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Do you know what I touch here?’…
‘Yes ma’am.’
‘What do I touch?’
‘Your heart.’
‘Broken.’
Great Expectation by Charles [[Dickens]]
「你知道我摸的是什麼嗎?」
「知道,女士。」
「我在摸什麼?」
「妳的心。」
「碎了。」
察爾斯‧狄更斯 大期望 (取自羅志野譯孤星血淚)
逃犯事件過後不久,喬的舅舅,馮波契克先生(Pumblechook),是一個商人,因為一點錢財成為皮普故鄉所謂的鄉紳,這個人其實做事情很喜歡逢迎拍馬,他經商的時候有一個主顧,年紀很大,繼承了很多財產的郝維仙小姐(Havisham),大家都叫她小姐的意思就是她一直沒有結婚。郝維仙小姐住在一個很大的宅院裡,她想找個小男孩去陪陪她,到她那個莊園去玩。這時,馮波契克先生為了討好這個主顧,就想到了住在喬家裡面的那個小男孩,也就是皮普。皮普那時候剛聽到這個消息,直接的反應就是,要我去玩?到底要玩什麼?喬也對這件事情感到很奇怪,不過皮普的姊姊覺得這是高攀有錢人的好機會,就很高興地跟馮波契克先生約好時間,讓他帶著小皮普去郝維仙小姐的家裡,去玩。
在狄更斯所創造眾多深具個人魅力的小說角色裡面,郝維仙小姐絕對是可以壓倒眾人的前幾名,在皮普進入莊園,第一次見到這個讓全鎮議論紛紛的神祕女人,她的出場就是不凡,表現出狄更斯拿手的詭奇手法:
I entered, therefore, and found myself in a pretty large room, well lighted with wax candles. No glimpse of daylight was to be seen in it. It was a dressing room, as I supposed from the furniture, though much of it was of forms of quite unknown to me. But prominent in it was a draped table with a gilded looking-glass…Whether I made out this object so soon, if there had been no fine lady sitting at it, I cannot say. In an arm-chair, with an elbow resting on the table and her head leaning on that hand, sat the strangest lady I have ever seen, and shall ever see.
She was dressed in rich materials—satins, and lace, and silks—all of white. Her shoes were white. And she had a long white veil dependent from her hair, and she had bridal flowers in her hair, but her hair was white. Some bright jewels sparkled on her neck and on her hands, and some other jewels lay sparkling on the table. Dresses, less splendid than the dress she wore, and half-packed trunks, were scattered about. She had not quite finished dressing, for she had but one shoe on—the other was on the table near her hand—her veil was but half arranged, her watch and chain were not put on, and some lace for her bosom lay with those trinkets, and with her handkerchief, and gloves, and some flowers, and a Prayer-book, all confusedly heaped about the looking-glass…I saw that everything within my view which ought to be white, had been white long ago, and had lost its luster, and was faded and yellow. I saw that a bride within the bridal dress had withered like the dress, and like the flowers, and had no brightness left but the brightness of her sunken eyes. I saw that the dress had been put on the rounded figure of a young woman, and that the figure upon which it hung loose, had shrunk to skin and bone.
