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是開始就習慣過貧苦生活的,但也有人早早準備過一種貧苦生活。或者說,除了貧苦的生活,他根本不知道這世界還有其他生活,是能夠讓自己去過的。
修理工很早就習慣了自己養活自己,事實上,他養活自己之前,已經開始養活別人。
這樣說也不準確,大概是他和別的人,互相養活著對方,同時也養活自己。你知道,我曾經和他打過很多次交道,有時候,甚至不知道那個一直嘮嘮叨叨的我,還是不是自己。修理工也有同樣想法,但他比我活得更豁達,也有更多愿意相信的可能,這讓他能夠接受變好的可能,也有足夠勇氣,去接受變壞的偶然。「我們總是用后面去定義前面,所以每個我們經歷的生活瞬間,都是一個還沒被塑形的時間。」
修理工正忙著用融化的膠體,為我那老掉牙的設備,加工一個零件。
「太老了,」他說了適才的那句話,立即又將注意力放回到眼前待修理的設備:「該換換了。」
「別。我好不容易遇到你這樣的修理工。」
「是。」他用似乎不怕燙的手指,靈巧地捏著擰著,慢慢讓開始凝固的膠體,有了一個更精巧的模樣。
這臺設備是我年輕時賺第一筆錢後,買下的。陪我很長時間,不斷更新的商家,推出了更新,功能也更多的后續型號。但開始時,我沒錢;后來則覺得,買了新的,舊的就不知該放到哪兒去。
我挺容易就陷入這種羈絆,所以我盡量買更少的東西。衣服、鞋子、車或者是某一本書,我一直都用著變舊的老伙伴,而不是被各種打折優惠所誘惑。
「你知道,我曾覺得自己很窮。」
「我也是。誰不是呢?」修理工說。
「但有的人,和我一樣工作,拿一樣的收入,卻似乎比我更有錢。」
「為什么?」修理工似乎遇到了一點小難題,低頭看著那個狹小的操作空間,不斷試探著將新零件放進去。聲音也在臺下,變得嗡嗡地含混起來。
「誰知道?總有人比我有錢。」我說,順手把需要的扳手遞給他。
「好在我余生的日子,都不會在意這一點。」
「你不在乎錢。」
「我不在乎用錢能換來什么。誰能說自己不在乎錢,用錢能買的東西,總是多過它買不來的。」修理工再次探出頭,從桌子上找適合的工具,但那一臉的汗和油,讓人更能理解他的話。
屋子里只有天棚上的一架老風扇在轉,可這天氣,沒有風,只有越發潮濕的空氣。
我和他都打著赤膊,旁邊還擺著一打冰鎮過的汽水。
我喝著一杯冒氣泡的蘇打水,覺得不需要補充更多糖分。
修理工忙來忙去,有空就和我說說話,或者喝半瓶汽水,再甩甩從瓶壁上流下的冷凝水。
我說著說著,也覺得修理工比我更耐勞苦,這是某個時代最稀缺的才能,又是某個時代爛大街的流行。
「修什么都不容易。」
「有時候還特別不容易。」修理工這樣說著,動作卻更加輕快,剛才最困難的環節,大概已經完成了。剩下的那些,已經不用在臺下完成,他將每一個卸下的零件和外殼,再次安裝回去。一道一道,一環一環,每一次手的上下,都宛若蝴蝶飛舞。我坐在一邊,欣賞這樣的技巧,覺得人是宇宙中的奇跡,但在這里又很便宜。
「謝了。」修理工做完全部工作,結果我支付的報酬,很開心。
我則覺得太過微薄。
「下次還來嗎?」
「如果我還做修理,就不需要問這個問題。」
門外是空蕩蕩的大街,他騎上一輛破舊的機車,慢慢而去。
太陽仿佛掉在了大街上,晃出刺眼的白光。
我回到屋里,覺得剩下沒喝完的汽水,是一種難以解決的累贅。但在困難沒有解決之前,我還是決定喝完手中的蘇打水,要比氣泡消逝得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