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的後面是墓碑,再看過去仍是墓碑,延向四方也是墓碑、墓碑、墓碑、墓碑,像是意圖佔領這片山坡。
墓地的盡頭,有一塊新的墓碑。
石碑上沒有文字,卻鑲嵌了一塊珍貴的羊脂白玉,鐫刻著縵縵雲紋,中央浮雕飛燕翱翔之形。這就是飛燕令,河北最大的武林世家「楓丹別業」燕氏一族的勢力象徵。這墓園被喚作「燕子墳」,燕家的人念那燕字作平聲,那是他們的姓,他們是燕家子孫。可是對某幾個人來說,燕字要讀仄聲,那是他們的名字,他們是「燕子」。
有個清瘦的人影凝佇墳前,望著那脂玉令牌,綻開櫻唇,就是這麼讀:「燕……」
◇ ◇ ◇
楓丹別業以經商起家,百年家業經營至今富比王侯,勢力如日中天,昔日掌握魏博鎮,今朝雄踞大名府。當家主人燕拏天更是威震幽雲,「萬里彤雲」之名蜚聲江湖,在武藝上實有驚人藝業。
能周旋於宋、遼、夏三國之間貿易往來,獲取龐大的利益,唯有「楓丹別業」燕家。而這一片山中墓園,就是燕家祖墳所在,但是除了燕家的列祖列宗,還有許多替楓丹別業立有大功的門客、部屬一併長眠於此。
楓丹別業有六隻燕子,也是燕拏天的六名心腹愛將,永不團圓的「六分飛」。如今他們已永無團圓之望──這面脂玉飛燕令的主人,正是「六分飛」之一。
其實她自己也是。
她輕輕吐盡最後一字,靜了下來。那白膩修長的五指也握著一枚令牌,形制同樣是飛燕凌雲,材質卻是墨玉,色澤烏黑柔潤,猶如無星無月之夜。
這枚墨玉飛燕令,就代表了她「六分飛」的身分,以及在楓丹別業中的地位。
她的名字是燕影,餘下的五隻燕子中數她年紀最長,也不過二十來歲。
另外有個青年站在一旁,拎著一把油紙傘,神情輕鬆得多,只是若有所思地瞧著她……人本來就纖瘦,又穿著一襲黑衣,身子顯得格外單薄;清冷的臉龐不露情感,令人難以親近,一雙瞳孔卻深邃幽美,更勝她手中墨玉。也因為這雙眼睛,讓她的臉透著幾許溫潤,不致冷若冰霜。
他伸手入懷,摸出一枚晶瑩剔透的琉璃飛燕令,在透明的燕子體之中,幾乎能看見背面的「飛燕」兩個反字。他輕聲說道:「真難得咱們『六分飛』的飛燕令,竟然有三枚能聚在一起!上一回至少是兩年之前了罷?」燕影說道:「那是你。我是三年。」
冷冷的語調,不透喜怒。
青年笑著收起令牌,道:「的確,最難找的就是妳了。誰叫妳是『影』呢?」拿紙傘朝墓碑一指,道:「燕行大哥最常露臉,卻第一個離我們而去。他真的死了麼?我這一去大半年,一回來就看到這塊墓碑,老實說,真難相信。」
燕影瞥他一眼,道:「你要不信,挖墳吧?」青年把傘一收,笑道:「豈有此理!我哪敢冒犯他老人家?」頓了一頓,又道:「妳剛才在唸什麼?我沒聽清楚。」
燕影道:「燕語告訴我的,她說這是燕行說的最後一句話。」凝望著墓碑上的脂玉令牌,又道:「留下的東西只有這個。」
脂玉飛燕令。若在活人手中,憑著這面令牌便足以讓天下英雄敬畏三分,除非他想得罪「楓丹別業」百年勢力、「萬里彤雲」燕拏天,還有宋、遼、夏三國朝廷。放眼江湖,能有這份膽量的人恐怕不多。
可惜它現在嵌在墓碑上,只說明一個事實,那就是「六分飛之首燕行長眠於此」。
天空漸漸佈滿陰霾。天色一暗,羊脂白玉的光彩似乎也黯淡了不少。
青年默念數次:「燕去燕來,燕去燕來。」聳了聳肩,道:「這有何涵義?我可推敲不出。」燕影道:「去問她吧。」青年道:「問誰?」燕影道:「燕語。」
青年哈哈笑道:「問她?那也要她肯開口呀!一年碰不上幾次面,碰上了也不肯多說幾句話,問了不是白問?」
燕影道:「你還是去問吧,這次回來你還沒見她。家主給了她任務,明天她又要走了。」微一遲疑,道:「她嘴裡不說,心裡可常在想你。」
青年聞言愕然,隨即笑道:「影姐,妳居然會開玩笑了!」燕影道:「誰在開玩笑?」青年奇道:「難道是真的?」
燕影瞪了他一眼,道:「家主給你取一個『心』字,想不到你心思偏這麼傻,真是枉然。」
青年不置可否地笑笑。
