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底的氣味混合著金屬與焦炭，像是某種從未命名的時代遺骸。
通道盡頭的門已經變形扭曲，殘破不堪的牆面滲出詭異光痕，一層層精神波動如同霧氣般蒸騰，模糊視野。
Emi半跪在中央控制臺前，雙手貼在嵌入式模組的同步介面上，皮膚下的光導脈絡閃爍著藍白光芒，宛如即將喚醒沉睡中的某種意識。她的眉心深鎖，額上汗珠凝聚卻無暇拭去。Bonnie靜靜站在她身後，一手扶著她的肩，感受著微弱卻穩定的共振波。
「P’Mi，訊號回溯到這裡……你確定要跟它同步嗎？」她低聲問，語氣中有藏不住的擔憂。
Emi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偏頭，將視線投向控制臺上殘存的數據。那是一段未解碼的精神殘響，編碼結構如指紋般獨特──Kawi的模組特徵。
她深吸一口氣，喉頭輕震：「我得知道他留了什麼。這不是為了過去，是為了現在。」
就在此時，通訊器響起──Kapook的聲音低沉而急促：「上層警戒指令已下，中央系統要求所有人撤離塔底，避免進一步感染精神網。」
「我們不能撤離。」Bonnie即刻回應，眼神堅定
「訊號主源在這裡，若放任不管，整座塔的模組都會被污染。」
「我知道。」Kapook短暫沉默
「但這不是我們幾個人的戰爭。妳們有沒有想過……就算找到Kawi留下的東西，也可能無法改變什麼。」
「那也要試。」Emi抬起頭，目光如刀
「他不是會放棄的人，我也不是。」
遠端的畫面中，Namtan與Film正沿通道趕來。Namtan喘著氣道：「我們在模組牆上找到一段碎裂的備份結構，疑似是精神指引殘片……Ciize正在解讀，但進度不快。」
Film蹲在牆邊，擦去額角血痕，喃喃：「這不是自然演化……是刻意的模仿。」
「模仿？」Love的聲音出現在新接入的頻道中。畫面一轉，她與Milk正站在塔中上層的維生支援模組旁，背景是一整排經過暫時隔離的異變體殘骸。
「我們之前也看過。」Milk低聲補充
「在任務『界面反轉』中，曾有模組釋放假訊號，引誘人員與導體對接，最後造成共鳴迴路反噬。這類模組……會學你們。」
「所以不是感染，而是模仿？」Ciize的聲音緊跟其後
「也就是說，我們正在對抗的，是一個會『學會你愛的人是誰』、然後利用這份記憶來對抗你的模組。」
控制室內一陣沉默。
Emi慢慢閉上眼，腦中浮現Kawi的身影、她消失那幾年間的幻夢，以及Bonnie的手，總是安靜地覆在她傷痕累累的背後，從未離開。
「那我更不能讓它活下去。」
她睜開眼，回頭望向Bonnie，輕聲說：「可以跟我一起走完這段嗎？」
「我一直都在妳身邊，沒打算離開。」Bonnie輕笑，語氣溫柔而堅決。
兩人的手在空中緊緊相扣，導體脈絡瞬間交織成共鳴環。
隨著通道塌陷，塔底空氣中的壓力像是被誰緊緊掐住了咽喉。
Emi半蹲在一片倒塌的鋼架後，左手臂微微顫抖，剛才的震盪讓導體模組過熱，傳輸介面上泛出紅色警示。她緩慢調整節流參數，聽見後方傳來輕快的腳步聲與細微的翅膀振動聲。
「妳的小寵物又亂入了。」View半坐在牆角，手裡正維修一個破裂的磁爆彈引線
「但我得說，它們這次的發揮還挺關鍵的。」
MuvMuv像聽懂了似地哼了一聲，歪著腦袋蹭了蹭Emi的鞋，然後迅速轉身朝另一處氣孔跑去，一邊咕咕叫著像在指示什麼。
「它好像發現什麼。」Bonnie走來，手裡握著短刃，肩上的ANY已經在清理剛才戰鬥留下的髒污，翅膀顫動間，投射出一道細弱的光帶，照亮氣孔內部。
