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曼谷,天氣悶得像一口被悶煮的火鍋,空氣裡浮著熱氣和來自騎樓下咖哩飯攤的香料味。Emi坐在錄音室的混音台前,身上穿著一件洗得略褪色的亞麻白襯衫,最上面那顆釦子鬆著,手邊是她貼滿膠帶標籤的錄音筆。小桌上的水瓶只喝了一口,瓶身早已被汗水凝結的水珠浸濕。
她習慣在剪接片段前先靜坐三分鐘,什麼也不做,只是聽著。棚外有電風扇的嗡鳴聲,樓下汽車引擎遠遠地吼著,有個小販拉著鐵門收攤,鐵皮刮擦水泥地的聲音微微刺耳。她將這些聲音錄進腦中,像人背誦熟悉的街道名字一樣。
那天,她收到來自出版社的音樂後製邀請。是一支紀錄片有聲書,要幫內容配上柔和的環境音與過場樂。檔案已剪好,剩最後幾段還沒錄旁白。Emi預定今天處理完第一段,預計不會有太多人干擾。然而當錄音室門鈴叮地一響,腳步聲踏進來時,她沒有抬頭,繼續在調音軟體上標記頻率曲線,直到一道溫柔又略帶不安的聲音出現:
「請問是……P’Emi嗎?」
她這才抬頭。
來者是一個年輕女生,穿著淺藍色無袖棉質上衣與米白色寬褲,腳上一雙舊得發亮的棕色勃肯鞋。手裡抱著厚厚一疊資料和筆電,指尖壓著一張寫有項目進度的紙張。她的頭髮簡單地綁在腦後,臉上微微泛紅,大概是從外頭走路過來,一路曬著太陽。
「出版社說我今天可以來旁聽錄音……我是 Bonnie,剛到職沒多久。」
Emi點點頭,伸手接過對方遞來的名片。
「不用太拘謹,錄完你想聽的都可以留著剪,這裡人少,妳慢慢來。」
Bonnie有點緊張地笑了一下,拉開角落的木椅坐下。她小心地把背包放在椅邊,抽出自己的畫本,卻沒有馬上打開,只是靜靜地看著那位坐在控制台後的姐姐。
她發現 Emi 的動作非常安靜。點選音軌、播放、標記、拉剪,一切都像某種熟練的手工藝。而那個銀色的東西——她終於看清楚,是一台銀色的 Canon IXUS95 IS 數位相機,放在螢幕旁,用相機背帶掛著乾燥花吊飾。舊相機的鏡頭向她這個方向安安靜靜地對著,像一隻不說話的眼睛。
Bonnie忍不住問:「妳還用這個在拍照喔?」
Emi沒馬上回答,只是點了點頭,然後說:「雖然畫質很沒有很好,但我喜歡他的顆粒感。」
那句話莫名讓 Bonnie 心跳漏了一拍。
她也喜歡舊東西。喜歡錄音機的喀啦聲,喜歡鉛筆畫在紙上比筆還慢的速度,喜歡聽黑膠唱片轉動前的空氣聲。
或許她是因為這樣,才不小心多看了 Emi 幾眼。
錄音開始後,兩人沒有再多說話。Emi調整麥克風位置、播放背景環境音。雨聲、車聲、腳步聲,交織進那段口述歷史的旁白裡,像在替畫面蓋上一層濕潤的布。
Bonnie全程沒有出聲,但她聽出來了。那段環境音裡,有一小段雨聲,不是從素材庫抓的。
她聽得出來,那是當天外面真正下雨時窗框滲水聲與地面雨滴混合的聲音,連雨打機車座墊的「噗噗」聲都沒剪掉。
她想問但又覺得太唐突,只好輕輕記下這件事。
錄完音,已經是傍晚六點多,Emi站起身,拉開錄音室的側窗。外面空氣還是熱,但光線已經轉柔。她打開相機,對著窗邊那片天空拍了一張——
「喀嚓。」
快門聲比預期清楚。
「妳拍這個幹嘛呀?」Bonnie忍不住問。
Emi難得露出一點笑容,語氣輕得幾乎聽不見:「怕我下次忘記,今天是晴天以外的聲音。」