「六分飛」的名字全是燕拏天親自取的。當燕拏天給他「燕心」這個名字時,說得明白:「你太欠心思,管不了別人也管不了自己。我給你取個「心」字,用意很簡單,缺啥補啥。」
匆匆數年晃眼而過,燕心也不覺得心裡多開了幾個竅。
燕心忽覺鼻端一涼,一滴雨水正落在上頭。半空中灑起絲絲水線,滿天烏雲顯得一片陰鬱。燕影抬起頭來,雨水馬上打濕了她的臉龐,雨勢愈下愈大。
燕心撐開紙傘,笑道:「我就說一定會下雨,妳偏不帶傘。瞧瞧是誰傻?」
燕影瞄了他一眼,道:「當然是你。」走到傘下,只聽得傘上雨聲答答,旁邊一顆心怦怦亂響。她挨在燕心身旁,眼望他處,輕聲說道:「要是帶傘,我才真是傻了。」
◇ ◇ ◇
天候愈來愈差,綿綿細雨已經成了狂風暴雨。
兩人共撐一傘,下了山,沒回楓丹別業,卻先在山腳一處荒村的殘破祠堂避雨。一把小傘遮不全兩人身子,加上大風橫送,斜飛的雨浪早把燕心、燕影全身淋濕。
燕心把紙傘放在一旁,拎起衣襬一擰,嘩啦嘩啦擰出一串水來,不禁笑道:「當真用不著帶傘,果然還是我傻。」燕影不去看他,低聲說道:「你要是不帶傘,可更傻了。」
燕心稍稍擰了衣衫,閉目端坐在地,吸得一口真氣,身上逐漸湧出赭紅真氣,氤氳縈繞,有若雲霞。這「渥丹雲氣」是燕家獨門神功,等閒不傳外人,只因「六分飛」深得燕拏天器重,才獲傳此功心法。
「渥丹雲氣」一經催動,猶如雲蒸霞蔚,綿綿無盡,纏身真氣愈是殷紅,離體愈遠,愈顯得功力深厚。此時燕心略運神功,原本溼透的衣物紛紛受了這溫淳內勁,登時水氣騰騰,不多久便已蒸乾。
燕心收了真氣,一躍而起,笑道:「行了,全乾了!」見燕影倚牆而立,依然渾身是水,當即笑道:「影姐,妳的功夫比我深,不會辦不到吧?」燕影道:「我練『渥丹雲氣』,不是練來乾衣的。」燕心道:「我也不是啊。別著涼了,妳還是……」
燕影一聲不響地走上前來,直投進他的懷裡。燕心喉嚨咕嚕一,後頭的話全嚥了回去,剛剛弄乾的衣服又濕了一半。
「你是真傻還是裝傻?別敷衍我。」
燕影直望著他,雙唇微微翕動,白皙的臉蛋添了幾許赧紅,臉上神情變得柔和、艷麗,又似乎有點慍怒。燕心只覺得胸口劇烈鼓動,臉上不自禁地發燙,一時還訥訥地不能回話。
一年前的春天也是這樣。他還記得首次抱著燕影,自己是多麼手足無措,連呼吸也失了常理,「內息不順,真氣失調」!
那時的燕影也不比他高明,除了外表冷靜許多,兩人對情之一物其實同樣懵然。在「楓丹別業」的後花園幽會,實在刺激得過了火,只要稍稍喘一個大氣,給燕拏天或是哪一位高手入了耳,後果實在不堪設想。
不堪設想的後果雖沒發生,他們兩人也同樣沒發生什麼。只感受了一次擁吻,第二天就各出各的任務,天南地北,回到楓丹別業也未必見得到對方,整整一年不曾見面。
而今,那種強烈的刺激又重臨兩人身上。
燕影是個美人,一旦動情,只消少了幾分冷淡,餘下的矜持姿態反能生出無窮魅力,燕心根本無法抗拒。他望著燕影的眼睛,漆黑美麗的瞳仁,感覺自己像要跌了進去。
燕心拼命忍住。他沒對燕影採進一步行動,反而極力克制了雙手,不抱住她而輕輕把她推開。兩張臉的距離遠了些,便能互相看清楚了,燕影微微顰眉,神情中明顯多了一絲幽怨,低聲說道:「燕心,你混蛋!」燕心道:「怎麼罵我?」燕影道:「不然罵誰?」燕心笑道:「誰也別罵。來,起來罷?」
燕影臉色一沉,又把他給抱住,一凝神,陣陣嫣紅霧氣繞體蒸騰,一股暖氣源源冒出,片刻之間兩人全身俱乾。
燕心笑道:「果然還是影姐厲害。」燕影不答腔,「渥丹雲氣」漸趨猛烈,有如熊熊爐火,愈燒愈旺,紅雲瀰漫於方圓七尺,流轉如渦,掩蓋了兩人身形。
「咦?影姐,可以收功啦。喂,喂,可可……可以啦,喂喂喂……啊呀呀呀呀!」
燕心驚覺情況不妙,可惜為時已晚,滿懷幽怨的強大內勁凝於燕影雙臂,把他抱得疑是骨頭全碎,而且受制於渥丹雲氣,連反抗的能力都被剝奪。
這個不解風情的報應實在恐怖。如果燕影肯對他明說原由,也許燕心會發憤誓成一流情人,不過至少這回太遲了。
◇ ◇ ◇