「這裡原本是輸送通氣與信號鏈的交匯點。」Namtan從另一側走來，臉上還帶著先前戰鬥時留下的淺痕，語氣卻依舊輕快
「但根據我剛剛的分析……底層有個未登錄的子模組，在持續與塔底精神網鏈接。」
「也就是說，我們要去那裡。」Kapook低聲說，掃視一圈周圍
「但得先突破剩下的阻線。」
氣孔旁的磁閘逐漸解鎖，一道通往更深區域的斜梯出現在眾人面前。
「大家準備好。」Emi站起來，重新扣緊戰術風衣的外層磁鎖，脈衝刀在她背後低鳴。
「下去之後，沒退路了。」
Bonnie望著她，伸手幫她調整耳後的傳輸束帶，輕聲回道：「那就只能往前了。」
這句話像是某種宣言，隨即響起的是各小組準備武裝的聲音。
他們一行人依序而下，氣孔通道狹窄而迴旋，牆體開始呈現半生長式結構，像是某種混合有機與機械的混成體。越往下，越像進入一座被遺忘的異世界。
走在隊伍中段的Film警戒地掃視左右，她察覺到前方溫度出現非線性躍升。
「有生命反應，但不是人類。」她壓低聲音。
話音未落，前方空間忽然炸裂開來，一道銀白身影幾乎從牆內鑽出──是異變體。
但這一隻，不像任何一隻他們曾經遭遇的類型。
牠通體無毛，皮膚泛著細微的鱗光，四肢末端竟是由塔內導體模組組裝成的半機械骨架，動作迅捷如鬼魅。
「新型體！快分散！」Kapook一聲大喊，長槍瞬間架起，一記斜刺封住牠的去路，但卻被對方身上彈出的電磁震動力場震退數步。
「牠能主動干擾近戰模組輸出……」她低聲咒罵。
「遠程備位！」View已經從背包裡翻出一枚高震動狀態彈，精準丟出，在牠背後引爆，爆炸震波逼得牠向前撲去，正好撞進Film與Namtan布置的陷阱區。
「現在！」Namtan雙刀交錯，一記下斬劃破牠的膝部關節，Film同時刺入其頸後模組連接點，導體脈衝灌入──牠在劇烈扭動中崩解成一團廢模。
「牠們正在融合塔內的機能體……」Film臉色凝重。
「而且數量遠比我們預期還多。」Ciize看著不斷從牆體探出的異變信號，語音模組瘋狂閃爍警示紅光。
「這不是隨機異變，是有意識地演化。」她補上一句。
空間一陣震盪，整座塔底彷彿被巨獸撼動。
Bonnie與Emi靠在通道一側緊急避震，牆面炸裂間，MuvMuv一個滾身撲過來，正好擋住一塊飛石。
「又救了我一命……」Emi苦笑。
「我會幫它登記英雄勳章的。」Bonnie柔聲說，彎腰抱起牠，小傢伙還在咕嚕咕嚕叫著，像是討糖吃。
通道終於抵達最下層的穹頂空間。
這裡空氣瀰漫著某種金屬與焚燒混合的氣味，眼前是一個扭曲如心臟跳動般的模組核心，周圍漂浮著碎裂的精神結構體。
Emi望著它，眼神冷冽。
「這是……訊號核心。」
她感覺到心中有什麼東西在隱隱作痛，像是一段記憶正從共鳴中逐漸甦醒。
Bonnie微微皺眉，拎起MuvMuv轉了個方向。它整隻縮在她懷裡，只露出兩隻眼睛滴溜溜地轉，好像還沒搞清楚剛才發生什麼事。
「你又不是第一天上戰場，怎麼還嚇成這樣啊。」她低聲念了一句，但語氣裡沒有責備，只有一種早已習慣的寵溺。
「它從以前就這樣，黏人、膽小、愛亂吃東西。」Emi走過來，俯身幫她把MuvMuv頭巾上的灰拍掉
「不過只要是Bonnie在，它就會變得比較勇敢。」
「我們認識之前它就這樣啦，可能真的以為我是它姊姊什麼的。」Bonnie聳肩笑了一下。
「你也沒比它成熟幾歲好嗎？」Emi笑著回嘴，語氣裡卻帶著一點放鬆的暖意，像是剛從高壓拉回人間。
氣氛稍稍回溫的時候，遠處傳來Film的聲音：「別太鬆懈，信號還在轉移。我們只有一點點時間準備下一階段。」
「我剛剛在資料端口撈出一點東西。」Ciize從通道邊走來，手裡端著臨時修復的終端模組
