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1:慢一點,深一點
玲玲不常提起「家鄉」這個詞。
可能是因為過去太長時間裡,她的世界裡沒有明確的家的概念,是那種能讓人放心軟、也可以放空的地方。
對她而言,熟悉的是臨時的飯店房間、巡演後快速換洗的後台、練習室冰冷的燈光,還有經紀人手機裡排得密密麻麻的日程表。
但有個地方,在她腦海裡始終留著某些顏色。
中環午後牆角的舊式招牌、尖沙咀的日落時分一排排晃動的紅色小巴、佐敦一帶巷弄裡小學對面的糖水舖。
以及,某個她不太確定是不是記錯的巷口轉彎,有家店牆上貼著復古明星海報,她曾經偷偷幻想過自己哪天也能掛在上頭。
「香港,是妳最早學會講話的地方吧?」
Orm問玲玲時,她們正坐在港島線的地鐵上。
「我十六歲前都住這裡,後來爸爸的工作調去曼谷。但我還記得早上的報紙油墨味、還有樓下早餐店的奶茶,那很甜很甜,我媽說那時我總搶她的喝。」
Orm找了三天的時間,臨時請下休假。
那陣子品牌剛接下一個跨國時尚學院的設計駐地合作,本該是最不能鬆懈的時候,但她只是說:「這三天,比任何一場走秀都重要。」
第一晚,她們住在灣仔的老公寓改建的民宿。
樓下有老爺爺還在賣鮮花、對面樓上有阿姨在曬衣服。
夜晚的窗簾有一點薄,但玲玲沒抱怨,反而靠得比平時更近。
「我以前會來這附近補習。」
玲玲躺在她腿上:「那時候有個很兇的數學老師,他喜歡用紅筆圈錯題。每次回家,我都故意不給爸媽看作業本。」
「那妳現在還怕紅筆嗎?」
「現在只怕妳不在。」
Orm吻了吻她的額角,沒說話。
那種靜默不是尷尬,而是沉靜得很深的安全感。
第二天,她們走在油麻地的廟街旁。
白天的廟街和晚上的不同,沒有燈、沒有吵雜叫賣,只有地上的潮濕痕跡、清晨剛洗過的空氣。
她們隨手吃了碗牛腩麵,坐在橘色塑膠凳上。
「妳有沒有什麼記憶,是只有我才知道的?」
Orm低頭想了一下,說:「我第一次見妳,其實不是簽售會或任何活動。」
「我知道,妳後來說了嘛。」玲玲輕瞪她一眼:「那天徵選,傘就是妳遞給我的,但過太久我才沒馬上想起來,妳真記仇。」
Orm笑了:「不是,那時妳還是練習生,沒人知道妳的名字。我在泰國的設計學校做交換生,剛好在活動場地幫忙搬道具。妳從樓梯跑下來,撞到我,還很快說了對不起。」
玲玲挑眉,嘴巴微張地「蛤?」了一聲。
「那天妳的眼睛是素的。沒畫眼線,沒打亮。但我就覺得這個女生怎麼可以這麼乾淨。」
「我一直以為……妳是後來才喜歡我的。」
「不是。」她笑得溫柔:「我只是等妳有機會,能夠回頭看見我。」
香港空氣是暖的,窗外能聽見有人在彈老歌,像是《月半小夜曲》。
玲玲拿了剛泡好的奶茶,遞給她:「妳記得我的生日願望嗎?」
「想吃我做的紅豆冰?」
「不是。」
她走近一點,低頭,看著她。
「我想妳以後……每年都陪我一起過。」
玲玲仰起臉,目光亮得像春天的海。
「可以。」Orm說:「我以後每年都在這裡。」
因為這是家的感覺,不在地址裡,在眼神與氣味裡。
在不再逃避童年的地方,也在確定可以牽著走下去的現在。
番外2 :中環的髮廊
那天是第二天的下午。
她們沒有排什麼觀光行程,玲玲只說:「今天走我以前會走的路吧。」
Orm沒問為什麼,只牽著她走出小巷民宿的門。
從上環慢慢散步到中環,天氣略熱,人潮不多,剛好是中午與傍晚之間最無所事事的時段。
玲玲戴著墨鏡,但沒遮住那張氣質出眾的臉,Orm一路上都注意到,總有人忍不住回頭。
「現在還會怕被認出來嗎?」Orm低聲問。
玲玲咬著吸管,喝剛買的鴛鴦奶茶,沒太快回答。
