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他收拾許多零碎物什,用娘親做給他的包袱布收拾妥當,便趁著雙親都在幹活的時候,跑去湖邊上了小舟,搖搖擺擺的往三清山的方向划去。
這天的霧氣極為濃重,髮絲衣衫上都沾了水氣,沉重的貼在身上,相當不舒服,阿洛撥開因濕氣太重貼在臉上的髮絲,回頭往家裡的方向望,遼闊的湖面騰騰水霧翻滾,竟是看不清來路,他只得扭頭小心划船,生怕未到目的地便沉了船。
阿洛從未獨自划這麼遠過,手有些痠軟,氣喘吁吁疲倦的使勁搖槳,大粒汗小粒汗滴個不停,那雙金燦燦的眼睛卻透出頑強的堅韌,始終沒想過放棄。三清山在湖邊看著不遠,實際上耗費的功夫與時間卻遠超他想像,阿洛肚子餓得咕嚕嚕叫了起來,小舟才終於靠岸。
三清山與湖水相連的岸邊是個淺灘,阿洛拉著繩索涉水上岸,仔細的固定住小舟,又一次看向家裡的方位,才緩緩走入綠叢漫漫的山林。
除了上方的天空以外,整座森林將他包裹其中,映入眼簾的全是濃厚綠意,有高聳入雲的參天大樹,也有低矮的灌木,四周靜悄悄的除了自己的呼吸心跳以外,就只有遠方偶爾傳來的鳥叫聲,甚至連風聲也沒有,彷彿整個世界只剩下他一人。
三清山雖不到無人涉足的地步,卻也不是天天都有人來打獵砍柴的盛地,路亂七八糟的很難走,偶有獸徑出現,阿洛一個初次上島的孩子,也只能無頭蒼蠅一樣亂竄,他只記得要往上走,卻根本辨不清方向,幸好他還知道要沿路留下記號,否則到時怎麼回家都不清楚。
阿洛咬著饅頭持續前進,霧氣仍壟罩住他,不減其勢的繼續削減能見度,到後來竟讓他寸步難行,伸手看不清自己的手,不由得慌張起來。
他像是陷入了濃霧之海中,分不清上下左右,看不到任何東西,除了自己的存在以外,什麼都不見了,吸到肺裡的空氣又濕又黏,讓他很不舒服。
阿洛胡亂瞎走了一陣,累得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莫名的心慌讓他開始胡思亂想,心道是不是自己觸犯了什麼禁忌,難道他做了什麼惹仙人生氣了嗎?
從來沒見過這麼濃的霧,不知道什麼時候起,整座山的聲音全都消失,剛剛還能聽見的鳥鳴聲也消失無蹤,像是落入死寂的深淵,他甚至不知自己走到哪了。
忽然間,前方影影綽綽的閃出一道黑影,忽大忽小的看不清形貌年齡,只知道是個人形,阿洛鬆了一口氣後便加快腳步追上去。
「…仙人!是仙人嗎?仙人你聽我說,我不是想做壞事,我只是想見你一面…」阿洛畢竟年少,慌張中也不知何來的直覺,張口就喊仙人,他極力去追那個人影,卻總是落在他身後兩三丈,如何使力卻怎樣都趕不上,腿上猶如灌了鉛,重得讓他快要原地倒下,眼前開始朦朧,也不知是霧氣過濃還是因為惶恐。
阿洛腳下一絆,勾到樹根的他狠狠摔了一跤,吃了滿嘴的土,趕緊連滾帶爬的尋找前方的人影,深怕就此跟丟對方,拚了命的喊著仙人。
那人影佇立原地不動不語,阿洛想要起身,卻無論如何也直不起腰,維持著四肢著地的跪趴姿態,死死瞪著不遠不近的那人。
「…少年,你來此是為了什麼?」半晌,那模糊的人影開了金口,阿洛覺得那聲音彷彿直接在腦子裡響起似的,震得他整個耳朵嗡嗡作響,嗓音清亮又有力,卻不知為何聽起來莫名耳熟,像是朝朝暮暮都會出現的聲音。
