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倆合作多年,每次出任務都穩操勝算嗎?」
茉琳用來沉澱心情的小劇場總是以一個「與當下情狀不直接相關的問句」開頭。假扮劇評家的她──一向喜歡自導自演又自評在內心編導的劇目──對自問自答的提問,心裡沒個底。
茉琳開始與杭特──當然,那時還不叫杭特──合流,化名為賞金獵人雙煞邦提。
走跳江湖,不過幾年光景,合作無間的兩人早已名揚四海(或該說惡名昭彰?)
如此傲人成就很容易讓人誤解:好像剿匪賺錢易如反掌。
其實不然;討伐惡賊的任務並不總是稱心如意。
名聲、光環不過是外人加諸的──因為還能被崇拜、被人吹捧的獵人們「腿還能踢。」
沒能享受榮光的傢伙──被欲獵殺的匪徒的槍打中要害、雙腿一開、雙臂大展、躺成「大」字──早已埋在六呎地下;化名,連同本姓,亦葬入墳堆。
成功狩獵高價值賞金犯的功勳往往掩蓋「犯下致命錯誤」的失敗經驗。
這道貫穿獵人生涯的難題依舊困擾茉琳。
越是戰功彪炳、戰績輝煌、光彩越發絢麗,越讓人提心吊膽;早些時候失敗的經驗,如烙印般,記在榮譽榜的角落,時時刻刻令心頭隱隱抽痛。
現實並不如茉琳的小劇場,任編劇隨心所欲編排。
諸多時候因突發狀況,計畫整個大亂。
雙人組有的是這方面的經驗。
不過,運氣絕佳的邦提夫婦總能靠臨機應變化險為夷。
茉琳十分清楚:不能心存僥倖,絕不能將好運視為理所當然。
所以,她總是盡人事、聽天命。
天命,對,她相信冥冥之中有靈魂眷顧。便是早已客死異鄉的養父、叔輩,在頭頂上方離地九尺處漂浮、盤旋,看顧親生女兒般的她。
「我們不能阻止民眾求戰。」茉琳緩緩開口,「我的意思是:他們一心想親手為同胞報仇,這種感覺我懂……」
腦中突然閃過初次復仇的情形:手裡捧著剛切下、血腥的生殖器,裡面的部分幾乎要滑出肉皮囊。
她輕握起,直接往死掉的仇人嘴裡送去;隨後送入匕首,粗暴搗碎死屍的舌和器官。
「我們似乎沒理由阻止他們。」她反覆咀嚼方才隨著回憶湧起的短暫滿足感,就像痛飲一整袋烈酒,似燃燒胃袋的暢快。
「茉兒明白那種想親手了結仇敵的責任心。」
她停頓半晌,重新評量當年空虛的復仇對人生造成的影響:這種殘暴的復仇到底彌補了什麼,又讓她付出什麼代價?
不,仍舊沒能得出令人滿意的解答。
只得繼續相信一直以來堅持的論述;如不這樣信仰,她的存在意義可能會瞬間被復仇烈火吞噬,直到燃燒殆盡、化為灰燼。
她緊閉雙眼,緩緩結論:
「所有參與其中的人都有一份。」
這是能說服自己「堅持這種沒有希望、沒有未來」的信念的唯一理由。
杭特聽出言外之意,變得猶豫不決。
他開始質疑自己所下的決策,檢討起這幾日來所有的決定:到底從哪步起算,整盤棋陷落死局?
好好的假期,即將平白無故葬送許多剛認識的陌生人,遂成這群聽從己命的人們的忌日?
他從行囊袋取出一張皺得稀巴爛的紙,邊從胸前口袋抽出隨身攜帶的鉛筆;用手臂來回輾開紙張,勉強騰出一塊可以書寫的區域,快速寫下幾個姓名。
他刻意用非慣用手遮住字跡,未敢直接亮出──就像向警佐供出同夥那樣,杭特深怕名單上的人將被自己判死。
茉琳輕輕按著他執筆的手,彷彿是說:哪怕犯下滔天大罪,要在生死簿上畫記一筆害人喪命的罪,她也算一份。
杭特心安不少,便移開手讓她看。
「幾天觀察下來喔……這幾個是我認為能打的。」杭特有所顧忌地說出難堪的現實。
「幾位鄉勇是一定得納入名單的。這幾個人都讓賈克那傢伙照過面了,到時候沒見人肯定讓對方心生疑竇。」他深吐口氣。
茉琳點點頭,沒有多餘的疑問。
「老兵就不談了。歐文這人……並不太熟──不過,獵人的身手應該都不錯,我想可以信任他。」
茉琳注意到他跳過幾個姓名。
「噢,這幾位是不太確定的人選──我想跟老班尼討論過再決定。」
「那安排教頭老班尼怎麼?」茉琳少見的插嘴,「他的身手有目共睹,又能指揮守衛隊;經驗豐富又能穩定軍心,看不出不選他的理由。」
「說得對。」杭特稍微調整姿勢,「但我們需要安排有經驗的人守城──」
「茉兒反對,」她接著說,「已是最後決戰,我們不需要保留戰力。況且,依我和不少山賊頭目交手過的經驗,他們得知有大軍前來討伐,必然會死守山寨──他們傾向利用地利優勢被動迎敵。」
關於這點,杭特不能反駁。
習慣和正規軍對抗的他,作戰經驗不亞於傳奇賞金獵人邦媞夫人,卻沒有自信說自己理解賊寇的習性。
對抗正規軍可以提早送出探子截取戰情;如果有幸碰上時常對決的指揮官,還可能揣摩對方心境──就像下盲棋時,雖看不見對方的臉,卻能從敵陣移動的模式,預測對方的下一步──對上按部就班的指揮官,這招可行。
但,碰上不按牌理出牌的賊寇,那可就不一定了。
「茉兒知道怎麼對付這些齷齪的賊。我們直搗黃龍便可。」她斬釘截鐵說。
「說得對。」杭特並不打算反駁──茉琳是對付流寇的專家。或許,他自己謹慎過了頭,有可能適得其反。
「我會納入所有可用戰力。如果老班尼和我看法一致的話──」
「剩下的,」她又打岔,「就交給上天,和在場的『這位死神。』」她輕捶胸口,惹得杭特發出會心一笑──他鮮少看到茉琳在嚴肅場合裝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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