「現在啊不怕啦。怕的不是被認出來,是怕人家只認得以前的我。」
Orm看著她,語氣輕柔卻肯定:「如果他們看不見現在的妳,那是他們眼睛不好,不是妳的錯。」
玲玲笑了,眼角瞇起來:「怎麼現在變得會講這種話了,妳以前嘴很硬的欸。」
「我一直都會,只是以前不說。」
正走著,玲玲忽然停下腳步。
她盯著一條小巷子看,那裡有間不起眼的老髮廊。
霓虹燈還亮著,外面貼著一些看起來過時的髮型參考照。
門口放著兩張塑膠椅,牆面裝的還是舊型冷氣機,和一個正在抽煙的大叔。
「我以前在這裡剪過頭髮,妳信不信?」
Orm看了一眼店的外觀,明顯不是藝人會來的地方。
「妳以前不是走冷艷路線嗎?怎麼會來這裡?」
玲玲眼睛一亮,語氣輕快:「國中那次叛逆,跟我媽吵架後自己跑出來剪頭髮,還把劉海剪爆,回家被罵慘了。」
她說完忽然轉頭看Orm,像個忽然冒出點子的小孩。
「欸,我們進去剪頭髮好不好?」
Orm一愣:「妳認真的嗎?」
「妳不是一直說想換點新的風格?」玲玲湊近她:「來嘛,這種突發行程最有意思了。」
兩人就這樣走進老髮廊。
一個穿著背心、滿手刺青的大叔抬頭看了她們一眼,打量的眼神有點狐疑。
玲玲用廣東話笑著說:「兩個都剪啲簡單嘅,隨便修下啦。」
說完還偷偷補一句:「唔駛幫我剪得太靚,我驚太上鏡。」
Orm坐下時還有點緊張,但髮廊裡的風扇聲、老舊收音機裡播放的粵語歌,和玲玲熟門熟路的語氣,慢慢讓她放鬆下來。
剪到一半,玲玲忽然轉頭對Orm說:「妳有沒有發現,妳現在這樣看起來,很像本地女生。」
「本地女生怎麼了?」
「就是……有一種生活感,我喜歡。」她眨眨眼:「而且我也想看妳這樣。」
Orm臉紅了,從剪髮巾底下紅到耳根,她故作鎮定地轉過去,不讓玲玲看到。
剪完之後,她們在鏡子前對看幾秒,都忍不住笑出來。
刺青大叔得意收起剪刀的那刻,她們原以為這樣就算結束了,但他同時從層架上取出一小罐女性專用的髮膠,彷彿在她們頭頂變魔術,手法俐落,嘴裡邊輕哼著《富士山下》的旋律。
十分鐘不到的時間,玲玲的瀏海梳成了微微的半屏山,但意外地適合,與妝後更顯精緻的五官並不違和。
而Orm的額前的碎髮絲全被往後抓,被做成了線條感的油頭。
那一刻,兩人都覺得自己像換了一點什麼。
走出店門時,髮廊老闆還笑著對玲玲說:「下次帶多啲女朋友嚟捧場啊。」
玲玲牽起Orm的手,回頭笑說:「得咗,下次幫你宣傳。」
走遠後,她才低聲說:「第一次,有人看著我和妳,說出『女朋友』這三個字欸。」
Orm回握她的手,沒說話。但她那點藏不住的笑意,早就在眼尾洩了出來。
那天下午的陽光不強,街角有種舊電影裡會出現的味道。
沒有歌舞場景,沒有眼淚戲劇。
只有一場簡單的剪髮,和一雙在中環街頭牽著的手。
周圍的路人紛紛將目光鎖定過來,長相精美搭配復古的造型,一時讓人認不出來已經是小有知名度的人物,但還是不免吸引了大量民眾的眼球。
「……我們現在是好看的嗎?」
Orm左顧右盼,有點不自在地低頭。
玲玲笑得眼睛瞇起,輕晃牽著的那隻手。
「不確定。但很好玩。」
番外篇 3:西環的黃昏
旅程的第三天,天氣陰陰的。
沒有下雨,但光線總像被一層灰色玻璃隔著,整座城市都靜了一些。
玲玲主動說:「我想去西環碼頭。」
Orm沒問為什麼,只拉了她的手,帶著她搭電車一路搖晃到堅尼地城。
車廂裡幾乎沒有觀光客,都是趕著回家的街坊,有人打盹,有人低頭滑手機。
玲玲靠在窗邊,靜靜看著窗外。
電車轉彎時,她嘴角不自覺上揚了一點。
「小時候,跟我媽吵架之後,我也會自己跑出來坐電車,就從銅鑼灣坐到最尾站。」
她轉頭看著Orm,語氣不是感傷,而是平靜的那種輕柔。
