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
我在失去一首詩的節奏,只因為它來自異國,便成為一種語言上的謎。
但那些譯者,搭起了一座橋。我搖搖晃晃走在上面,沒有膽子看腳下的奔流,只能感受那橋上所見的風景,不再一樣。
「在葡萄藤下在葡萄光中
你最后的臉成熟。
深夜必會翻轉那片葉子
當果皮爆裂
從果肉里沖出太陽。
深夜必會翻轉那片葉子,
因為你最初的臉
從你的幻象中升起,以光為壩。
在葡萄藤下在葡萄光束里
醉意給你印上一顆痣——
深夜必會翻轉那片葉子!」(英格博格·巴赫曼)
但我真地走在一片葡萄藤下嗎?
并沒有。我的孩子。并沒有。我也只是一個城中游蕩的游子,而非是鄉野田間的農夫。我不懂得耒耜,也不明白瓜豆。我只是聽說,我吃的糧食來自那里,我吃的梨子來自那里。但我未曾見過真正的農夫,我只見過奔波交易的商人。
從交易的人那里得來的,只是金幣的另一種存在。
從耕種的人那里,收獲的,從來不只是肚子被填飽,饑餓能滿足。
我相信。如果有來生,如果有輪回,每個人都曾經在那葡萄園你經過,看見了摘葡萄的少女,也見過了那個虔誠跪下的自由人。但路上的風塵,真地太過久遠,記憶變得模糊,沒人還能在一杯紅色的酒液里,尋見那結實鮮活帶霜粒子。
壓榨酒的人,還有一位詩人。
他不曾吟唱過這首詩,他曾留下了那一首詩。
我知道,我卻不肯在這里說出。
「所有的橋都孤獨」(同上)。
你能明白的這一句話,恰恰就在所有的不理解之中。正如一個孩子,跑到集市上買什么,都會遇見善意和惡意交織的時間。別怕孤獨,只因為孤獨才是永恒。正如走過一座橋,橋卻沒有消失。因為河流的存在,橋也始終存在。
詩人會老去,會被遺忘,但詩歌本身卻一直長青。
我們沒有一本書的壽命,卻也沒有一本書的脆弱。
喜歡什么都好,請你喜歡。
這就是日歷的意義。
剝落下去,就能找到。可找到什么,什么都會變得烏有。等到你一切都已消失,失去了原來存在的意義,那就是最后的落幕。
可我們并不知道還有一場火。
就像拿破侖并不只知道自己將會被囚禁兩次。
詩人無法宣告什么的來臨,他也不會為誰而證明。他不是畫家,沒辦法用技術來將自己的時間定價。屬于他的,唯有一種歷史,極為漫長,無從概括,但這就是真實發生的現在。
「我不忽視文字,
卻忽視自己。
其他人懂得
天曉得
用詞救助自己
我不是我的助手。」(同上)
我已看不懂這一切了,我天真地認為,譯者走錯了方向。我又怎么能在方向里,看到一個屬于自己的終點?沒有誰告訴我這一點,但我沒有忽視什么,也許真地忽視了自己,但也沒有人懂得。
天曉得。
親愛的。
就是這樣,當一切靜靜發生,我知道這并不需要我來關心。太多人關心你了,不必讓我笨拙提及用詞。我不是我的助手,因為我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些什么。
很多年后,一個人站在那里談起吉他,然后請出另一個人。
白衣飄飄的時候,少年已經化作雪色的灰,繼續飄落到現在的舞臺。
歌,是在被唱的時候,才會被聽到。
但這只是普通的歌。
你和我都明白,在那無窮盡的安靜中,沒有聲音的世界正在完成。沒有密謀,只有公開的告示,熱心的講解,以及誰也不會記下的浪費。多可惜,山高才會月小,多可惜,水落便有崖出。
一個人的多少日子,能夠經得起這般地咀嚼含潤。
那不是我,或許也不是你。
我們可以悄悄將這一切,都推給那座橋,還有莽撞簽下的日期——一七九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