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辨認不出方位,他們停止了移動,聚在一起狼狽地等待。幸好,這只是一場短暫的昏雨,雨勢大而不烈,僅一陣子太陽即再次光臨大地。地上黑泥與雨水混合,腫漲成汙濁的泥水,猶如泡軟的海綿。
「我們繼續走吧,昏雨剛過,路上濕滑,請星星們小心。」樊清見雨過天晴,便又建議向前。
眾人於是再度前進。不過,與以往不同,旭烈慎感到整個空氣遽然生變,變得更祥和、更平靜了,原本長存的怪異氣味消失,清新的芳香取而代之。他拉直身子感受,頓了一會方才明白,那所謂的芳香其實就是生命的氣味。那種在跌落之前,他其實無時無刻都能品嘗得到的味道。
黑狗山脈巍峨聳立眼前,眾人離受咒之谷不遠了。山間樹林隨海拔攀升,由蓊鬱至稀疏層層生長。
天濁雨零,晚霞與雲層炒拌在一起,顏色變幻之下,彷彿盤盤香氣四溢的珍饈。每人都感到今天的路程已經結束,是時候該造飯休憩了。
旭烈慎一一將彩色豆、饅頭和醃肉分予眾人。他發現眾人的表情如同鬆脫的螺絲,整副樣子都活像在努力把自己的身體縮得越小越好,彷彿天上會自動砸下美味的料理給他們,便自發接手這椿雜事。今日氣氛輕鬆多了,人人有說有笑,因為他們都能感到死地的出口近在眼前,累日艱苦的行走終於有了收穫,更何況隊伍裡還添了一位可靠的嚮導。
每人各自吃了他們份額內的食物,就不敢再行索取,為了這幾日的耽擱,他們不得不節衣縮食。
樊清坐於角落一隅,安靜地與他們共享食物。據他所說,直到不久之前,他都還是依靠自己帶來的食物維生,如今熟悉環境,他才開始打獵。
「打獵?」旭烈慎問,當時他們還在路上。
「這地區其實有不少生物。」樊清解釋。「只是它們平常都在土裡,需要用心翻找。」
「像是什麼樣的生物?」
「這個嘛。」樊清微笑。「像是昆蟲或老鼠之類。」
「呃。」旭烈慎表情一僵,他建議。「我來時其實有看到鳥。」
「是有些鳥,但單憑貧僧一人,實在是不好抓。」
「這也太慘了吧。」呼延克捷插嘴。「你難道不能回去補給嗎?或者你們空門教派人過來?」
「沒什麼人願意過來。」樊清依舊保持他的微笑。「但是不用掛懷,是我自願來到死地,貧僧雲游四海慣了,也不會在乎食物好不好吃。」
過了幾秒他又轉頭,語帶好奇的問。「倒是我想知道,你們攜帶的食物是從哪裡來的呀?」
「是從一起跌落的貨物裡找來的。」呼延克捷說。「看見還能吃的就帶上。」
「夠吃嗎?」
「如果我們能盡快到達十字江。」呼延克捷說。「但可惜我們已經延誤了路程,所以恐怕不夠,只能邊走邊打獵了。」
「唔……」樊清看來十分憂心。「你們清楚貨物裡的東西嗎?你們的副將有和我說,你們是做護衛任務遇到伏兵,結果摔下懸崖,唉,實在是……」
「不清楚。」呼延克捷聲音更啞了。「商團的護衛,所以食物不少,但只要有家族簽令,我們保鑣向來不過問,所以也就只能隨地亂找。」
「難道沒有發現什麼奇怪的東西嗎?」樊清問。
「奇怪的……沒有。」呼延克捷困惑的說。
「你是想問什麼?」旭烈慎反問。
「沒什麼。」樊清聳肩。「或許有其他能救命的東西也說不定,啊抱歉,我想我要……」他伸出一指示意。
談話戛然而止,恰巧那時前方又需樊清探路。
此時此刻,坐在營火邊的旭烈慎,仔細思索樊清一路上的言行,卻沒發現任何不妥之處,一切似乎都顯得合情合理,他們只是碰巧遇上,而他也只是純粹出於好意要助他們度過難關,他過問他們的事情,也都是點到為止。然而一股毛毛的感覺兀自在旭烈慎的心裡發癢,彷彿在叫囂著要他多加提防。他決定再問一問。
不過,沒等他開口,火堆旁的納哈平業已一副醉醺醺的樣子趨向前去,拿起手中的水袋往樊清臉上貼:「來!敬大師!都是你害的!嗝——不是,都是你救了我們,讓我來好好敬恩人一杯!」
「這個我愧不敢當。」樊清說,接過水袋本欲喝下,卻驚覺到什麼,眉頭一皺後仰,然後凝目細看袋裡。「這真是——抱歉,我不能飲酒,這是空門教的戒律,請不要介意。」他還回袋子,接著誠心做了一個奇特的手勢:兩手各用拇指和食指圍成圈狀,然後再將兩個圈重疊,其餘六根手指朝上。
「嘖。」納哈平咂了咂嘴接過。
旭烈慎不禁莞爾,同時心下奇怪這些偷帶的酒為何尚未用罄。照理說,納哈平應該只帶了一二袋,以他酒量,應該早就被他喝乾了。
「喂!」札木凱喊,伸出手掌,嘴角歪歪笑著示意。
「死都不要。」納哈平呆滯的臉一轉堅決無悔,他果斷地拒絕,隨即抱住水袋往火堆另一邊擠。
星瞳本來靜靜注視著這一切,這時斜倚著身體,靠向樊清小聲的問。「那個樊清大師,請問您剛剛那個手勢是什麼意思呢?」