「那段模擬Kawi意識的編碼……不是隨機殘響，是一種對話模組。」
「誰在跟他對話？」Namtan皺眉。
「不是誰，是什麼。」Ciize語速加快，眼神也變得銳利
「有個子程序從核心模組裡分離出來，牠……正在學我們的語言。」
沉默了幾秒後，Kapook低聲說：「那不是殘響，是鏡像。」
「牠一直在等我們。」Film喃喃自語，視線掃向深處那片昏暗未明的走廊。
「那我們就不要讓牠等太久。」Emi開口，語氣平靜卻堅決。
這時Lunar忽然立起身體，像是感應到什麼訊號，圓滾滾的身體朝通道另一端跑去。
「Lunar！」Film叫了一聲，但它沒有停下。
ANY也突然拍拍翅膀跳上半空，轉了一圈，似乎在定位某個訊號點。
「這幾隻小朋友……」Kapook看了一眼
「行為跟剛剛那場戰鬥裡的模組異變反應好像同步了。」
「你是說它們已經……共振過一次？」Namtan側頭問。
「不只一次，可能是某種『低頻段融合體』，就像Muv剛剛咬掉那條導線一樣，是直覺性的防衛行為。」Ciize說。
「那我們就讓它們繼續做自己擅長的事。」Emi深吸一口氣，把髒亂的作戰手套重新緊了緊
「我們也該出發了。」
下一段路是最深的系統核心走廊，封鎖層重重疊疊、歷史久遠，甚至連系統記錄都無法完全讀取。
Bonnie伸手握住Emi的手指，彼此交扣。
「妳還記得我們剛開始任務時的樣子嗎？」
「妳是說我裝冷靜，其實快吐了那次嗎？」Emi輕笑。
「不，是我一直偷看妳那次。」
Emi偏頭看她：「妳現在也還在偷看啊。」
「那不一樣。」Bonnie側頭，聲音輕得像夜裡風。
「哪裡不一樣？」
「現在的我，不想只是看了。我想走到最後一刻都牽著妳。」
Emi沒有回話，只是低頭吻了吻她的指背，然後牽著她，一起邁進深處。
遠方低頻共鳴又一次響起。
像是什麼東西在甦醒，也像是一場過去未竟的對話，終於要迎來回音。
爆炸餘波尚未完全散去，MuvMuv已從塵霧中鑽出來，一邊咕咕叫一邊撲到Bonnie腳邊，鼻子仍黏著焦黑灰燼。它小小的身體圍著她轉了幾圈，才終於在她腳邊坐下，抬頭望著她，一副「我有保護妳喔」的樣子。
「謝啦，小傢伙。」Bonnie低聲說，伸手在牠頭上揉了揉，神情柔和得不像剛剛還斬殺異變體的人。
MuvMuv咕噥了一聲，把頭靠在她膝上，像是累壞了。
Emi在一旁看著，嘴角微微勾起：「原來你才是我們這隊的主力啊？」
「當然不是，它只是想要點誇獎。」Bonnie笑著回話，動作俐落地替MuvMuv調整了一下護目鏡片。
不遠處，Namtan與Film從通道陰影處走來。Film的左手護甲邊緣微微焦黑，明顯是剛才戰鬥留下的傷痕。Namtan正拿著修復模組替她處理，邊碎碎念道：「就跟妳說不要一個人衝太快，看吧，又燙到自己了。」
「我有分寸。」Film語氣平穩，眼神卻不自覺地飄向Namtan手指的動作，沒有推開。
Bonnie注意到兩人的互動，輕輕用手肘頂了頂Emi：「看他們這樣，就像在保健室偷偷談戀愛。」
「喂，別偷說人家壞話，我還聽得見。」Namtan笑著回頭，露出一貫無所謂的神情
「不過要說戀愛啊⋯你們倆現在可是我們隊裡最閃的。」
Emi剛想反駁，卻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牽上了Bonnie的手。
那是一種下意識的動作。
像是他們在每次生死邊緣後，身體比語言更早確認彼此仍在的方式。
她沒把手抽回，只是偏過頭，假裝在檢查武器。
「我們的同步率還穩定。」Bonnie輕聲說，聲音低得只有她們兩人聽得見。
