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廳裡充滿低語交談與此起彼落點餐聲的嘈雜。她和姑媽剛逛完街，提著三只大購物袋。帶位侍者身穿橄欖綠筆挺制服，確認訂位系統後，晃著腦後一束馬尾，引導她們入內落座。她環視ㄧ眼，白色格柵上，綠色植栽錯落，有斑紋的葉片，簇擁藤蔓懸垂而下，還有ㄧ面水生蔬菜牆，流水聲潺湲不絕，彷彿可直接採擷放入盤中。
這間米其林推薦的蔬食餐廳，設置在百貨賣場一隅，乾淨，簡潔，沒有太多鋪陳，半開放的空間，就像是在庭院樹蔭下用餐。木桌直接裸露，沒有鋪上桌布，窄長形枱面只擺了一張電子菜單。沒有紙本菜單，也沒有提供置物籃，她把購物袋小心堆放在腳邊。
環繞她們的，多是保養得宜、衣著鮮麗的貴夫人。姑媽得意的說，這間餐廳是她的「口袋名單」。一入座，姑媽針對沒有紙本菜單，撇撇嘴說，好矯情，地球又不差這一本，對吧。
她聳聳肩，沒有表達意見。
姑媽常說不想浪費時間排隊，卻又喜歡趕時髦「踩點」熱門餐廳，而且還有自成一家的品評。最重要的不是食物——姑媽表達觀點時，會推一下臉上的貓框眼鏡——是擺盤、服務。
擺盤要有風格，服務要有溫度。除此之外，都只是買菜錢，不值一評。
太多的講究啊。不就是吃頓飯，為什麼不好好把食物放入嘴中，細細咀嚼就好呢。面對姑媽，她習慣俯耳聽從。有時候一股衝動想說出想法，姑媽大都只聽見她的低語喃喃。瞇著眼再問你說什麼？她就搖搖頭說沒事。算了。
上菜速度飛快，像是小學生排隊挨挨擠擠，前菜冷飲主菜，大盤小碟一股腦上來，都是冷食。她覺得擺盤並不特出，反倒是配色具巧思。粉紅翠綠鵝黃。不寬的桌面上，繽紛，凌亂。
姑媽慣常吃龍蝦螃蟹和牛，對清淡飲食毫無熱情，只不過前陣子醫生的警告，才大聲宣示「請客吃飯沒問題，鮑魚排翅黑鮪就謝謝再聯絡。」舀一勺酪梨醬拌藜麥飯，姑媽不自覺皺了眉頭。
姑媽也看不得沒有餘裕的樣子。
她叉起前菜盤子裡最後一口，姑媽忙不迭招手叫收走空盤，風一般來去腳不沾地的服務生，匆促間應聲，等一下。
她低頭撥弄奶油烤玉米，沒分神注意食物以外的事。
「好沒溫度的服務喔。」
梳著馬尾辮的年輕侍者端著空盤子走開，他確實是聽見了吧？
姑媽趁那服務生剛轉身離開之際發話，必欲他能聽清。口氣不輕不重的，說抱怨也太小題大作了，至多是，像是在對人微笑的時候偷翻白眼。
ㄧ種極度修飾的主子口氣。表面親切的紆尊降貴。
她轉過頭去看那走遠的背影，像個懸絲偶般，突然鬆垮垮的。
甜點是伯爵戚風蛋糕，姑媽ㄧ邊舔唇邊的奶霜，ㄧ邊仔細盤問她即將舉行的婚禮細節。她早就決定不會辦喜宴，但還不確定該怎麼向姑媽解釋。
「想說你下個月要拍婚紗照，不能吃太多，這間還可以吧。我已經幫你買了臉部保養療程，要記得，預約的時候就說是呂小姐姪女，知道吧，她們會特別配合你的時間。」
「姑媽，現在拍照都走自然路線，臉上有些小痘痘也無所謂。」
「話不能這麼說，新娘子就是要美美的，錢你不用擔心，你媽媽走得早，幫你好好辦個婚禮，就是我的責任。」
「現在已經不時興傳統的喜宴了⋯⋯」
「傻孩子，傳統沒什麼不好。聽姑媽的準沒錯。人生很多事情，就像食物，寧可豐盛一點才好。」
結帳時，同樣的男侍者ㄧ面操作刷卡機，ㄧ面親切問候，餐點還可以嗎？姑媽沒有吃飽，她根本不愛吃蔬菜，但她對那可憐的侍者突然心生憐憫，回說，不錯啊，甜點很好吃。
她提著三只大購物袋，無意間和馬尾侍者交換了眼神。她只恨無法空出雙手，遮掩尶尬羞紅的臉頰。她只想趕緊逃離。
忙碌的午餐時間結束。男侍者脫下綠色制服，ㄧ如平常走到大樓後面，靠著貨梯附近的石牆，擦亮一根菸，瞬時之間，微微的火光，灼熱了他的指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