「那時候覺得這樣很有型,一個小鬼坐在電車最上層,聽歌假裝自己是電影女主角。」
Orm沒笑,聽得很認真。
她一直知道玲玲很安靜,很堅硬。
只是直到這些片段慢慢浮現,她才真正理解,那種看似冷淡的語氣背後,有多少被壓住的溫柔記憶。
「那妳有幻想過,長大會是什麼樣子嗎?」
玲玲點點頭。
「有啊。我以為會是一個人住,沒有愛情,頂多偶爾約會,但不會放感情,然後很有名,很有錢,穿漂亮衣服,誰都動不了我。」
她說完,偏頭看著Orm,眼神帶著自嘲:「沒想到長大後,把感情都放給妳了。」
電車剛好到站,兩人下車時沒有說話,但牽得更緊了。
西環碼頭有一片開闊的海。
傍晚時風會大,吹亂她們的頭髮,也吹亂了一點過去的輪廓。
玲玲站在邊緣,手插口袋,像是回到曾經那個坐在岸邊偷偷發呆的少女。
Orm坐在她身邊。
直到玲玲忽然開口:「妳知道為什麼我記得這裡嗎?」
「因為妳在這裡許過什麼願望?」Orm隨口猜。
玲玲搖搖頭,低頭勾起一點鞋尖踢地上的碎石。
「因為有一次我媽丟下我在這裡,我等了兩小時,她才來接我,那兩小時我一直想,如果我有一天能讓人記得我,就不會再被忘記了。」
她語氣平淡,沒有起伏,像只是陳述一場天氣。
Orm卻慢慢伸出手,握住她的手指:「那現在呢?」
玲玲抬頭看她。
「現在有人記得妳,對吧?」
「嗯。」
風穿過她們之間,帶著一種日常的親密,沒有誓言,沒有戲劇張力。
就只是……兩個長大後,終於能夠安心依靠的女人。
後來她們一起在碼頭邊的雜貨鋪買了冰凍菠蘿汽水,一人一瓶,邊走邊喝。
街角有老貓趴著曬地磚,路過的公公婆婆彼此寒暄著潮語。世界不為她們停留,卻也沒有排斥。
回到民宿那晚,玲玲把那瓶沒喝完的汽水放進行李箱。
Orm說她有點神經質。
玲玲回她:「那不是汽水,是記憶的證據。」
Orm低頭笑了笑,沒再說什麼,只是轉身去收自己的衣服。
然後,她在書桌上看到一本玲玲帶來的小筆記本,打開一看,裡面寫著一行筆跡:
「回家的路不是某個地方,而是有人牽著我走。」
下面沒有簽名,但字跡熟悉。
她輕輕闔上那本本子。
玲玲剛好從浴室走出來,一邊擦頭髮一邊問她:「妳今晚想吃甚麼?」
Orm說:「什麼都可以。」
玲玲聽了,沒回話。只是走過去,從後面抱住她。
在這座城市裡,她們曾是誰的誰、誰的記憶、誰的傷口。
但這一夜,她們只是彼此。
就夠了。
番外篇 4:舊書店,與一封未寫的信
傍晚的西環黃昏之後,她們隨意走進中上環交界的舊街巷。
沒有導航,也沒有刻意安排的行程。
就像是城市自己把她們推進那條不起眼的小巷,斑駁的牆面,老式鐵捲門,還有一家擁擠的舊書店,門口立著一塊手寫的木板:
「書的重量,等於你曾想說的話。」
玲玲站在那塊板子前看了幾秒。
Orm看著她,忽然想起某個從沒問過的問題。
「妳寫過信嗎?那種,會藏起來不寄出去的。」
玲玲聞言,挑了挑眉,像是在思索那個問題值不值得回答。
「我寫過。」她淡淡說:「但不是給人。是給未來的自己。」
Orm點點頭。
她們走進書店時,裡面只有一位老闆娘,正在舊木櫃前整理影印泛黃的雜誌。
空氣裡混著書頁、木頭和乾燥玫瑰的氣味,很像某段被遺忘的時光。
玲玲走向小說區,Orm則默默往設計書和舊畫冊那邊去。
兩人像是早有默契,在沉默中各自佔領一角,但能感受到彼此存在。
Orm翻到一本關於東南亞服飾傳統刺繡的專書,書頁邊角破損,封面有一塊水漬,但色彩仍鮮艷。
她邊看,邊想到玲玲穿上那件Always Wonder亞麻裙時的樣子,像是靜靜長出來的野花,不爭不喧鬧,卻讓人無法忽視。
「妳覺得『鄺玲玲』適合什麼樣的香味?」
Orm問她,仍站在書架後,聲音輕輕的。