燕心避完風雨,從老祠堂回到府裡,渾身上下筋骨痠疼,像是給打成一片零碎又拼回去,還丟三落四地少了好幾塊。一回府,一個與他交好的小廝見著他滿臉難過,便問道:「心哥,怎麼啦?」燕心苦著臉道:「橫禍橫禍!差點給影姐拆了骨頭,竟然……竟然給我來真的,他媽……」話到嘴邊,想起府中有人忌諱不雅字眼兒,又悄悄吞了回去。
那小廝朝他腰桿子打量,笑嘻嘻地道:「影姐這麼厲害?你還行麼?我看你腰打不直呀!」燕心一怔,倒是馬上聽得靈光了,一肚子沒好氣朝他發作,叫道:「也讓你瞧瞧有多厲害!」抓了那小廝,照樣運起渥丹雲氣,只痛得他呼天搶地,哇哇叫道:「娘呀!要人命啦──」正喧鬧著,一個少女緩步走來,面朝兩人駐足不動。燕心轉睛一瞥,一張靜穆的臉蛋對著他們,雖然神情頗為溫柔,但是也當真靜得嚇人。燕心趕緊放開那小廝,容得他大口喘氣,自己上前陪笑道:「哈哈,這可不是燕語妹子?怎麼啦,我可沒說粗話,別這麼瞪我……」
「家主找你。」
說這話時,燕語似乎帶著一點微笑,但是不待燕心細辨有無,她便輕輕巧巧地轉過身子,慢慢走開。燕心連話也沒能說完,瞧著她的背影,尷尬之餘,又道:「家主在哪?」
「愁眠廳。」
燕語也不回頭,說完這三個字,剛好轉過了廊角。燕心轉轉眼珠,喃喃自語道:「影姐,妳真的沒開玩笑?」
◇ ◇ ◇
「請!」
「請。」
燕府專門款待貴客的「愁眠廳」上,主位上的白首老者舉杯敬酒,客人舉杯一飲而盡。
那老者紅光滿臉,濃眉大眼,銀白的長髯處處捲曲,雖然肚子頗見發福,但是高大的身軀仍顯得魁偉健壯,氣度十分豪邁;一身寶藍圓領繡袍,腰繫嵌玉環帶,更顯華貴,裝扮似是個富戶員外,人卻滿是威風神氣。客人年約三、四十間,蓄著短髭,中等身材,穿著嶄新稱身的玄色直綴,眉宇間頗有精悍之色,舉杯、乾杯、放杯,始終揚著一邊嘴角,若有笑意。
燕心靜靜來到廳中,向那老員外行拜見之禮,又朝那客人行禮。那客人慌忙下席回禮,笑道:「楓丹別業六分飛的英名,田某人素來景仰,焉敢受此大禮?」
老員外朗聲笑道:「不要客套,這點禮你還受得起!」復朝燕心說道:「燕心,這位是田師父,是綾羅幫的二當家。」燕心躬身道:「原來是田二爺,久仰。」老員外突然雙目圓睜,沉聲喝道:「你久仰什麼?你知道二當家是什麼人?」
燕心依然躬著身子,道:「田若虛田二爺的『摛錦妙手』是天下絕技,專破護體神功、奇異絲綢,『軟鏡衫』、『冰紈繡花甲』、『春蠶寶衣』都在田二爺手下變成片片破布,又破過無明宗魔頭鬼菩提的橫練氣功,聽說貴幫錢當家也自承武功不及田二爺,如此威名,我等後生晚輩能不佩服?」老員外點頭道:「嗯,總算你還不敢信口胡言。」
田若虛聽到「鬼菩提」三字,忍不住面露得色,另一邊嘴角也掛了起來,笑道:「鬼菩提雖然心狠手辣,武功卻沒練到家。田某僥倖得勝,不算功夫,若遇上碧霄島的『破甲神功』,那可要一敗塗地了。」
他口中自謙,心中卻著實訝異:「難怪楓丹別業能稱雄江湖百餘年……這燕心還不是六分飛的頂尖人物,竟對江湖事蹟如此熟稔。千閭寒闕的『冰紈繡花甲』被我撕毀,應當只有南陽野雲庵的人知曉,他卻如何得知?」不由得悄望對面的銀鬚老翁,心道:「『萬里彤雲』燕拏天名不虛傳,真是厲害角色。和他合作這筆生意,看來絕對上算!」
只見燕拏天一捋長鬚,道:「田二當家不必過謙。若不是你親自出馬,我老頭子還不敢接這生意呢!跟大理『飛燕門』打交道,嘿嘿,不容易啊。燕心!」燕心道:「是。」抬起頭來,眼前驀然黃澄澄的一片金光,綻自燕拏天掌中,五指有力地扣著一面令牌,上有金色燕子翱翔璀璨雲氣之間──那是統馭楓丹別業的象徵,黃金飛燕令。
田若虛睜大了眼,屏氣凝神地看著那黃金令牌,再一看旁邊,燕心已執起琉璃飛燕令,與那一片金輝相映,表明身分,肅然聽命。
但聽燕拏天緩聲說道:「你明天啟程,隨同田二當家前去杭州西湖葛嶺,找一位紫簾夫人。她那兒有三件兵器,那三件兵器,是一把劍、一疋綢帶,一件奇門暗器,都有非凡價值。你同田二當家過去,將它們全買下來。」咳嗽一聲,聲音忽然一沉:「二當家要的是那綢帶,你則要帶回那件暗器,迫不得已時,劍可以讓人。詳情二當家會告訴你。」