「…仙人,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想來打擾你修行,只是…」阿洛咬牙,事到如今還磨磨蹭蹭的做什麼?仙人若不幫忙就算了,至少要把目的說給他聽,也算是盡力了,心念已定他便不再猶豫,當下便坦承的據實以告,求他相助。
那人影靜靜聽他說完,沉默了好一陣子,阿洛忐忑不安,不知他做何打算。
未料,接著竟是一陣銀鈴般的輕笑聲,若說剛剛聽起來接近少年音,現在聽著便像是女娃娃的音色,阿洛茫然失措,不待他開口問,那聲音又變了。
「樣貌這種東西不管生來如何,隨著時間或意外都會改變,左右不過是一張皮囊,少年何必如此執著?你這張臉以世間的標準來看俊得很,你不想要沒準其他人渴望得要命,竟被你嫌棄至此,可真是不知足。」這回的聲音滄桑渾厚,聽著像個威嚴的老者,妙的是前段聽著像老翁,後段聽起來像老嫗,沒一個準則。
「…可是仙人,他們說我是妖怪…」阿洛腦中亦想起他爹說過的話,心裡也覺自己太過幼稚,可那個坎就是卡在那裡,心智尚未完全成熟的他,終究抵抗不了少年人纖細的彆扭脾氣,矛盾得很。
「哦?他們說你是妖怪,你就是妖怪了不成?那你說說,我是什麼?」人影揮了揮手,遠方便傳來一陣鶴唳,接著狂風大作,瞬時將周圍的濃霧掃蕩殆盡。
阿洛一雙金色眼珠瞪得大大的,連何時站起來都不知道,伸出去的手都在顫抖。
面前的「仙人」,金髮碧眼身穿毛製胡服,皮膚白皙五官俊秀,約莫十二三歲的年紀,正歪著頭朝他笑…赫然便是自己的樣貌!
阿洛痴痴呆呆的朝他走去,衝擊太強讓他難以相信,這…這是怎麼回事?
「仙人…你…你是…?」阿洛結結巴巴的話都說不好了,要不是殘存的理智還在運作,他甚至以為自己在照鏡子!全身上下如出一轍,怎麼可能有這種事?
「我什麼我?」仙人朗聲笑了笑,昂首隨意點點,身形又產生變化,高矮胖瘦美艷英挺畸形怪狀應有盡有,一會是青年一會是美婦,一下是老頭一下是老婦,轉眼竟連阿洛的雙親都變幻過了,甚至連衣著打扮都能一併改變,看得阿洛下巴差點砸到地面。
「少年,你想要知道的便是這個,能夠隨意改變外貌的方法,是嗎?」仙人又變回阿洛的樣貌,聲音卻用上青壯的厚實嗓音,聽著哪裡不對,阿洛卻無暇去想。
他忙不迭的點頭,目光盈盈生輝充滿期盼,仙人卻是輕聲嘆息。
「少年,你覺得哪一張是我真正的臉?」他神情認真,正經八百的問。
阿洛當然不可能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認識的臉龐長怎樣,哪會知曉仙人的真容?他才第一次見到他呢。
阿洛想不明白他為何會問這個問題,只是老實的搖頭。
「你若想學這門技藝,教你也無妨,只是有個代價…」仙人上前與他面面相對,伸出手觸摸阿洛的臉龐,竟是讓他嚇了一跳。
那雙手竟然冰寒刺骨,相比凍雪有過之而無不及,冷得他不由自主的縮肩。
「仙人,你的手好冷…怎麼會這樣?你是不是生病了?」阿洛將對方的手攏在掌心使勁搓暖,關切道。
「呵呵,好好…你是個好孩子,不覺得我是鬼嗎?這像是活人的手嗎?」仙人微微愣了一瞬,目光柔軟許多,自嘲道。
「仙人…我,我不覺得你是鬼…」阿洛不明白他到底想告訴自己什麼,訥訥的說。