Bonnie沒再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那一刻,她忽然很確定一件事——
這個人,好像正在用某種很老派的方法,偷偷記住日子裡的所有細節。
而她,好像不小心,也被記住了。
她們走出錄音室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曼谷的夜降得快,霓虹與燈箱取代了自然光,街邊的雜貨店還亮著黃色燈泡,玻璃門上貼著手寫的特價便當紙條。
「妳住附近嗎?」Emi問,語氣一如既往平穩。
Bonnie搖頭。
「我住 Thanon Chan,要搭個 BTS 回去。其實有點遠啦。」
Emi點點頭,沒再追問,反而轉身進了隔壁的小雜貨店。店門叮噹一響,風鈴的聲音清脆。她走進去,買了兩瓶玻璃瓶裝的蘇打水,又特地挑了一包有點舊式包裝的糖果,透明袋裡裝著手工切塊的羅望子糖。
她出來時,將糖果放進 Bonnie 的手裡。
「謝謝妳今天的幫忙。」
Bonnie看著那包糖,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
「這是……給我的?」
「下次配錄音時吃看看。這家的糖有一點鹹,很奇怪,但我從小吃到大。」
「妳常買這個嗎?」
Emi微微一笑,沒回答,只說:「老東西啦,可能會不習慣。」
Bonnie低頭看那包糖,發現封口上貼著一個淡黃色的標籤,上面用鉛筆寫著日期和價格。她不自覺將它收進布包的側口袋,像收著什麼比糖果還重要的東西。
她們一前一後走到捷運站,站在電扶梯前的時候,一對情侶從身邊走過,女生穿著寬大的襯衫,男生拎著兩杯路邊買的珍珠奶茶,兩人都沒講話,只是慢慢地、安靜地走著。
Bonnie忽然開口:「P’Emi,妳會覺得現代人談戀愛談的太快嗎?」
Emi回頭看了她一眼,略帶驚訝,像是沒預料到會被問這種問題。
「為什麼這麼問?」
Bonnie笑了笑
「因為我同事們都很快啊,配對App見面幾次就開始交往了,然後下禮拜就分手。我覺得很奇怪。」
她停頓了一下,又說:「我有時候想,如果可以用寫信來認識一個人就好了,像以前那樣。」
電扶梯上升的聲音微微嗡嗡地作響,Emi沒有立刻回答,只是轉頭看著前方的月台,然後很輕地說了一句:「妳這樣很老派欸。」
Bonnie沒反駁,只是笑得更開心了。
「我知道啊。但我覺得老派一點……比較能更了解對方吧?」
捷運緩緩進站,風從車頭推送出來,把她們的髮絲輕輕吹亂。燈光從車窗裡透出來,在她們臉上交錯出柔和的光線。
Emi忽然問:「那如果現在有人想寫信給妳,妳會回信嗎?」
Bonnie望著她,一秒都沒猶豫地點了頭。
「我一定回,還會附上一張小卡片。」
車門打開時,站內的廣播聲響起,夾著人群的腳步與對話。Bonnie轉過身,進入車廂前回頭說:「那我走囉。下次再見!」
Emi沒有說再見,只是舉了舉手裡那瓶喝了一半的蘇打水。車門關上的瞬間,她在自己的外套口袋裡,悄悄地摸了摸那台銀色相機的輪廓。
她好像想起來,剛才 Bonnie 在說「記得對方」的時候,她其實已經按下快門了。只不過鏡頭藏在錄音室的牆邊,沒有對焦,也沒有閃光。
只是按下那一瞬間,她很清楚地知道:
這張模糊的照片,日後再也無法重拍。
她拍下的不是畫面,是某個還沒發生的故事。
那天的天氣晴得像什麼也沒發生過,前一晚的大雨彷彿只是臨時點播的插曲。