「請別叫我大師。」樊清苦笑。「貧僧只是星辰中一顆渺小的星,何來大師之說?真的別這麼說。」他重用兩手比了那個手勢。「星瞳小姐,這是代表混沌的手勢。」
「混沌?」星瞳好奇地重複。這時,旭烈慎也決定挨近聆聽,他坐到前者身旁,挨著她問。「我也想知道,聽說你們有在信奉這個叫做混沌的生物?」
「不是,混沌不是生物。」樊清稍顯慍色。「那是外人的謠傳,請不要盡信,我們也不信奉它,混沌是自然,它就像是太陽和大地,但它更廣大,無邊無際,萬物從它所出,也從它所回。」
「原來如此。」旭烈慎無意牽扯太多有關宗教的辯論,他只想探問樊清這人的身世。「我很好奇,可以和我分享分享你是怎麼接觸到空門教的嗎?」
「我原本是流瓦城貧困家庭的小孩。」樊清眼神迷離,好似昔日情景歷歷在目。「父母是賣竹簍家具維生,我住在城外的鐵皮屋群,生活只能用悽苦來形容……十四歲那年,我原本打算從城牆上跳下,一死了之,結果一位空門教徒剛巧路過,阻止了我,我也因此皈依。」
「好辛苦。」星瞳同情的說。旭烈慎倒覺得這像是現場編的故事。
「這沒什麼了。」樊清泯然一笑。「都是童年往事。後來我運氣好,受流瓦城的星系舉薦,輾轉前往黠族的大學研讀空學,學成之後,我四處傳教,希望有更多人能因此明白生命的本質,最近才來到死地做研究。」
「可以問是什麼樣子的研究嗎?」星瞳問。
「這個嘛。」樊清緩緩的說,頓了一會。「這個是我們教的教務了,我想我只能說,死地一向是個危險的地方,所以需要有人全面的徹查這裡的情況,才不致於有讓災害擴大的可能性。」
這時,郁鞠敏蘭走來,然後逕自插進了星瞳和旭烈慎之間坐下。「簡單講,就是在做好事,對吧。」他輕聲笑道,兩手將紅髮往後一撥。「那那,我也要問問題,為什麼你常常稱呼我們叫星星呀?」
「人與星辰是一樣的。」樊清說。「每個人與天上的每一顆星,並沒有什麼不同,所以我用星星來尊稱各位。」
「怎麼可能沒有差別呢?」柳下貴問,他坐在火堆旁,聽見討論而慢慢挨近。「星星在那麼遠的地方,又發著光。」此時由於傷勢順利地康復,短時間內的行走,他已不再要人攙扶。旭烈慎對復原之快大感訝異,但也十分欣慰。
「我們看事物不能只看外在。」樊清面對質疑,不動脾性的解釋。「我們還要想想它的起源,柳下先生,你有沒有想過萬物從何而來這件事?」
旭烈慎其實不願看見話題導向這種這麼抽象的方向,他只想知道更多關於樊清來到死地的緣由,他想,讓災害擴大的可能性?距離死地成為死地也已經一百多年了,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進行研究?這和尚可能只是信口胡說,他企圖轉移話題。「宗教的討論我們先擺一邊……」
「等一下我不要擺一邊,很有趣餒。」郁鞠敏蘭抱怨。
「我先講完。」柳下貴搶先說。「我們當然從驍王而來對吧?我們都是驍王的子民,是他生出我們的第一代,然後又是後面的好幾代,之後才有了我們。」
「那驍王又是從何而來?」樊清面帶微笑的問。
「這……誒……」柳下貴困惑地停頓。「驍王不需要從哪裡來,驍王就是驍王……」他聲音漸低。
「很少人有真正去思考過這一塊。」樊清點了點頭,彷彿是在寬宥柳下貴的無知。「五聖,包括驍王本人,是孕育了我們整體,但是說到每一個族聖的起源——你們有聽過族聖這兩個字嗎?我知道這是一個比較學術的詞——他們其實也跟我們一樣,所有的生物,都是來自於同一個地方,族聖只是相較於我們,更近似於那裡,而那地方就是混沌。」
我聽你在唬爛,旭烈慎心中諷道,只差沒有說出來罷了。他不會放任這種胡言亂語。
「誒,不是這樣。」他說。「驍王不需要從哪裡來,他在世界誕生之初就存在了。」
「那麼世界又從何誕生?」樊清嫻熟地轉用辯論的口氣問。「山、海、天空,我們之外的星球,如果驍王和這些都同期存在,那麼他們又為何會在那裡?」
「他們就在那裡了。」旭烈慎頂回去。「我們為什麼要去想這麼久遠的事情?這種事情只有驍王自己知道。」
「了解這些,有助於更好的判斷自己。」樊清說。「很久以前,空門大師就找到了答案,是混沌產生出了我們,並且,當我們死去時,也都會回歸混沌。」
「不、不是。」旭烈慎不耐的說。「我們死去時,會回到驍王的聖體,沒錯吧?」他環顧四周尋求支持。
「我爸媽是這樣說的。」星瞳緩緩點頭。
「呃——對。」柳下貴同意,但馬上拋出下一句。「所以混沌到底是什麼東西?」
「混沌是……」樊清正想接話,不過這時,札木凱聞聲而來,他走到柳下後面,雙手按住後者兩邊肩膀,然後嘻笑的問。「幹嘛?在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