燕心道:「明白了。」他已聽出絃外之音,這樁買賣定有對手,沒那麼容易銀貨兩訖。倘若對頭是剛剛燕拏天提到的「飛燕門」,前途肯定更坎坷。他們對「飛燕令」三字忌諱異常,不單是因為重名,還因為有個「令」字。
這名目上的便宜就足以令飛燕門上下大動肝火。江湖上完全不賣楓丹別業面子的大勢力,也只有大理皇親培植的飛燕門。好在雙方南北遙抗,一去千里,向來沒什麼機會正面交惡。
「務必小心在意,聽說飛燕門也正派人往杭州去。」
燕拏天補上一句囑咐,燕心再答一聲「是」,心底暗道:「還真不巧!」
田若虛笑道:「飛燕門在大理固然勢大,到了中原卻是另一回事。他們的本職是輔佐大理朝廷,能派來中原的人手必然有限,有『六分飛』的兩位高手,再加上田某跟他們拼死拼活,料想無礙。」
燕心愕然道:「兩位?」朝燕拏天道:「家主,不只我一人去麼?」燕拏天道:「不只,還得再派一人。」
◇ ◇ ◇
夜色寂寂,住著千百人的楓丹別業也一片靜謐。
庭園北邊的攀月樓頂,燕拏天遠眺暗幕下的群山,閉目沉思。
「燕影見過家主。」
燕影悄然來到樓頂,朝那魁梧的背影行禮。燕拏天沒有轉身,只道:「田二當家歇了嗎?」燕影道:「沒有。」燕拏天道:「如何看得出來?」燕影道:「他臥在床上,側對著牆面,但是呼吸緩急和清醒時無異。」
燕拏天笑道:「他也真小心。燕心呢?」燕影道:「睡了。」
燕拏天道:「你們六人從來不曾兩人同出一個任務,我派妳隨燕心同行,妳可知道我的用意?」燕影道:「燕影愚昧,沒有想過。」燕拏天笑道:「沒有想過?那現下想一想罷。」燕影道:「家主有令,燕影理當照辦,又何必多想?」
燕拏天搖了搖頭,道:「你們雖不是燕家血脈,我卻也不把你們當成奴僕,更不曾當作殺手。燕影,妳出道以來,殺過多少人了?」燕影微一躊躇,道:「家主恕罪,我不記得了。」燕拏天道:「燕心呢?」燕影道:「一個也沒有。」
高大的背影轉過小半邊臉,一絲眼角餘光望向燕影,燕影悄悄低下頭,不與之相對。
「妳怎麼知道?」
「他有事決不瞞我。」燕影答得有些遲疑。
燕拏天慢慢轉過身來,目光炯炯。
「這一次妳少出點手,想辦法逼他殺人,但別讓他給人殺了。」
燕影抬起了頭,眼光透著點異樣,與燕拏天略一對望,再次低頭,輕聲應道:「明白。」
◇ ◇ ◇
「田某敢打包票,那三件兵器可都是好寶貝。那一把劍銘曰『尺陰』,是把短劍,除了鋒利出奇,最奇的是劍質陰寒,劍尖能熄燭火……」
前往杭州的路上,三人按轡徐行,田若虛向燕影、燕心詳述此行原由。只聽他繼續說道:「……敝幫要取的那條綢帶,名喚『抄水』,那是在綢緞上佈滿玄鐵金絲勾的奇門兵器。」燕心道:「嗯,那是出自昔日冶鍊名門、步光谷鑄劍山莊的傑作?」田若虛道:「不錯,這件兵器與敝幫有些淵源。」一轉話題,又道:「至於那奇門暗器,卻是一件金屬機關,鑄成燕子的形狀。不是排成人字飛的雁子,是你們飛燕令上的燕子。這暗器的名目,叫做『五更悲回』。」
燕心道:「五更悲回?」皺眉沉思,道:「這暗器我不曾聽說過,卻是何物?」一望燕影,見她神情漠然,看來也不知道。
田若虛道:「聽說這件暗器的機關非常巧妙,出手之後去勢奇慢,可是曲折不定,無從捉摸,即使輕功絕頂之人也閃避不開,匪夷所思。一觸人體,便會牽動機關,也不知是放毒還是如何?只要中了這暗器,絕無活命契機。」燕心半信半疑,道:「真有這等暗器?」田若虛道:「有人這麼說,田某也不曾見過。還有一點頗為奇怪,那『五更悲回』出手之後,會發出一種風聲,像是有人哭泣的聲音。那一個『悲』字,或許便由此而來。」
會哭的暗器?燕心不禁一笑,道:「設計這暗器的人倒是陰損,明明要殺了對方,還來貓哭耗子一番麼?」
燕影一直不發一語,悄悄觀察著燕心,心中不由得疑惑起來。這個不曾殺過一人的青年,卻似乎對人命看得很輕,在燕子墳時如是,說到五更悲回亦如是,難道面對敵人時,卻反而換了一個人麼?
燕拏天說過,他不把六分飛當作殺手,但燕影捫心自問,自己根本是徹頭徹尾的殺手。她雖然不幹暗殺,但是她練這一身功夫卻是為了殺人,殺了敵人才能保護楓丹別業。無殺手之名而有殺手之實,這就是六分飛的身分。為什麼燕心不殺人?
