搓揉起泡、清潔使用過的碗盤、將其沖刷乾淨後晾乾,之後是廚餘封袋、順便打掃店內,準備等晚上會經過的垃圾車處理掉垃圾。每一天的工作,都在這時候才宣告結束──這原本是跟我無緣的生活。
許是被這任工讀生今天的話影響,飯桌上空蕩蕩的景色,令人猝不及防地憶起當年的餐桌。
「宸你剛說什麼再說一次?等一下,叫你爸過來,他拿著飯去客廳開電視了……」「蛤?你說什麼?要休學?胡說八道什麼,好不容易考上醫學系結果說不念就不念?莫名其妙!」
清晰記得父親憤怒且失望的臉、母親的悲傷、以及溝通未果的父親盛怒之下吼出最刺痛人的那句話──「要休學或退學你自己看著辦!以後這家沒有你這不孝子!」
當年他氣得失控,搶過我的手機就開門丟到街上,平地雷似地咆哮:「東西收一收滾出去!不准再回來!」
那是我最後一次跟父母說話。
蹲下撿拾螢幕被摔裂的手機時,不帶同情、重疊的咯咯笑聲從頭頂傳來──會變成這樣,起因正是醫學系大四開始準備實習前那晚,遇見了「它們」。
它們的真身,是詛咒。
晚餐後跟同學去一趟超商,散步回宿舍途中各自分開之際,聽到有人喊我名字──正是那一回頭,改變我的命運。
成團黑霧懸於路燈下、疑似雙眼處透著神龕似的紅光。胸腹位置是塊監視螢幕,影像分割成四個、播放的身影全是熟悉的面孔,家人、師長、朋友、同學……
「來,做個,交易。」
令人渾身發毛的語調,多重笑聲帶有狂氣的欣喜──
「不接受,他們,會死。」
沒有拒絕空間。
「洩漏,他們,也會,死。」
重疊音的語調無辜而殘忍。無論拋出什麼問句,回答我的僅有扭曲的咯咯笑聲。
四年來的醫學生所學全派不上用場,沒有一堂課教過怎麼應付這種狀況──我的人生就此化為即使探究也沒有意義的現象,除了墜進無底深淵別無他法。
為了守護重要的人們,我唯一能做的僅有捨棄。
撿起手機確認過還能用, 我帶著行李走進兩條街外的超商,隨便抓一罐飲料結帳後坐在窗邊。周遭的人、外面的車流,彷彿另個世界。
因與詛咒邂逅導致視界裡鮮明起來、纏在不同人身上的各種不規則狀黑霧,像在警告我,它們有能力吞噬任何我見到的人──就像其中一個質問我為何想休學的隔壁寢同學。
我只說因為被盯上,就看見蠢蠢欲動的黑霧吞沒他的手;隔天他打球時摔斷了手腕。
不管打字還是交談,除了閉嘴外,我對這一切束手無策……
家裡群組跳出訊息提示。點進去發現內文相當長,卻因為螢幕碎裂,除了撲面而來的失望與憤怒外什麼都看不清。是啊,如果成為不孝子才能換得他們平安長命百歲,那要怎麼選擇,答案已經擺在眼前……
鍵入「對不起,讓您們失望了」按下送出,我勉強找到功能鍵,退出了家裡群組。
蛛網狀的裂痕似是象徵這層關係。我不能再回去、也回不去了……呼吸開始困難起來。眼前模糊的瓶身跟越發扭曲的字體催促我抓起飲料罐,閉上眼扭開瓶蓋──無糖茶的清香潤喉,回甘餘韻擁有沈澱思緒、無聲拉人一把的力量。
那讓我重新向前邁進,走到現在。
只是,跟「日軒屋」簽訂契約之時,依然有一條契約內文是禁止向家人吐實──無論如何掙扎都擺脫不了的威脅,對早被命運詛咒過的我而言已不再是悲傷的理由。
我還能做的掙扎,僅有盡可能幫助因與詛咒有緣份而抵達這裡的任何人。
成果是不壞的。
曾經寂寥的飯桌,在每一任工讀生留下來蹭飯的時光下,添了不少溫暖的印象。很慶幸他們被緣份指引過來,不需要放棄自己的命運就能及時與這裡結緣處理掉詛咒,卻也希望所有跟日軒屋有緣份的人,都能儘早離開這個充滿詛咒之地,回到擁有正軌的人生。
現任工讀生,原本也是不應該在這裡的人。
讓這些因詛咒而跟日軒屋結緣的人們能夠在這裡相對安全地處理完困擾、付完代價後重新出發,或許沒有意義,卻是已經失去某些掙扎餘地的我,為了不要讓其他人落入這種境地所能做的選擇與努力。
洗好晚餐用過的碗筷餐盤後,趁著垃圾車來之前,我泡起今天最後一壺茶──
手機跳出了訊息提示。
是過去少數沒有過問我理由、支持我開二手書店的醫科朋友傳來的。
他需要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