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九戲曲中心驟雨初歇的夜，簷角滴落的殘水在霓虹中折射出半闋「香夭」。絳紅幕布徐徐升起，一束追光劈開浮世塵埃，霎時窺見崇禎十七年那枚銅錢大的油彩——長平公主鳳冠上的東珠，原是三百七十六年前煤山老槐懸掛的露水凝成。
粵韻過處，但聞任劍輝的「落花滿天蔽月光」唱腔如裂帛碎玉。那哪裡是戲臺，分明是紫禁城丹墀上最後一片未凋的銀杏葉，載著十六歲帝女在罡風中翻飛。我忽憶張岱《陶庵夢憶》中「金山夜戲」的詭譎，原來古今興亡皆化作梨園子弟眼角一抹黛青，待要細看，已被鑼鼓聲碾作齏粉。長平公主的九環金步搖，叮噹響著華夏文明的喪鐘。史載她斷臂求生時「何必生在帝王家」的泣血詰問，在編劇唐滌生筆下竟化作「詩禮傳家」的錦繡文章。這倒像極了香港這座浮城，維多利亞港的浪花裡總摻著三分南音七分西皮，殖民地的傷痕被譜成太平山下的爵士藍調。你看那周世顯玉帶蟒袍下的英挺，何嘗不是五十年代南來文人裹在陰丹士林長衫裡的嶙峋傲骨？
第二幕「庵遇」最是驚心。長平褪去宮裝換上緇衣，素手撥動佛前青煙，恰似董橋筆下「舊時月色」的文人風骨在商業巨廈間飄搖。周駙馬那柄摺扇開合間的眼神流轉，讓人想起錢鐘書《圍城》裡方鴻漸在郵輪甲板上眺望故國的惘然。粵劇老倌抖袖時的蘭花指，勾起多少港人記憶裡「獅山下」的集體鄉愁？
最妙是「香夭」殉情那折。任白二人跪拜天地時，我突然聽見黃霑為《笑傲江湖》譜的「滄海一聲笑」在絲竹縫隙間遊走。原來殉節未必需要三尺白綾，這個城市的精魂早將生死愛欲釀成維港兩岸的萬家燈火。長平公主飲下砒霜時脖頸仰起的弧度，與皇后碼頭拆除那夜老榕樹傾倒的剪影，在時空褶皺裡竟完美疊合。
散場時驟雨又至，觀眾撐開的黑傘在彌敦道連成蜿蜒墨龍。轉角茶餐廳飄來絲襪奶茶的醇香，混著「帝女花」餘韻在霓虹裡發酵。收銀台後老闆娘哼著「倚殿陰森奇樹雙」，玻璃門開合間，我恍惚看見周世顯騎著電單車掠過重慶大廈，後座長平公主的鳳冠霞帔在咸濕海風中獵獵作響。
歸途電車上，想起金庸在《碧血劍》後記提及的真實長平公主。歷史說她後來嫁給周顯，卻不知香港這座戲臺，何嘗不是用百年風華演了出更吊詭的「帝女花」？雨打車窗如檀板輕敲，忽然悟得：所有驚心動魄的文明，原都是戲臺上那枚被反復咀嚼的橄欖——初嘗苦澀，回味卻是穿越亂世的清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