這趟買賣絕不簡單。一路上綾羅幫的人陸續趕來通報田若虛,飛燕門的人已經從大理遠道而來,那必定是門中「外七堂」的高手。燕影隨時都有拔劍的準備,可是在她身旁的燕心……
「燕心……」
她輕喚著燕心的名字,燕心轉過頭來道:「怎麼了?」燕影搖搖頭,裝著沒事。
田若虛又道:「夫人與敝幫一位香主頗有交情,託我們替這些兵器找買主,錢幫主想買那疋『抄水』,可是紫簾夫人堅決三件兵器要一併賣出。正好我人在大名府,幫中派人來通知我,我就想到了楓丹別業。」
燕心笑道:「這也真巧!不過這三件兵器如此珍奇,那位紫簾夫人怎麼卻一件都不想留?」田若虛一臉神秘,笑道:「這也是機緣。紫簾夫人是葛嶺派的門人,聽說她想要煉製仙丹,這仙丹的藥材,可要花很大一筆錢哪!」燕心愕然道:「仙丹?」隨即想到一事,道:「哦,是葛嶺派的『仙匣九丹』?」
田若虛道:「正是。這傳言兩位想必聽過:葛嶺派秘傳的『仙匣九丹』,有延年益壽之效,而且服丹後固本培元,以此修練他們的『乾坤胎息』玄門內功,能練至武學中超凡入聖的境界。」說著嗤笑一聲,道:「不過嘛,呵呵,這丹藥雖有配方,可沒聽說有誰真煉出來。要說到道門高手,頂數黃山天都派、華岳朝陽觀的厲害,要是真有什麼仙匣九丹,葛嶺初陽山房早該名震天下了,怎會是現下這副光景?算來算去全門也不過二十人。」燕心笑道:「很是,很是。」
燕影聽他們說話,依舊不插嘴,靜靜地聽,不知不覺已離楓丹別業遠了。
◇ ◇ ◇
西湖寶石山西邊便是葛嶺所在,那是晉代道家奇士葛洪煉丹修道之地,上有葛仙祠,是為葛嶺派所在地,江湖上慣稱「初陽山房」。田若虛所說的紫簾夫人便是葛嶺派的門人,屬夫人鮑仙姑所傳一系,最是精通醫道。
紫簾夫人並不居於葛嶺,而是住在葛嶺旁的錦塢之中。田若虛早已聯絡了江寧府的綾羅幫部屬,三人來到錦塢,已有三十多名幫眾聚在塢外,都是綾羅幫中的好手。
田若虛問手下道:「飛燕門的人怎麼樣?」手下便有人道:「離這兒起碼還有兩天路,我瞧他們準趕不及了。」田若虛喜道:「好!這可簡單多了。」吩咐一番,讓他們四下把守要道,只帶了四個親信隨行。
燕心、燕影隨他走進錦塢,只見花開似錦,滿山奼紫嫣紅,「錦塢」果然名副其實。盡處築有一間精舍,頗為別致,想是紫簾夫人的住處。
田若虛來到門前,正要叩門,燕影陡然喝道:「當心!」玉掌一拍,將田若虛向一旁疾推,猛聽一聲劈啪木裂,一根彎尖長槍貫破木扉而出,來勢奇猛,直將那門板轟穿了一個大洞,若非燕影推了田若虛這一下,這個洞便要開在他身上了。
田若虛滿臉驚怒,叫道:「飛燕門的燕喙大槍!」燕心皺眉道:「還說沒到呢,比咱們來得還早!」燕影一聲不響,閃身槍旁,一腳往槍桿踹落。門後人橫槍一掃,勁力竟是大得驚人,兩扇門板全給這一下搗得支離破碎。
燕影一腳沒踩著,另一腳及時飛起,躲開了槍桿,半空弓身把手一探,把槍桿抓個正著。門後人使勁一抖槍花,要震開燕影兼反打手腕,燕影趁他槍頭一高,驀地腳蹬門楣,甩手往後猛一摜,身如彈丸縱出,「渥丹雲氣」之力已將長槍反摜回去,只見絲絲紅氣纏著彎尖槍頭急縮,接著轟然一聲大響,屋中人吃了撞牆大虧,燕影同時翩然著地。
燕心叫道:「影姐,好功夫!」趕上前去掌力平揮,掃開碎木粉塵,當先入屋,屋中居然有十來人,一個虎鬚大漢渾身錦裝,手握長槍,緊盯著三人;旁邊是一個身形微胖的和尚,慈眉善目;又一人也穿錦袍,臉頰削瘦,眼睛瞇成了一線,那眼瞼細縫中卻迸著精光,神氣頗為陰沉。其餘諸人皆穿黑色短衣,排成一列,只有一人倒在迎門牆下,口吐白沫,想來是那持槍大漢借力打力的替死鬼。
燕影跟著進屋,見通往後堂的門前紫色竹簾低垂,便微微一揖,道:「楓丹別業燕影、燕心求見夫人。」竹簾之後傳來一個柔和的聲音,道:「不必多禮。田二當家,你沒事罷?」田若虛這才走進屋內,瞪了持槍大漢一眼,道:「夫人寬心,田某還好得很!」
紫簾夫人並不現身,只在簾後說道:「嗯,那就好了。燕公子、燕姑娘,這三位是飛燕門『外七堂』的柳、星、張三宿堂主。」燕心道:「柳、星、張,嗯嗯,那是獐子、野馬、野鹿三位了?」使槍大漢哼了一聲,目露凶色。
「飛燕門」是大理最大的武學宗派,歷代掌門都是大理皇室宗親,當今掌門「南天劍帝」段滄海接掌飛燕門以來,先在哀牢山燕尾峰建立迴翔宮,積蓄財貨,廣羅人才,並將本門武學重新彙整,去蕪存菁,使飛燕門成為南方最龐大的武學宗派。
飛燕門中,「天缺、地陷、玄裳、黃冠」內四堂均為段氏皇族掌管,任務不出大理境內。「井、鬼、柳、星、張、翼、軫」外七堂取自南方朱雀七宿,則由外姓掌管,若要與中原武林打交道時,便是外七堂的工作。
紫簾夫人道:「燕老爺子的愛將光臨寒舍,賤妾本當出迎,奈何身有殘疾,不便移步,還請見諒。」燕心道:「好說。聽說夫人有三件兵器要賣,不知……是否還沒脫手?」說著朝飛燕門的三名堂主逐一望去。紫簾夫人長嘆一聲,道:「若教兩位空跑一趟,著實過意不去。可是事出無奈,那三件兵器雖還在我這兒,卻已允諾賣給這三位堂主了。」
此言一出,燕心和燕影不禁相顧無言。田若虛驚訝萬分,叫道:「夫人,妳……妳怎可如此!妳這不是叫我失信麼?」紫簾夫人道:「田二當家何出此言?凡事都要講先來後到,做生意何嘗不是?只怪燕老爺子的人來得晚了。」
燕心走上前去,道:「夫人不如聽聽我們楓丹別業的條件,再做考慮,如何?」田若虛跟著趨前,連聲叫道:「是是,就如燕公子所說!夫人,您先聽聽燕公子的話……」突然衣袖一揚,銀光暴閃,手中陡然多了一柄尺長短劍,猛然刺向燕心背脊!
