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的街道濕滑,泥水混著機油味。
江靖川拄著拐杖走在市場旁的小巷,肩膀仍在隱隱作痛,自從坑道出來後,幾乎每天都能聽見低語。
有時像風聲,有時像耳鳴,我分不清,那聲音是從坑道裡帶出來的,還是從我腦子裡生出來的。他帶著母親留下的信去問舊識。兵工廠的老會計林老三是唯一還活著的人。
七十多歲,眼睛混濁,整日蹲在廟口抽菸。
「你母親……春霞啊。」老三盯著信件,嘴角抖了抖,吐出一口濃痰。
「這信不是她寫的,她才不識字..是別人逼她簽名的。」
「誰?」靖川壓低聲音。
老三眼神閃爍,低聲道:「你爺爺知道太多…那坑道裡,死過不只日本兵,也有…自己人。」
話還沒說完,靖川忽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
「…川……別聽他……」
聲音從背後傳來,他猛地回頭
市場人聲鼎沸,一個賣魚的女人低頭剖魚,手法嫻熟。
但那女人的手上,綁著和母親一模一樣的紅布帶。
靖川心臟猛地一縮,手心出汗。當他再眨一次眼,那紅布帶已經消失,女人正盯著他,露出疑惑神情。
「你怎麼啦?臉色那麼白。」
靖川離開市場後,低語聲依舊纏著他。
風聲中夾著混亂的片段———
日語咒罵、哭喊、鐵鏈摩擦聲。
「活人…死人…門…」
這些聲音讓他開始懷疑,坑道裡還埋著某種「不該被打開的東西」。
夜裡,我夢見自己回到坑道。
牆壁在滲血,鐵門微微張開,裡面傳來我母親的笑聲。
她對我說:「要回家了,川。」
我想逃,但雙腳像被釘住。
醒來時,我站在家門口,手裡拿著那條紅布帶。
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出去過。
台灣,是個亞熱帶的國家,動不動就下雨,尤其是梅雨季這時候。
昨日的雨停了,但整座壽山還是濕冷得像未醒的屍體。
我盯著桌上的舊地圖,紙張被雨水和泥土糊成一團,
卻能隱約看出粗糙的鉛筆線一條從兵工廠通往壽山深處的通道,最後停在一個畫著「×」的洞口。
那不是我之前進去的坑道。
「.......林老三死了。」
父親的聲音像破掉的竹哨,顫抖而嘶啞。
他坐在門口,一直盯著我的肩膀繃帶,像在看另一道傷口。
「他..怎麼死的?」我問。
「心臟病,警察這麼說。」父親低著頭,「但我看過他的臉..嚇壞了,像…像看到死人活過來一樣。」
我腦袋一陣轟鳴。
因為就在林老三死前的那一夜,我夢見他在坑道裡狂奔,背後響著鎖鏈拖動的聲音。
醒來後,他真的死了。
這是錯覺嗎?
晚上,我帶著地圖回房。
剛坐下,就聽見走廊有人喊我
「川…」
聲音是母親的。
我猛地打開門,走廊空空蕩蕩,只有風把窗簾吹得像人影搖擺。
這不是第一次了。
自從從坑道裡出來後,聲音幾乎每天都跟著我,想擺脫也沒辦法,這種聲音就像在耳邊講秘密,輕微、細小且不大真實。
有時是母親,有時是爺爺,有時…是不屬於任何人的聲音。
我把舊信、地圖攤開,一一比對。
或許信裡提到的「門」並非隱喻,而是坑道深處的某個實體。
爺爺、母親、日本軍都曾在裡面但信沒有說他們守護的是黃金還是其他東西。
如果「門」不是指財寶,那林老三為什麼死前還緊抓著這張地圖?
他想告訴我什麼?
隔天我帶著地圖去市場詢問當地的居民,或許能得到一些線索。
市場人聲鼎沸,我一邊走一邊想著問題,忽然覺得氣氛不對..
周圍的交談聲像被抽空,只剩刀子剁肉的聲音。
咚——咚——咚——
我轉過頭,看見攤販桌上一條剛剛被剖開的魚,魚眼渾濁,嘴巴卻在開合。
「別讓死人出來。」
我瞳孔收縮,猛地後退,撞翻一籃青菜。
攤販罵我神經病,旁人投來異樣眼神。
我低頭一看魚已經死透,嘴巴沒有動過。
是幻覺,還是…?
我有些沮喪,不知不覺間走到了市場後巷,有人輕輕拍了我的肩。
我回頭,看見一名身材乾瘦的老兵,軍裝殘破,帽簷壓得很低。
「你在找林老三的東西?」他用沙啞的台語問。
「你怎麼知道?」我下意識退了一步。
「因為那坑道……我也下過去。」
老兵嘴角微微上揚,那笑容比雨後的空氣還冷。
「想知道你母親的事,就跟我來。」
我跟著他穿過巷子,走進一間廢棄的倉庫。
裡面堆滿生鏽的彈殼與破布,牆角掛著舊日的日本軍旗。
老兵慢慢蹲下,撕開地板的一塊木板,露出一段通往地下的鐵梯。
「你想要的答案,都在下面。」
他回頭望著我,眼睛渾濁,卻映出我的臉。
但那不是現在的我,而是——
穿著日本軍服、滿手鮮血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