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希臘神話中,女巫瑟西掌握變形術,能將闖入者變成豬。但她同時是智慧的給予者、藥草的專家、預言的持有者。當奧德修斯遇見她時,她既是危險又是救贖,既是障礙又是助力。)

一、混血的
檳城的老街巷裡,有一間沒有招牌的裁縫店。
店主是娘惹阿燕。娘惹,指的是十五世紀以來定居南洋的華人後代,尤其是那些與馬來人通婚的華人女性。她們創造了一種獨特的混合文化——既不完全是華人的,也不完全是馬來的,而是兩者交融後的全新存在。
阿燕五十多歲,說話總是半馬來語半福建話,夾雜著一些荷蘭文和英文詞彙。這不是因為她語言混亂,而是因為她的世界本身就是多語言的。就像娘惹文化一樣,她拒絕被單一的語言、身份或傳統定義。
她做的衣服很奇怪——既有中式盤扣,又有馬來的蠟染圖案,還可能出現維多利亞時代的蕾絲。從來不完全按照客人的要求,總是多加一些「她認為你需要的東西」。
人們說她有點神經質。也有人說她是巫女轉世。但更準確地說,她是娘惹文化的活體現——永遠在邊界上,永遠在混合,永遠無法被簡單歸類。
所有穿過她衣服的女人,都會發生一些微妙的改變。
二、身份的
那天,年輕的莉莉來到店裡,想做一條簡單的黑色長裙。
莉莉是第三代華僑,會說標準的華文和英文,但已經不會福建話了。她在跨國公司工作,穿著國際品牌,努力讓自己看起來「現代」和「專業」。黑色,在她的世界裡,意味著安全、得體、不會出錯。
「黑色?」阿燕上下打量她,突然笑了,「你以為自己是黑色的人?」
「什麼意思?」
阿燕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開始講述:「我的阿嫲是福建人,嫁給了馬來商人。她必須學習馬來語、穿馬來服裝、信仰伊斯蘭教。但在家裡,她還是會燒香拜佛,包餃子給孩子吃。她既不是純粹的華人,也不是純粹的馬來人。那個時代的人說她是『不倫不類』。」
阿燕轉身翻找著什麼,半晌,她拿出一匹薄紗——在光線下會變色的那種,有時是翠綠,有時是深藍,有時又像夕陽的橙紅。
「但她活得比誰都精彩。因為她學會了一件事:不要讓別人決定你是什麼顏色。」
「我要黑色的。」莉莉堅持。
「我知道你『想要』黑色。」阿燕的手指撫摸著變色薄紗,「在你的辦公室裡,黑色讓你隱形。但你的血液裡流淌著很多種顏色——你阿嫲的福建藍、南洋的翠綠、殖民時代的茶褐色、現代都市的銀灰色。為什麼要把自己關在一種顏色裡?」
三、變形的
三週後,裙子做好了。
這是一條奇怪的裙子——基調是莉莉要求的黑色,但在布料的紋理中,隱藏著細微的其他色彩。在不同的光線下,會透出不同的色澤。有時像夜晚的海水,有時像黎明的天空。
莉莉穿上它的那一刻,感覺到某種微妙的變化。不只是外觀,而是內在的某種鬆動——彷彿那些被她壓抑的、被她認為「不專業」的部分,正在重新浮現。
在辦公室裡,同事說她「看起來不一樣了」。有人問她是不是換了髮型,有人說她的笑容變了。
在家裡,母親驚訝地發現她開始對家族歷史感興趣,問起曾祖母在南洋的生活。
在街上,一個馬來老太太用馬來語跟她打招呼,她居然能聽懂幾個詞。
「這條裙子有什麼魔法嗎?」莉莉回到店裡問阿燕。
四、娘惹
「你知道娘惹料理嗎?」阿燕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繼續縫製手中的衣服,「椰漿咖喱,用的是馬來的椰漿、印度的香料、中國的醬油。每一樣單獨嘗都不對,混在一起卻變成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
「所以?」
「所以沒有所以。」阿燕抬起頭,「你問我裙子有沒有魔法,就像問椰漿咖喱是中國菜還是馬來菜一樣。問錯了問題,就永遠得不到答案。」
莉莉愣住了。
「你來找我做衣服,不是因為想要答案。」阿燕繼續說道,「你是因為你的血液裡有太多種聲音,但你只敢聽其中一種。你以為隱藏其他的聲音會讓你更安全,但其實是讓你更孤獨。」
「那些聲音...」
「是你的祖先,是你的土地,是你的可能性。娘惹女人從來不只是一種身份,我們是很多種身份的交匯點。這不是混亂,這是豐富。」
五、裁縫店
後來莉莉才明白,阿燕的店不只是裁縫店,更像是一個文化的中轉站。
那些來這裡的女人,很多都像莉莉一樣——在現代生活中迷失了自己的複雜性,忘記了自己其實是很多個歷史的交匯點。阿燕不是在做衣服,而是在幫她們找回那些被遺忘的部分。
「我的客人都是娘惹。」阿燕說,「不是血緣上的,而是精神上的。我們都是邊界人,都活在多重身份的交匯處。世界告訴我們要選邊站,但我們拒絕。」
「那會不會很累?」
「會。」阿燕誠實地說,「但也會很自由。當你不屬於任何一個單一的類別時,你就屬於所有的可能性。」
六、力量
莉莉終於明白了阿燕的力量所在。
她既是傳統的又是現代的,既是商人又是藝術家,既是在地的又是國際的。沒有人能完全定義她,但每個遇見她的人都會被她影響。她的模糊就是策略——她用這種模糊性創造了一個安全的空間,讓其他的「邊界人」可以在這裡探索自己的複雜性。
娘惹文化最特別的地方,就是混合。在一個越來越多元化的世界裡,那些能夠在不同文化之間自如穿梭的人,往往擁有最大的適應力和創造力。
權威說,答案必須清晰,身份必須固定,真相必須唯一。但人,力量來自於流動、變化、多重可能性。
就像瑟西的島嶼,像阿燕的裁縫店——它們都是那些「不存在於地圖上,但確實存在」的地方。
成為一個美麗的問題。
(阿燕的故事,靈感來自於我親身採訪過的娘惹在台移民,它觸及了現代人普遍的身份焦慮:在全球化的東亞島鏈裡,我們都是某種意義上的「娘惹」——每天困惑或執著於:傳統,現代;東方,西方;個人,體制;保持根源,擁抱變化;尊重先賢,新的可能性。
瑟西保持多重身份的模糊性,讓他人無法簡單歸類,從而產生持續的注意力和思考。瑟西不被完全信任,但也無法被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