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將暮,雪亂舞,半梅花半飄柳絮。 江上晚來堪畫處,釣魚人一蓑歸去。”
《壽陽曲·江天暮雪》元,馬致遠
大明萬曆十九年臘月,東北一片白茫茫的積雪,一位身穿厚重棉衣的年少藥郎駕著驢車,在雪地中劃出兩條淺淺車軌,緩緩駛向遼東一處村莊。少年吐著白霧哼著前些日子在市集學來的東北小調,似乎不為風雪所苦頗為自得其樂。
原來少年來自京城一處醫藥世家,受家規所訂:為熟悉藥草及採買,凡年滿十五之世家子弟,需獨自至產地選購藥草。只見驢車上搭滿了東北山芍藥、地龍骨、刺五加等藥材乾貨及一柄用舊布包裹的古樸長劍,這防身用的長劍雖然沉甸,但對畜生來說也不至太過吃重,雪地裡拉車的老驢鼻口也跟著輕陷泥雪的蹄印一步步緩緩冒著白煙。
這茫茫雪地裡,這一人一畜,形單影隻緩慢東行,少年也就慢慢抵達了朝鮮邊境九連城。九連城為大明聯繫朝鮮之軍政要塞,寒冬中沒幾間商家開業,最熱鬧的就屬九連城內的幾家酒樓,幾乎半個城裡的軍爺,都在此處煮酒豪飲。
這也難怪,中朝世代交好,九連城裡的駐軍無需時時刻刻防著朝鮮,近來只需提防北方時常內亂的女真,不要不長眼波及百姓即可。尤其在中朝兩國交界,軍爺們偶爾借軍職之便向往來的商旅敲敲竹槓即油水頗豐,故在此處當差可說人生一大快事,城裡駐守的將士們即便到了寒冬也是歌舞昇平、時常飲酒作樂。
這裡離朝鮮雖近但藥市並不發達,少年依著家書內所述,尋至城內一家不起眼的藥材鋪。好不容易,少年在城裡一處不起眼的角落發現了信裡所示的藥材盤商。
少年停下驢車,輕率地隨意繫著驢繩,就往門前走去。
「地骨皮~你等著!」少年向老驢喊著。
「叩叩~」少年拍打著斑駁的門板。等待著門內的回應。
九連城的藥材盤商小本生意,接待應門即為掌櫃又是當家本人。胖碩的當家為少年打開木門,嘎嘎作響,冷寂地刮破九連城的天空,就連少年身後的老驢都忍不住顫抖,低鳴冒著白煙。
「掌櫃您好,晚輩乃京城仁濟堂張介賓。今日特地前來向您採買朝鮮上等高麗人蔘。」
胖碩的當家嘟噥幾句,低頭打量起眼前的少年。他見張介賓年少可欺,隨即心中暗喜,隨即領他入內,看似殷勤,實則居心叵測。
「小哥運氣好,這批朝鮮高麗蔘正巧還有存貨,一斤二十枚銅錢,若多購一些,還可算你便宜些。」
張介賓一聽,心下駭然,去年上品高麗蔘也不過十六銅錢一斤,此番竟敢獅子大開口?
「掌櫃大哥,不好意思,不知是否另有其他上品人蔘供我挑選?」
「你也看見了,不是我不肯賣你,貨就這些,京城的興安醫藥坊來買也付這個價。你若要買便買,不買便請回,」胖掌櫃語帶不耐,語中更帶威脅。
張介賓細觀蔘貨,果然不僅為次品,色澤參差,蔘鬚稀疏,甚至有蟲蛀痕跡,連次品都稱不上。少年強壓怒氣婉拒轉身離去。
掌櫃也不強留,暗自冷笑:「橫豎這十里八鄉只有我一家盤商,這小子遲早還得回頭低頭求人!」
反觀張介賓,千里迢迢從京城而來,卻採買不得令人滿意的高麗人蔘,張介賓望著眼前的鴨綠江幽怨嘆息,緩緩從口中吐出一團白煙,並凝視著白煙緩緩消散,隨著白煙消散少年目光慢慢聚焦前方,遠方鴨綠江又復清晰。
張介賓心想:「再隔著一道鴨綠江,就到朝鮮了。如能越江採買,朝鮮那的高麗人蔘質地和價錢可有多好。」
思忖既定,張介賓靈光一閃:「城裡的軍爺們都在酒樓飲酒,何不趁此時偷渡過江。」
當即尋至碼頭,出價七枚銅錢,央求船家瞞著官爺暗中偷渡。可岸上的船家收了錢,卻沒有半點要協助驢車上船的動靜。誰料船家收錢後卻遞來幾只草鞋與麻繩,神秘低聲道:「東家,江面已結冰,您駕驢車直行便是,這草鞋幫驢子護蹄。」隨即指指張介賓身旁的驢子。
那名為地骨皮的驢子眨眨眼睛,又回頭望向張介賓。
「搞了半天,原來鴨綠江江面已結凍成冰啊!?」張介賓訝異之餘,搔搔頭越想越不對。
「好一個黑心船家,虧你還收我偷渡錢,這麻繩和這幾只破草鞋能值多少。」氣憤難耐的張介賓,於是幫老驢地骨皮繫上草鞋後便頭也不回地準備踱江離去。
起初老驢頗為任性,張介賓死拖活拽都不肯踏入結冰的江上。
