邦煙盒裡那張寫著兩個名字的便籤碎片!「周國棟 892」!這個編號指向的檔案盒裡,明確記錄了周國棟的「意外」死亡和遺物處理!而處理人…是梁秉義!他銷毀了什麼?周國棟可能留下的、關於石門行動的記錄?或者…關於那五萬贖金的線索?

鐵證如山!

梁秉義,這個道貌岸然的高級參謀,利用職權,策劃綁架(或至少是知情並利用),私吞巨額贖金,然後冷酷地滅掉所有可能洩密的鏈條:綁匪陳振邦,執行滅口的士兵周國棟!而那個水壺,陰差陽錯地在濁水溪邊重見天日,成了這樁驚天黑幕的第一個破口!

我迅速用微型相機將這兩份檔案的關鍵頁面,尤其是那份原始行動報告、周國棟的事故報告和梁秉義指示銷毀物品的記錄,清晰地拍攝下來。時間緊迫,每一秒都彌足珍貴。

就在我剛剛將892檔案盒小心地放回原位,準備將753也放回去時——

庫房厚重的鐵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沉重的腳步聲!不止一個人!緊接著是鑰匙插入鎖孔的金屬摩擦聲!

糟了!時間還沒到!

秦管理員說兩點四十五才來接我!現在…我瞥了一眼手錶,才兩點三十七分!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我手忙腳亂地將753檔案盒塞回第三層,幾乎是同時,鐵門被「哐當」一聲推開!

刺眼的手電筒光柱瞬間打了進來,像探照燈一樣直直地照射在我身上!強光讓我眼前一片發白,本能地抬手遮擋。

「你在幹什麼?!」一個嚴厲、陌生的聲音厲聲喝道,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腳步聲快速逼近。

「我…我在看秦老師指定的檔案…」我強作鎮定,放下手,迎著光柱看過去。門口站著三個人。兩個穿著深色制服、身材高大的史政局內部安保人員,臉色冷硬。中間一個穿著灰色夾克的中年男人,面孔陌生,眼神銳利得像刀子,正死死地盯著我,和他手中尚未關閉的強光手電。

「指定?」灰夾克男人冷笑一聲,聲音不高,卻帶著徹骨的寒意,「秦懷仁同志突發急病,送醫院搶救了。他從來沒指定過任何人看任何東西!」他目光如電,掃過我剛剛放回檔案盒的位置,又落在我臉上,「張記者,對吧?麻煩你,跟我們走一趟。解釋一下,你是怎麼混進來的?還有…你剛才,到底在看什麼『指定』的東西?」

秦管理員…急病…搶救…

冰冷的絕望瞬間淹沒了全身。這不是巧合!這是一個精心佈置的陷阱!那雙一直懸在頭頂、撕掉檔案的手,終於落下了!它精準地掐斷了我的線索,也掐住了我的咽喉。

我看著灰夾克男人那洞悉一切、冰冷無情的眼睛,知道任何辯駁都是徒勞。口袋裡,微型相機的金屬外殼貼著皮膚,冰冷而滾燙。濁水溪底的黑暗,終究還是吞噬了最後一點掙扎的光。我沉默地舉起了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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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在歷史的裂縫中點燈

寫完《濁水溪底的槍聲》最後一個句點時,窗外正下著今年第一場冬雨。雨水順著玻璃窗蜿蜒而下,像極了那些被時間沖刷卻始終無法完全洗淨的歷史痕跡。

這部小說的靈感來源於1955年真實發生的彭孟緝之子綁架案。在查閱史料時,最令我震撼的不是案件本身,而是那個時代特殊背景下,權力與真相之間永恆的角力。當年的報紙上,這起震驚社會的綁架案最終以「整肅軍紀」的正面形象收場,而那些被刻意掩蓋的細節,則永遠沉入了歷史的濁水溪底。

作為一名有二十年資歷的記者,我深知真相從來不是非黑即白。在創作過程中,我刻意模糊了真實人物與虛構角色的界線——將彭孟緝化名為江鎮岳,陳志一改作陳振邦,甚至連「東南防衛司令部」這個機構名稱也是經過藝術處理的產物。這樣做不僅是為了文學創作的需要,更是想表達一個核心觀點:在威權體制下,個體命運往往會成為宏大敘事的註腳。

特別要感謝我的恩師吳明遠教授(化名)。二十年前在新聞系求學時,正是他教會我「記者的筆應該像手術刀,精準地剖開表象下的膿瘡」。雖然小說中的「吳老」是藝術形象,但他臨終託付卷宗的情節,確實取材於恩師生前與我的一次真實談話。記得那天在醫院,他握著我的手說:「有些真相,需要隔著時代的距離才能看清。」

在田野調查期間,我走訪了濁水溪沿岸的多個村落。當地老人對「那個案子」諱莫如深的態度令人心悸。有位退休警員在答應受訪後突然心肌梗塞去世(小說中李守成的原型),其葬禮上出現的某些「弔唁者」,讓我不禁想起檔案裡那些被塗黑的名字。這些親身經歷都化作了小說中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技術層面上,我參考了大量冷戰時期台灣的軍警檔案格式。比如「KB-417」這類編號確實存在於早期國軍的後勤記錄系統;史政局的檔案分類方式也嚴格按照1960年代的規範設計。這些細節或許大多數讀者不會注意,但我堅持要還原,因為魔鬼往往藏在細節裡。

最後想談談張介安這個角色。作為我的化身,他身上凝結著當代調查記者的共同困境:在演算法主宰流量的時代,還有多少人願意傾聽六十年前的槍聲?當我們追索歷史真相時,究竟是在守護什麼?小說結尾那通突然中斷的電話,或許就是最好的答案——有些追問注定沒有回應,但追問本身就是意義。

謹以此文獻給所有在歷史裂縫中執燈前行的人。濁水溪的泥沙會繼續淤積,但埋不住的,永遠是對真相的執念。

張介安

2023年冬 於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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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案暗房 Crime Darkro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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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ime Darkroom》是張介安的小說解剖室 在這裡,台灣歷史不是教科書,而是層層剝離的傷口與未解的案發現場。 每一則改編小說都是從報導縫隙中滲出的暗影,在解剖台與放大鏡下逐步顯影。 你可能會懷疑這些故事是真的——那正是恐怖的開始。 如果你喜歡帶著歷史餘溫的懸疑感、帶著冷光的小說筆觸, 歡迎進入暗房,打開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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