Bonnie穿著米白色的棉麻上衣和淺灰色裙子,腳上的那雙勃肯鞋擦得乾乾淨淨。她站在火車站出口的陰影裡,左手拿著一杯冰美式,右手拎著一個素色帆布袋,裡頭裝著她的畫本和一支木吉他模型鑰匙圈,是前幾天才在洽圖洽買的。
Emi比預定時間早了五分鐘到。她今天穿了件淡藍色條紋襯衫,扣子扣到第二顆,外面罩一件灰色的亞麻外套,還是那個老樣子的帆布肩包,但相機從肩上換到了胸前,像個安靜的配角。
她們見面時沒有寒暄太多,只是互看了一眼,點了點頭。
「今天還熱嗎?」Emi問。
Bonnie將飲料遞給她。
「我買了兩杯。妳這杯沒加糖,也沒加冰塊。」
Emi接過杯子,抿了一口,然後點點頭。
「好喝。」
「我要帶妳去一個地方,妳不能嫌無聊喔。」
「我很少嫌什麼無聊。」Emi回答。
兩人一起走出車站,穿過一條巷弄,走到 Saphan Khwai 附近的老社區。那裡有一條不算知名的巷道,兩邊是老民宅和雜貨店,遮雨棚下長滿凌霄花。路尾是一家沒有店名的二手書店,門口放著一台壞掉的投幣飲料機,上頭貼滿了手寫告示。
「這家店每週都會進新書,但他們不整理分類,所以翻起來有點像挖寶。」Bonnie說著,先一步走進書店。
裡面冷氣開得很強,空氣裡混著舊紙張與木櫃的氣味。Emi沒有急著找書,而是站在書櫃前默默地看 Bonnie一頁一頁翻著的樣子。
「妳常來這裡?」她問。
Bonnie點點頭。
「大學時有時候會翹課來。」
「為什麼翹課?」
「有些課很無聊,腦袋裝不進東西。」
Emi沒說話,只是微微一笑。
Bonnie拿起一本裝幀有點破舊的泰文小說遞給她:「這本我很喜歡,講的是一個無聲電影時代的故事,裡面的人都用筆談談戀愛。」
Emi翻了兩頁,放進自己肩包裡。
「要借嗎?」
「要買。老派約會不是要互送東西嗎?」
Bonnie笑出聲來,眼角皺起來,像什麼花悄悄地開了一小瓣。
下午的陽光往斜角灑下來時,她們坐在河邊長椅上。書店出來後,她們只說了幾句話,就順著街走過幾個街口,一路走到舊碼頭旁。
「我們就這樣一直走,也沒說什麼,會不會太無聊?」Bonnie問。
「不會。我很久沒這樣走路了。」
Emi坐下,把肩上的相機拿到膝蓋上,輕輕地調整角度,對著河面按下快門。
「我拍一張給妳,待會洗出來。」
「那我要回禮。」Bonnie說著,從包包裡掏出一本速寫本,撕下一頁畫得很快的素描。畫的是某天下午,Emi坐在錄音台前的背影,襯衫皺摺、椅背高度、光線方向,全都畫得剛好。
「這是我那天偷偷畫的,不太像,但……」
Emi伸手接過,看了很久,最後說:「像。」
Bonnie眨了眨眼。
「像什麼?」
「像我沒注意到的我。」
日光快被水面吞沒時,她們站起身準備離開。Emi提議:「我送妳去捷運。」
Bonnie搖搖頭。「今天我想慢慢走。」
Emi沒再堅持,只是一起陪著走到馬路口。紅綠燈快變時,Bonnie回頭問了一句:「妳會想再來一次這樣的約會嗎?」
Emi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低頭看了看手裡那張速寫稿,指尖輕輕撫過那道鉛筆筆觸後,才抬頭對她說:「如果每次都這麼老派的話……我應該會喜歡。」
她們沿著河岸往捷運站的方向慢慢走著。黃昏的光線灑落在老式木屋牆上,偶爾有貓從屋簷跳下,路邊是還沒收完的竹簍與木架。
Bonnie側著身望了 Emi 一眼。
「妳總是這麼安靜嗎?」