又狠、又快、又準!這一劍偷襲,燕心完全沒有防備,一聲輕響過去,短劍已被燕影揮劍震上半空。燕心不防不守,迴身猛踢一腳,田若虛被踹得倒跌出門,摔得滾地吐血。
「啪」地一聲,燕影左手接住落下的短劍,說道:「承惠『尺陰』一柄。」燕心拍了拍踹出田若虛的鞋底,笑道:「果然是陰寒絕倫的寶劍,害我進了這房裡直打哆嗦!」
綾羅幫那四名好手齊撲上來,燕影看也不看,右手長劍,左手短劍,畫了一大一小兩圈劍光,四人全給殘光削中,慘叫倒地。燕心笑道:「難怪家主要咱們一起來,如果只有我一個人,恐怕真破不了你們飛燕門的伎倆。只是沒想到綾羅幫甘願得罪楓丹別業,替飛燕門賣命,真真料想不到!」
虎鬚大漢眼見翻了臉,當即把槍桿就地一頓,喝道:「姓燕的,我們明人不說暗話。飛燕門、楓丹別業天南地北,本來相安無事,偏有你們弄出什麼飛燕令,氣煞我們門主。你們身上都有一面飛燕令,是不是?」燕心亮出令牌,笑道:「這還是純正上等琉璃,拿去典當可以吃幾年呢!」
錦衣客嘿嘿一笑,道:「就是那東西,且借咱們吃上幾年罷?」燕心道:「怎麼?」錦衣客道:「很簡單……」那大漢搶著叫道:「你們留下飛燕令,回去告訴燕拏天,把所有飛燕令全給毀了,另外要叫什麼令都成,『飛燕』二字,不許再用!」
燕心道:「如果咱們還是照用?」大漢道:「哼哼,那就是擺明了跟我們飛燕門對著幹!」燕心哈哈一笑,收起了琉璃飛燕令,道:「很好,咱們就對著幹吧!」
大漢暴吼一聲,手中長槍倏然連刺六刺,風聲虎虎,全給燕心巧妙避開,趁隙拔劍,罵道:「你們誘騙我兩來此,又是偷襲,又是威逼,偏偏又不來點利誘,一點好話也不說,想拿飛燕令是妄想!」大漢怒目圓睜,一望燕影,道:「把『尺陰』交過來!」長槍一擺,已顯得門戶森嚴,並非易與之輩。燕影神色堅冷,雙劍一齊捲上紅氣,搶攻上去。
她的對手正是星宿堂堂主,「星日馬」雷行震,劍帝親封「千里侯」,在飛燕門十七奇兵之中最擅使燕喙大槍,招數靈活、勁力剛猛,挑點之際格外凌厲,把一柄彎尖槍使成滿天星隕。
燕影運足渥丹雲氣,冷然揮劍,形似瀟灑,態若寂寥,卻是燕家劍法絕學「楓香劍藝」。只見那長劍如落葉紛飛,青光輾轉翻動,正敵住燕喙大槍,左手尺陰劍猛然一削,一塊銀光飛開,彎尖槍已被斬去了彎尖。
雷行震勃然大怒,拋開了槍桿,突然繞著燕影拔足飛奔,當真疾如驚雷,滿地震響,赤手空拳地連環搶攻,拳掌並用,勁力威猛。
這時燕心展開劍法,已將三堂堂主的隨從一一打倒,一望雷行震困住燕影,叫道:「滾開罷!」衝上前去倏然一劍,眼見將要刺中雷行震,孰料他腳力不凡,一閃身便已落空。
燕心待要再攻,忽見一個胖大身軀擋在前頭,嗤嗤兩聲,兩枚袖箭迎頭打來。燕心揮劍格開,一撇之間看清那暗器,道:「哈,燕羽箭!和尚也用這陰毒暗器麼?」那僧人道:「我佛慈悲!燕羽箭向來通體淬毒,貧僧的箭上卻是無毒,徒具虛名而已。燕施主,請接這掌!」一掌打出,掌力有如洪濤大浪,燕心左掌一拍,竟然不能力敵,被震退數尺之遙。
這僧人乃是柳宿堂堂主,「柳土獐」靈圭僧人,劍帝親封「別玉侯」,雖然習得奇兵燕羽箭,但是箭上無毒,威力大減,燕心不懼袖箭,反倒被他的真功夫打退,不禁吃驚。
那錦袍人是張宿堂堂主,「張月鹿」陸寒光,劍帝親封「驚心侯」,此刻取出一柄細長的薄刃斧,說道:「雷兄弟,小子功力不到家,先合力結果了他!」雷行震喝道:「好!」竟爾捨卻燕影,轉身拳擊燕心。
同一時間,陸寒光手中燕翅斧斜削而出,靈圭僧人雙掌拍來,千里、別玉、驚心三侯聯手之下,猛勁猶如銅鐵牢籠,又交織成一片炙熱氣浪,燕心霎時處境凶險,長劍出得兩招,「鏘」地被燕翅斧砍成兩截。
燕影大驚,正要仗劍去救,忽然腦海閃過燕拏天的一句話:「想辦法逼他殺人。」
身在現今的江湖,怎能不殺人?再正派的高手也得殺人,若是敵人,更是不需猶豫。猶豫的話,說不定死的就是自己。
燕心應該非常清楚,就算他再不想殺人……這是生死關頭,他的眼光丕變,凌厲異常,「渥丹雲氣」已繞遍全身!