「是人是鬼是仙是魔,又如何判斷?你瞧我長得人模人樣,便是人了?若是長得這般又如何?」仙人說罷,便換上一張青面獠牙的鬼臉,猛的伸手扼住阿洛的脖子厲聲喝問,阿洛嚇得一顫,卻立刻察覺對方並未用力,眼珠子轉轉,抿唇思索。
「…仙人,你繞了一圈,還是想告訴我,皮相不重要,對嗎?」阿洛目光如炬,認真問道,隨即那雙冰冷的手便離開自己脖子,仙人又換上阿洛的臉,笑了。
「好,果然是個聰明孩子,我再問你,你可知為何我不以真容見人嗎?」仙人摸摸阿洛蓬鬆的頭髮,滿意的問。
阿洛搖搖頭,老實的等,仙人看著他,臉上的笑容變得有些複雜,似乎略帶苦澀。
「從前啊…我也跟你一樣,很在乎自己的外表,後來習得了這門絕技後,便能變化自如肆意更換自己的外表…我想做什麼樣的人、想要什麼外型皆可隨心所欲,但在某天,我忽然發現一件很可怕的事。」仙人轉身,側面對著阿洛,悠閒隨意的往旁邊走,阿洛亦步亦趨的緊緊跟著,生怕漏了什麼。
涼風習習,隱沒在猶存霧氣中的青山頂端終於顯現,眼前豁然開朗,盈盈生輝的碧波蕩漾,周遭青竹翠樹鳥語花香,不遠處一群鶴在潭面長鳴,燦爛的陽光反射粼粼波光美不勝收,原來不知何時他們已經走到山頂的潭水邊。
仙人低頭看向碧波盪漾中自己的倒影,似有若無的負手嘆息。
落葉飛花紛紛飛舞,切割了水面上的身影,零零碎碎辨不清原貌,阿洛不由自主的捏住身旁人的衣襬,望著他略帶淒涼的臉,心中似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他明明就在旁邊,可為何覺得他離得好遠好遠,像在天邊一樣…因為是仙人嗎?
「仙人,是什麼可怕的事啊?」阿洛猶豫許久,小心翼翼的問。
仙人回頭朝他一笑,復又伸手朝向朝陽,五指張開像要與其擊掌似的,半掩光線半是渴慕,開口清冷悠悠,恰似面前潭水。
「…我再也記不起自己原本的模樣,我忘了自己來處、姓甚名誰、可有親人尚在人世…這些全都忘了,像是原本的我從不存在…只能就這樣活著,可以成為任何人,卻連自己是誰都不明白,如果這就是代價,你還想學這門技藝嗎?」仙人扭頭,望著那雙金燦燦的眼睛,肅穆的問。
阿洛大驚失色,忙抽手退了數步,拼命搖頭也不怕閃了脖子。
那太可怕了!他還沒討厭這張臉到那個地步!不可能為了那些人的話,連有關阿爹阿娘的記憶都不要啊!太荒唐了!何況忘了那些,不就無家可歸了?!不要!
「好好,果真是個有慧根的孩子,這下你心裡清楚了吧?真正重要的事物是什麼?你還在乎皮相嗎?」仙人撫掌大笑,容貌又起了變化,這回真是話本中提到的那樣,鬚髮俱白身形清癯,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如納入山川的星辰,身穿如雲紡織而成的青衣,端得是一派仙風道骨。
阿洛一雙澄澈的眼睛閃閃發亮,滿心崇拜盡顯無遺,看著那人卓絕的氣度,忽然記起話本中的情節,有模有樣的屈膝跪地拜謝仙人。
仙人忍俊不止終是朗聲笑起,洪鐘似的音量彷若灌滿內勁,竟盪起碧波漣漪,群鶴飛舞紛紛白羽似雪落,水光瀲灩相互輝映猶如一幅絕世畫卷,他扶起阿洛轉頭清嘯,便有鶴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