Emi側頭想了一下,語氣如常平穩:「大多時候吧。」
「那妳怎麼知道我今天講話這麼多不會吵到妳?」
「我沒覺得吵。」
Bonnie像被這句話燙到一樣,立刻低頭笑了起來。
「妳總是這樣說話簡單,但很直接。」
Emi沒回應,只是望向遠方,有點不好意思地把相機調整到自動關機模式,像是想把什麼藏起來。
走著走著,她們在一間老麵攤前停下來。老闆娘正把湯底往鍋裡加,站在熱氣騰騰的爐灶前擦著汗。
「要吃點東西嗎?」Bonnie問。
Emi點點頭。
這間小麵店是 Bonnie小時候和爸爸常來的地方,現在已經不在菜單上加價,還是用筆寫在塑膠牌上。兩人坐在靠牆的位置,一面是剝落的綠色磁磚,一面是貼滿食評剪報的軟木板。
Bonnie拿了點菜單,在紙上圈了兩樣:「豆腐魚丸湯加米粉,我從小吃這個。」
「我吃一樣就好。」Emi笑說。
吃飯時兩人沒講太多話,但也沒有冷場。只是偶爾抬頭,就會發現對方也正在看自己。
這種眼神的交換,在過往的日子裡似乎是被遺忘的技藝,如今在這小小的麵店裡重新復甦。
飯後,Bonnie拿出錢包要付帳時,Emi搶先了一步。
「不行,這是我第一次收到速寫稿,應該我請。」
Bonnie瞇著眼笑了笑。
「那下次換我。」
「有下次?」
「看妳願不願意啊。」
Emi想了想,回答:「願意。」
走到捷運站外時,夜已經完全降下來。小販陸續收攤,騎樓下放著一些沒賣完的水果與湯包,空氣裡混著鹽滷和炭火的味道。
「妳平常都這樣嗎?」Emi忽然問。
「這樣是怎樣?」
「穿一樣的鞋,背一樣的包,用鉛筆畫畫,講話直接但不過頭。」
Bonnie歪頭笑了:「妳是在誇我還是在觀察我?」
Emi低聲說:「兩者都有。」
Bonnie沒再說話,只是點點頭。
她站在車站門口,微微往後退一步,在有點閃爍的路燈下,對 Emi 說:「那今天就這樣囉,姐姐。」
Emi挑眉:「今天第一次被妳叫姐。」
「因為妳請我吃飯了。」
她倆對望一眼。Emi嘴角彎起來。
「那明天妳要還我一碗。」
「明天?不是說好老派的嗎?」
「老派,不代表要很慢。」
Bonnie眨了眨眼,像是沒想到 Emi會說出這種話。
「那妳想多快?」
Emi想了想,語氣依然淡淡的,但語尾輕了些:
「大概……一週一次的速度吧。不算太快,但我會記得上次的內容。」
Bonnie進入捷運站前,忽然從包包側袋掏出一張很小的白紙。
「這是我今天的回禮。」
Emi接過來看,是她自己的素描,只畫了一半。
「怎麼不畫完?」
「因為我要等下一次約會,觀察更多細節再補上。」
Emi盯著那張畫,靜了一會。
「如果我今天穿的不是這件襯衫,會不會畫起來比較好?」
「不會,我就是記得這件襯衫。肩膀有點鬆、下擺有點皺。」
Emi低頭摸了摸自己的衣角,這才意識到那一塊皺摺正好是下班時她在樓下咖啡店等紅燈時靠在牆上的痕跡。
她沒再說什麼,只是將那張半成品小心地收進肩包,夾在速寫紙與相機之間。
當晚回家後,她將那張畫紙攤在桌上,旁邊放著剛洗出來的那張照片——水面上斜斜的日光,還有 Bonnie 蹲在岸邊,看不清臉。
她拍了一張手機照片,然後開啟語音備忘錄,說了一句只有自己聽得懂的話:
「有些事情要慢慢來才會留下來。」
錄完,她按下儲存,標題打上:
Old Date – Day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