這一瞬間,燕影的腳沒踏出去,冷冷地僵立著,她覺得自己像在顫抖。
然後────
◇ ◇ ◇
田若虛掙扎著抬起頭,往屋中一看,忍不住睜大了眼,歡聲大叫:「成了!成了!」
燕翅斧砍進胸膛,靈圭僧人的雙掌拍中背心,加上雷行震打在腰眼的一拳……燕心一身的紅,不再是渥丹雲氣,而是鮮血!
燕影呆住了,這是她意想之外的情境。燕心無法展開反擊,被三大高手同時重創……這是致命的傷勢。
「燕……」
燕影顫聲吐出一字,似乎很熟悉的字。不錯,在燕子墳,緬懷亡者時的語氣,正是這樣。
斧頭拔開,拳掌撤去,三名堂主轉而望向燕影,被捨棄的燕心搖搖欲墜,慢慢仰天倒下。
田若虛厲聲大叫:「小心那娘們,她手上有尺陰劍!」雖是示警,但那語調卻充滿喜悅之情。
就再此時,燕心猛然睜大眼睛,雙手按地一撐,飛身直撞田若虛。田若虛吃了一驚,叫道:「小子……」急忙提掌一拍,要將燕心一掌擊斃。哪知燕心往旁一滾,手上抓來一物,卻是一個雪白的捲軸,用力一抖,一條寬約半尺的銀色綢帶急展開來,隨著洶湧如潮的渥丹雲氣如蛇竄向田若虛。
這就是「抄水」,細逾蠶絲的玄鐵金絲勾佈滿綢帶,巧奪天工,在白日裡單憑肉眼,也得從側面才能勉強瞧出。田若虛先前一跌,把來到精舍時悄悄取來的兵器全跌了出來,這時竟成燕心重傷之下的反撲利器。
他驚駭之下,使出最拿手的「摛錦妙手」來,循絲依縷,絕妙的巧勁將綢帶先端分解成千萬線頭。但是他最得意的十隻手指馬上碰上了金絲倒勾,霎時刺得鮮血淋漓。燕心急捲綢帶,只聽田若虛連聲慘嚎,十指血肉被綢帶拂過,立刻扯得七零八落,猶如水銀洩地,轉瞬間現出森森白骨。
陸寒光大喝一聲,急揮燕翅斧出屋來救,燕心鼓足餘力,把「抄水」另一端朝斧上捲去,自己伸手從綢帶一拉,霎時滿手鮮血湧出,田若虛的骨頭已露到手腕,淒慘地痛暈過去。「抄水」上玄鐵金絲雖細,卻屬奇珍,燕翅斧一時劈之不斷,反被糾纏。陸寒光急忙一揚斧頭,卻只剩一根把柄,那薄斧竟在「抄水」中被刮削成數十破片。
陸寒光大怒,掌凝真力,正要往燕心天靈蓋上擊落,忽聽一聲淒涼嗚咽,高揚上天。陸寒光為之一愕,抬頭望天,但見一隻烏黑燕子來回盤旋,那嗚咽之聲正源於此。
五更悲回!
「那小子……那小子什麼時候拿了……五更悲回!」
陸寒光駭然狂呼,竟然沒打下那一掌,滿臉驚恐之色。雷行震、靈圭僧人全變了臉色,同時閃過一個念頭:「他發這暗器,是要殺我!」
只有燕心自己才知道他要殺誰,三人卻已全慌了。
◇ ◇ ◇
「這是哭聲……」
燕影忘記哭為何物,已經很久了。死在她劍下的敵人往往來不及哭,她自己也沒有哭的理由。即使有人在哭,她也已經聽得麻木了。
可是這時,她突然聽見了哭聲,愈聽愈想哭。她突然想了起來,哭聲原來如此哀傷,這哀傷感染了她的整個心思,她忍不住想要流淚。
眼眶很久不曾這麼熱過了,同伴的墳墓不曾讓她哭泣,可是燕心……
眼淚一滴、一滴地落了下來。
◇ ◇ ◇
「五更悲回」在空中嗚嗚飛著,愈來愈低,路徑愈發迂迴難測,不時飛過精舍頂上,屋中的兩侯無不慄然。
陸寒光不敢亂動,雖然他可以馬上逃開,「五更悲回」只要不追過來,他就不是燕心要殺的對象,他一定可以活命了。可是萬一它過來了呢?他正要給燕心致命一擊,燕心不殺他,殺誰?五更悲回若跟上了他,那就是催命無常的引路符,他必死無疑。驚心侯陸寒光現在心驚肉跳,他的武功再怎麼高,也沒有親手揭曉自己生死的勇氣。
雷行震跟靈圭僧人在屋子裡,一樣不敢動彈。田若虛早已昏了過去,那身軀卻仍一震一震地顫抖,彷彿在夢中聽見了淒切的哭聲。
忽然,燕心呻吟了一聲,那是將死的呻吟。陸寒光聽得這一聲,忽然惡向膽邊生,厲聲狂叫:「你想殺我?我先殺了你!」一掌劈下,力道驚人。偏在這時一陣山風吹來,五更悲回悲鳴大作,竟猶如鬼哭神號。
陸寒光一聞此聲,忍不住毛骨悚然,掌力稍緩,燕影如夢初醒,縱聲大叫:「燕心──」急竄出門,奮力擲出「尺陰」,一股寒銳如冰的鋒芒直射陸寒光。陸寒光急忙撤掌,閃身避過,同時心中大駭:「糟了,五更悲回!」正不知是否該抬頭看看,燕影已趁這一瞬間搶上前來,眼露殺機,把「楓香劍藝」的所有狠辣殺著盡數使出,窸窸窣窣的奇詭劍氣飄蕩無定,真如悲秋商意,林木蒼涼。
陸寒光本已被五更悲回的哭聲挫了氣勢,燕影的劍法又是精妙難當,加上一股誓殺仇敵的悲憤,轉瞬間陸寒光連中三劍,滿身濺血。他兵器已毀,此時被逼得險象環生,連忙大叫:「雷兄!靈圭大師!」雷行震、靈圭僧人眼見同伴勢危,一時顧不得五更悲回的凶險,雙雙來救。
三侯雖無兵器,一經聯手卻有莫大威力。飛燕門外七堂中,有一門喚作「鶉火功」的密傳奇功,為歷任柳、星、張三宿堂主所修練的內勁,必須三人相距各不過丈,真氣交流鼓盪之下才能發揮精髓,燕心就是敗在這一手奇功之下。這次面對燕影,三侯再使絕技,正逐漸佔了上風,卻聽燕影叫道:「燕心,燕心……」神情不復冷靜,而是悲淒異常,眼睛不時望著寂然倒地的燕心,似乎沒把三侯放在心上。
三侯交換眼神,「鶉火功」發揮到了極致,真氣猶如洪爐烈焰,要將燕影吞噬於其中。
燕影眼光一綻恨意,厲聲叫道:「你們都得償命!」突然騰空越起,長劍倏然一化為三,霎時之間凌空而下,同時向三人連刺數劍,那不像是有先有後、有出有收,而像是根本就有三把劍!
