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成協議後,眾人離開村長的辦公室。
杭特解散壯漢們,和茉琳打算先返回住宿處等待集合時間。「怎麼心神不寧的?」善於解析丈夫心情的茉琳湊到杭特耳旁細語,「還有哪些地方不完備嗎?」
杭特知道她的問句的意義──並非不領情,只是久經沙場染上的老毛病讓他無法鬆懈下來。
他在殖民地戰爭中很迅速打響名號──該說,太早逮到千載難逢的機遇,年紀輕輕就闖出名堂、過早在社交圈嶄露頭角。
並非純然壞事──時年不過十八的海威曼確實因著戰功得到不少好處,甚至處處受到同袍敬重;報導傳回國內後,讓這小夥子一夕之間成為家喻戶曉的戰爭英雄。
並不是說「英雄」稱號過譽──該講,實至名歸:自從被拔擢到游擊兵團,少年海威曼便展現極高的天分;游擊隊簡直是他的天下。
論準頭,沒有多少人能與之匹敵;論運兵遣將,沒多少謀略家能比他更靈活;論運籌帷幄,沒任何人能比他更懂決勝千里之外的道理。
正是因為太年輕就認清自己的專長,並在專長的領域獲得非凡成就,讓少年海威曼承受不可言喻的壓力:國人的期待、同袍的崇拜、長官的看重、同儕的嫉妒、學長們看衰他、敵人恨不得他慘遭滑鐵盧──甚至與支持他的長官對抗的派系領袖,曾多次派員阻撓海威曼的中隊的行動。
海威曼在來得及學會不要鋒芒太露之前,就慘遭這種陰險的官場文化無情的教訓。
幸好高山之子的韌性不是這些小事能夠摧折的。憑藉才能與足夠的人望,海威曼仍舊化險為夷。
只是,隨著年紀增長,越來越多不相稱的期待目光投射到他頭上,令他焦慮。
這種焦慮感迫使自己更小心行事──就連剛才,踏出村長屋舍的當下,杭特仍想著下一步,以及仔細檢討截至此時哪一步走得不好。
他的壞毛病時常將自己逼瘋。
茉琳的吻將他從海象惡劣的思緒之海釣上岸。
「對不起──」「噓──」
「你不需要道歉。」她無聲的唇語安撫惴慄不安的杭特。
兩人靜默下來;此時此刻,只專注感受彼此的體溫,與緩緩的鼻息聲。
杭特回想起年少時,躲在屋內的壁爐邊──外頭正颳著暴雪,整棟屋舍被吹得嘎嘎震響──內心卻是平靜。
他蹲踞在爐邊,雙掌朝向爐火,好似將溫熱的獵狗捧在懷中。
他又想起:小時候最喜歡抱著的那條老狗──臉皮皺巴巴、毛色早已褪色許多、四肢無力、實在老到不能動的老獵犬。
牠陪伴他度過整個童年與青少年前期。某個嚴冬夜晚──也像回憶中暴風雪的夜──老狗就這麼死了:趴在爐邊一動也不動,雙眼緊閉,像被槍打中而氣絕的麋鹿。
那是小小海威曼頭一次面對至親逝去──論親暱程度,老犬勝過動不動就揍人的親生父親、比親爹還更愛自己。
身子總是溫暖、至親般的老狗,就在爐邊,漸漸凍成一塊凍肉。
為什麼回憶總不應時踏訪,為何此時此地──決戰前夕、該繃緊神經的關鍵時刻──憶起一條老狗,重溫牠的體熱……
茉琳的體熱幾乎讓杭特出汗,汗珠滲進眼瞼令雙眼刺痛──他急忙用指尖拭去眼角的汗珠;心中埋怨:都是汗水惹的禍。
他抽鼻,不讓過多的鼻水滴垂下沾濕茉琳胸口。
心思細膩的茉琳心底十分清楚,故意不說,只是輕輕撫摸不擅長表達情緒的大孩子海威曼的後腦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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