「我知道。」Emi微笑，低低回應。
這一刻，塔底空間暫時歸於平靜，像風暴過後短暫的眼。
但他們都知道，這不會持續太久。
Ciize的聲音從後方通訊中傳來：「我剛剛解析了導體殘響，Kawi留下的模組與這次異變體的核心反應存在某種重合波長。」
「所以我們現在面對的，不只是普通的異變體。」Kapook皺眉
「而是……某種深層模仿過去導體結構的『記憶體』？」
「是的。」Ciize確認道
「而且不只一處。根據我與Film之前標記的頻率，可能還有兩個未現形的殘響點，分別位於塔底能量集散中心與南段支援管路系統。」
「我們必須同步壓制這些點，否則會形成共振回饋，讓異變體進一步進化。」Film迅速接話，語氣冷靜而急迫。
「我們怎麼分？」Namtan看向眾人。
Emi回頭看了每個人一眼，然後說：「Kapook與Ciize處理南段支援通路，我跟Bonnie 前往集散中心，Film與Namtan支援我們路線，必要時協助共鳴遮蔽。」
「明白。」Kapook點頭，朝Ciize一抬下巴
「走吧，小分析師。」
「請叫我戰術顧問，感恩。」Ciize一邊嘀咕，一邊切換裝備模式，背上的備用模組開始發光。
分隊行動隨即展開。
Emi與Bonnie領著MuvMuv、ANY與Lunar往主控能量集散艙移動。沿路氣壓變化愈發劇烈，磁場干擾頻率不斷攀升，牆面甚至出現肉眼可見的「共振裂縫」像玻璃內層開始龜裂般的精神紋路。
「不妙，這邊的導體頻道已經開始扭曲現實邊界。」Emi一邊跑一邊說。
Lunar此刻忽然低鳴一聲，牠停下腳步，黑白相間的身體僵直不動，眼睛亮起微弱黃光。
「它又怎麼了？」Bonnie低頭看它。
「它好像在感應……不對，它在調頻。」Emi說。
Lunar張嘴，發出一聲特殊的低頻噪音，像是某種與塔內精神共鳴相對應的干擾波。那聲音讓前方牆面上的裂痕忽然停頓，不再擴散。
「它能穩定精神場域。」Emi難以置信地說。
「果然不是普通寵物。」Bonnie看了看手中的ANY，小傢伙像個小監督似的站在她肩上，對Lunar比了個勝利手勢。
「我記得它還是從垃圾堆裡撿來的……」Emi喃喃。
「嘘，會讓它們受傷的自尊聽見。」Bonnie輕拍她的手臂，拉著她繼續往集散核心前進。
下一段通道中，警報燈再度閃爍，這一次，通道盡頭的門自動打開，一個模組裝置啟動──
像一朵金屬花緩緩綻放，核心亮起熟悉的名字。
「Kawi-Interface 02」
Bonnie呼吸一頓。
Emi伸手摟住她的肩膀：「是記憶，不是他本人。妳能面對嗎？」
Bonnie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點頭。
「我不能讓過去的他，被變成這種東西利用。」
她走上前，在Kawi殘存模組前跪下，手指貼上終端介面。
瞬間，大量精神記憶灌入她的感知視野。不是完整的，而是碎片式的，他們兄妹在塔中奔跑、他安慰受傷的她、還有最後一次任務前他留給Emi的那句話。
「妳要保護她。」
Bonnie閉上眼，低聲喃喃：「我會的。」
她抬頭望向Emi：「來吧，這一段記憶，我們一起封鎖。」
Emi伸出手與她掌心相對，兩人同時啟動精神導體。強烈共鳴瞬間貫穿整個模組，像一道光柱沖破雲層。
Kawi殘存的記憶核心閃耀了一瞬，然後緩緩熄滅。
異變體的集散系統，開始失去反應。
但他們都知道，這還不是終點。
還有下一層，還有塔底真正的源頭，還有那個在黑暗中操縱模仿一切的「意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