「丹楓三裂」,楓香劍藝的至高妙著。燕影一招又一招,由騰空至落地,全是「丹楓三裂」,以一敵三,竟和一對一單打獨鬥無異。她不是把一劍當作了三劍,而是把三個敵人當作了一個。「鶉火功」完全潰散,慘叫聲此起彼落,雷行震、靈圭僧人、陸寒光一一中劍,被殺得渾身浴血,各自倒地。
「丹楓三裂」惟一的缺點,就是三個人也當一個人殺,結果三侯的劍傷都只要去三成命,但是三人已難以再戰。
燕影用力喘了幾口氣,身子一軟,自己也險些坐倒,不知是哭紅、或是殺紅了眼睛,那眼神已無平日的深邃,而佈滿血絲。她用力握緊長劍,劍尖對準了陸寒光。
五更悲回在燕影頭上掃過,已經低得足以殺人了,那哭聲已似泣不成聲,愈來愈弱,卻愈來愈悲。
「噫……影……」
燕影正要下殺手,卻聽得了這些微聲響,倏然轉頭,只見燕心的口唇微微動著,發出微弱的聲音。燕影顫聲道:「燕心!」隨手拋開長劍,奔到他身邊跪下,捧住他的雙頰大叫:「我在,我在!」
他的眼前已經模糊,淺一點的顏色全飛走了,燕影那白皙的臉龐已經消失,只看見她一身的黑。
「別……」
「什麼,什麼,什麼?」
「殺……」
「別殺?」燕影把耳朵湊到他唇邊,依著他的聲音唸出兩個字,突然怔住。
「啊…………」
之後,只剩下嘆息似的聲音,唇雖然沒有合上,卻只是生命的殘跡。
燕影再也聽不到燕心的話了。五更悲回的哭聲還縈繞不去,但是,又更低了。
◇ ◇ ◇
「別殺他!影姐,別殺!」
是幾年之前的事?燕影搖搖頭,她也記不得了。有人闖進楓丹別業,被燕影逮個正著,眼看劍下將多添一條亡魂,燕心卻過來救了他一命「人命無價呀。影姐,妳就別殺那麼多人吧,敵人也是人呀!」
他說這些話時,輕鬆得簡直像在開玩笑,但是燕影的確很聽他的求情。
「總有一天你會害死自己。」
面對燕影的告誡,燕心只是笑笑:「世上哪有不殺人就會死的道理?我不是大俠,也不是魔頭,他們不殺人不行,我可用不著靠殺人過活。我是楓丹別業的人,燕家可是經商的呀!」
說不聽的小子。燕影雖然很惱,卻也有點羨慕他。當今武林的人命已經非常低賤,所有的波瀾都要靠人命推動,這小夥子有一身好武功,竟然不肯殺人。
憑這一點,他就不可能揚名江湖,除非出家去當和尚。
「出家?那不成!」燕心眨著眼詭笑:「我出家了,影姐妳怎麼辦?」
燕影狠狠教訓了他一頓,心思卻不禁有點蕩漾。這小子!當真看上他,要跟他成全好事了,他偏偏又不肯,沒膽子。這種沒用的傢伙死不足惜!
可是,燕心現在真的死了。性子這麼平凡的人,除了武功不差、六分飛的名氣很響,沒有什麼值得誇耀的,就連一個高手也不曾殺過……這種人死了,應當不值得悲傷……
◇ ◇ ◇
燕影醒了過來,滿地繁花飛舞,她還在錦塢。飛燕門三侯、紫簾夫人、田若虛都不知去了何方,似乎她對他們做了什麼,可是她忘了。
她趴在燕心的身上倦極而睡,夢到了一些零碎的瑣事,醒來的時候,燕心的衣襟整個溼透了。
她抹抹眼角,神色回復了冷靜。「五更悲回」好端端地放在燕心的心口,這是他最後用過的武器。
這是世上最慈悲的兵器。燕影突然有這個念頭,她頓時感到十分欣慰,最不愛殺人的燕心選了與他如此相配的武器。
她將燕心葬在錦塢花壤之中,連同心口上的鐵燕子一起埋了。那枚琉璃飛燕令卻拿了出來,她要把它帶回燕子墳去。
才一轉身就起了風,又吹起了五顏六色的花塵。燕影舉步要走,忽然聽見身後一聲清唳。她轉過頭,登時為之愕然:有一隻燕子乘著花風翱翔而去。
真的是燕子麼?
那聲音,也不知是不是嗚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