「地骨皮,你再耍賴。回去我就把你做成阿膠!」張介賓語帶威脅。
那老驢似乎頗有靈性,鼻口吐了口氣,竟像似嘆氣似的。蹄子頓了頓,不甘地踏入凍川之上,只是人畜拉扯爭執之間絲毫沒注意到後頭的人影從遠方漸漸逼來。
地骨皮才剛踏上凍川之上,一名身形精瘦、面帶酒氣的軍官拎著酒壺沿著雪地裡遺下的車軌前來,擋在去路。
「小子從哪來的?要去哪?」軍官眼神遊移充滿醉意,濃濁的吐息間滿是酒味。
張介賓一愣,緊張地拱手回道:「軍爺安好,晚輩來自京城仁濟堂,前來採買藥材。」
那軍官哼了一聲,冷笑道:「藥材?這一車乾貨怕不是走私來的吧?進出城門,可要有公文和路引,交錢了嗎?」
張介賓吃了一驚,小心回應:「小的入城時已上繳仁濟堂的通關公文,也無軍士攔查。不知是交什麼錢?」
軍官上前一步,低聲喝道:「少廢話,拿銀子來,不然這一車藥材我可得扣下,還要帶你去營帳盤查。」
張介賓心知又遇上敲詐軍爺,暗罵一聲,卻只得唯諾地掏出幾枚銅錢遞去,卻被軍官一把拍開:「這點?買我一碗酒都不夠!」
他語帶威脅地掃了一眼驢車,又指著地骨皮說:「這驢不錯,剛好我那頭老騾子瘸了腿,借我拉兩天車可好?」
張介賓臉色發青,暗自咬牙,趁軍官轉頭呼喚手下之際,猛一拍驢背:「地骨皮!」
那老驢頗有靈性,見情況不妙,張嘴便回頭朝軍官屁股狠狠咬了一口。
「唉唷〜臭驢子!」那軍官痛得大喊
「地骨皮!誰叫你咬他?跑啊!」
張介賓說完,地骨皮便不待催促撒蹄疾奔,車輪碾雪濺冰,霎時卷起飛雪。
軍官驚覺後大喊:「唉唷〜來人!女真的細作逃了!」身後幾名軍士聞聲奔來,箭矢上弦,追向江岸。
張介賓顧不得多想,一路拉著韁繩飛奔直往鴨綠江冰面。腳下冰面在車轍和蹄聲中「嘎吱嘎吱」作響,耳邊冷風如刀,遠處箭矢呼嘯而來,幾次甚至貼耳而過。
情急之下,他從驢車上抽出一袋草藥,將袋中的山芍藥隨手丟向後方,攪亂軍士視線。
江面上雪光映天,冰冷的空氣如針刺肌膚,呼吸之間張介賓差點將心臟從喉頭喘了出來,冷冽的寒風更是讓每回一吸一吐間只有說不出的難受,但張介賓心中只有一念:「趕快逃出九連城,保住小命!」
幾息之間,已至江心。江面雖結冰厚實,但仍有裂紋蔓延而起,車輪吱呀響得駭人。
九連城的馬匹雖快,但行駛在冰川之上,馬蹄險些打滑,那些在馬匹上驍勇善戰的軍士們,追逐間也不敢放開速度。
沒多久,軍士們行進至中朝邊界。礙於軍令,那名屁股被咬的軍官,與其他軍士們也停止了對張介賓的追緝。
最終靠著地骨皮頑強奔走,驚險滑行至對岸。
張介賓回望九連城方向,只見遠處軍士在邊界咒罵徘徊,無可奈何。
他輕拍地骨皮,低聲道:「地骨皮,遼東的軍爺不好惹,還好你跑得快!」
九連城對岸為朝鮮義州,意含涵中朝兩國如同兄弟結義友誼長存。義州城雖小但城裡的商家可比九連城再熱鬧些,才剛滿十五的張介賓彷彿沾蜜的蒼蠅,在市集不斷徘徊閒逛,許久終於找到一個姜大娘販賣著自家採集的野生人蔘。這些高麗人蔘枝大、莖長、蔘鬚繁盛質地良好,一看就知是多年野生老蔘,自然歸屬於高麗人蔘極上品等級,只可惜數量稀少有限。
張介賓付了五枚銅錢將姜大娘的人蔘一併買回。姜大娘一見張介賓買的如此干脆,隨即用枯瘦的雙手拉著張介賓拜託。
姜大娘說道:「少年當家,我家裡還有一些高麗野蔘,就在離這五里的城郊,拜託您就陪我回去看看吧,若有喜歡可算您便宜些。」
姜大娘面黃肌瘦看來十分貧苦,尤其是婦人的眼白生黃更似乎受肝病所累。
但雖是如此,朝鮮姜大娘雙眼還是咕嚕嚕地凝視著張介賓,渴求張介賓的允答。
張介賓見姜大娘一臉病容又十分誠懇,心生憐憫又想多購些上等野蔘,拗不過姜大娘的請託。便隨姜大娘一同離開市集駕著驢車南向而去,老驢地骨皮的車輪又緩緩在雪地裡劃出淺淺車軌,將張介賓和朝鮮姜大娘帶往朝鮮義州南方的城郊而去。
驢車搖搖晃晃,張介賓心裡滿心期待,只是此時自己卻不曉得,自己這一個決定,竟讓自己捲入大明與朝鮮歷史以來最大的風暴之中。
歷史如萬古奔流的長河,距離日軍揮師入侵,僅七十二餘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