玲玲轉身看了她一眼,眼神藏著笑意:「這問題也太突然。」
「沒有啊。我只是想,假設妳是個品牌、是個氣味……妳會是什麼?」
玲玲低頭想了想。
「那種洗完床單曬太陽後的味道吧。很乾淨,但不是花香,是暖的,然後要加一點檀香,很淡,但會留下來。」
Orm點點頭,像是把這個答案放進口袋。
後來她們一起挑了兩本書,一本是舊版的村上春樹小說,一本是西裝剪裁技法的手工筆記。付款時,老闆娘忽然問她們是不是戀人。
玲玲看向Orm。
Orm沒有躲,坦然地笑了笑說:「是啊,我們是。」
老闆娘點點頭:「難怪妳們氣味很像。」
這句話讓玲玲回頭看了Orm,眼神裡有某種彆扭的微笑。
像是感到某種被偷聽的羞赧,又無法否認那句話的真實。
回民宿前,她們在街角吃了魚蛋粉和豬潤粥。
玲玲坐在凳子上,盤腿、捲袖子吃得豪邁,完全沒有偶像光環。
Orm邊吃邊看她,像是看一幅只有她讀得懂的畫。
回到房間後,Orm洗完澡,看到桌上多了一本沒見過的小本子。
那是書店老闆娘送她們的,一本封面印著「未寄信」的空白筆記。
上面已經有了第一頁手寫筆跡:
「親愛的將來──
如果你看見她還是很漂亮,
請記得,
那是你曾用一整段青春守護過的光,
不需要人人懂,但希望你記得。」
沒有署名,字跡很像玲玲的筆風,但又不像她平常寫給品牌的冷靜筆調。
Orm收起本子,沒問她寫的內容,只靜靜地放進抽屜。
夜裡,她抱著玲玲入睡時,小聲在她耳邊說了一句:「我會記得。無論多少年後。」
玲玲沒回答,只是把身體更往她懷裡靠了靠。
那是她的答案。
舞台以後,相遇以前。
Orm不常做這種事。
她向來怕麻煩,不太願意在人群裡多說一句廢話,更別提是主動參與什麼活動。
但那天她遞出了報名表,填上假裝自然的動機,什麼「對演藝產業流程感興趣」、「想培養責任感」,其實只是為了一個人。
不是為了星探經驗,不是為了課程履歷。她只是知道,她會出現在那個徵選會現場。
活動前一晚,她反覆對照流程表,研究哪個點位離參賽者候位區最近。
最後選了後台飲水區,沒人搶,但能在參賽者經過的瞬間,看見那她曾在樓梯間撞過的身影。
那天曼谷天氣很怪,早上熱到瘋掉,過兩個小時卻開始有雷聲。
Orm穿著義工發的白襯衫、繫著藍色名牌,當個場邊小助理,躲在水瓶後方,裝忙,眼神卻總在無聲搜尋。
「為什麼一定要找到那個撞妳的女生?」
同學跟在她身邊,邊用手扇著風,邊抱怨。
Orm只是不斷盯著前方,想怕錯過什麼,抿著唇才開口:「妳知道嗎,我本來是不相信一見鍾情這種事的。」
「蛤?妳…」
「噓!來了。」
那個身影出現在光裡,她走得不快,身形挺直,臉色乾淨得像雪白牆面。
她真的來了。
玲玲走過她身旁,沒有停留。
身上淡淡的香水氣息擦過皮膚時,Orm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低下頭,假裝整理桌上的水瓶,指尖有點顫。心裡卻在想:「原來這樣的距離,真的可以看見,真的可以靠近。」
直到她上台歌唱,因為表現不佳沮喪下台,自己才有機會可以為她遞一瓶水、為她撐傘,安撫她的心情。
那是她第一次作為在同個空間裡的人,可以與她同步呼吸。
當時的她不知道未來會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
但那一刻,她告訴自己:「我會一步步靠近,總有一天,我會用更合理的身份待在妳身邊。」
不只是粉絲。
不只是義工。
不只是莫名其妙喜歡上妳。
還要是妳這輩子,離都離不開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