我推門進去,發現這是一間相當大的房間,裡面點著許多枝蠟燭,而白日的光輝一絲兒也看不到。根據陳設,我猜想這是一間化妝室,其中還有很多傢具不要說是幹什麼用的,我就連見都沒見過。最奇特別緻的是一張鋪著台布的桌子,上面有一面鍍金的梳妝鏡。。。要不是因為我看到一位高貴的夫人坐在那裡,否則很難說我能一眼看出這是一張梳妝台。她坐在一張扶手椅上,一隻手臂靠在梳妝台上,支撐著她的頭。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奇怪的夫人,恐怕以後也不會再見到了。
她穿的衣服都是上等料子做的,緞子,花邊,還有絲綢,全是白色的。她穿的鞋也是白色的。她頭髮上披下來一條長長的白色披紗,頭上還別著新娘的花飾,但她的頭髮已經白了。在她的頸子上和手上閃著珠光寶氣,還有些珠寶首飾在桌上閃閃發光。一些比她身上穿的禮服要稍顯遜色的衣服以及幾只裝了一半的衣箱都凌亂地散放在房裡。看來她還沒打扮好,因為她只有一隻腳穿上了鞋,另一隻鞋還放在梳妝台上她的手邊;她的披紗還沒有整理停當;帶鏈的錶沒有繫好;應該帶在胸口的一些花邊和一些小玩藝兒,諸如手帕,手套,一些花兒,祈禱書等,都亂七八糟地放在梳妝鏡的周圍。。。我眼睛所看到的東西應該都是白色的,很久很久以前肯定是白色的,不過現在已經失去了光澤,都褪色了,泛黃了。我看到的這位穿戴結婚禮服的新娘也像她的禮服一樣衰弱了,像她戴的花飾一樣凋枯了。除了她那雙深深凹陷的眼窩還有一些光彩外,在她身上再沒有留下任何光彩。我看得出,這衣服曾經是穿在一位十分豐滿的女人身上的。如今,那個豐滿的身體已經消瘦到剩下皮包骨頭,罩在上面的衣服也顯得空蕩蕩的。
郝維仙小姐的出場方式,雖然就是皮普剛剛見到她的那樣一段短短的時間,就已經把她的背景與個性表達得清清楚楚。這是一個可憐的老小姐,在年輕的時候跟情人本來快要踏入禮堂,結婚前,在那個富麗堂皇的莊園裡面等著情人來迎娶的時候,才發現說自己被騙了,對方只是想要詐欺自己的錢財,因此情人一直都沒有出現。就這樣,郝維仙小姐的心情,就像她的裝扮,一直都停留在快要出嫁的那個時候。她的身體老朽了,身上的新娘裝也失去了原先那種光亮的白色,她枯萎掉的形體,枯萎掉的服飾,還有那個枯萎掉的靈魂就隨著歲月一點一點融進那個陽光照不進來的陰暗房間裡面,成為這個全鎮眾人注目,既奢華又辛酸的莊園當中,最令人不敢直視的詭異景象。
身處於這樣奇特的場景當中,這位老小姐做了一個讓皮普深感不解的動作,她說自己的心已碎,聽到這樣的嘆息,年紀還很小的皮普也做不出什麼體諒的反應。接著,這位老小姐就提醒小朋友他進入這個莊園的主要任務,就是來玩。
‘I am tired,’ said Miss Havisham. ‘I want diversion, and I have done with men and women. Play.’… ’I sometimes have sick fancies,’ she went on, ‘and I have a sick fancy that I want to see some play. There, there!’ with an impatient movement of the fingers of her right hand; ‘play, play, play!’
「我煩悶極了,」郝維仙小姐說道,「要消遣煩悶,我已經和男男女女玩夠了,所以想找個孩子來玩,玩吧。」。。。「有時候我會出現病態的幻想,」她繼續說道,「我病態地幻想著我渴望看別人玩。得了,得了!」說著,她用右手地手指做了個不耐煩的動作,「現在玩吧,玩吧,玩吧!」
這下子皮普就開始傷腦筋了,其實,在這個地方,他平生頭一次看到這麼多的豪華玩意,應該會很好奇地去摸摸弄弄,玩出一點什麼名堂來,可是,這個房間,以郝維仙小姐為中心,一股不知名的憂鬱氣氛籠罩著這個孩子,讓他完全不曉得怎麼去玩。他吞吞吐吐地告訴老小姐他的想法,老小姐若有所思地,說出一段很有趣的話:
So new to him…so old to me; so strange to him, so familiar to me; so melancholy to both of us!
這對他是如此新鮮,而對我又是多麼陳舊,這對他是如此奇特,而對我又是如此單調;不過對他,對我都同樣令人感到憂鬱。
時間一直都在流動,同樣的東西,作用在不同年紀不同生活環境的人身上,都會造成很多感覺的落差,譬如在這樣一個短短的,小孩與老女人相遇的場景裡面,女人對於身邊這些奢侈品感到非常地厭煩,卻又無法拋棄掉這些回憶,小朋友對這些東西卻是感到非常地新奇,可是沒有經歷過郝維仙小姐那樣悲慘的情史,年紀小小的皮普仍然和她一樣感覺到苦悶與憂鬱,讓他沒有辦法放開心胸去玩(不過這件事情拿來作為一個命令也是夠詭異的了),這種遭遇,就像他在逃犯事件裡面所升起的恐懼感一樣,嚴格說來都算是一種負面情緒的傷害,然後他就必須要在往後的生命過程當中,慢慢地去理解,這些事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令人恐懼的逃犯好像有點可憐(或者說為什麼一個應該要去同情的可憐逃犯會讓人這麼害怕)?又為什麼一個女人,擁有家財萬貫卻又這麼的不快樂?
所以接下來,這本小說的主線之一,就是讓讀者看到,皮普怎樣一點一點地去體會郝維仙小姐的痛苦。
就在皮普絞盡腦汁卻想不出來怎麼樣玩下去的時候,郝維仙小姐叫進來一個跟皮普年紀差不多的小女孩,叫做伊斯提娜(Estella),然後要這兩個小孩子開始玩牌,皮普除了可以不用自己唱獨腳戲鬆了一口氣之外,他也在見到這個女孩的同時,被她的美貌給迷住。不過這女孩子雖然長得很美,脾氣卻很高傲,一直在玩牌的時候,嫌棄皮普的說話口音太俚俗,或是他的穿著太鄙陋。在這個時候,皮普開始知覺到,他本來並不會對自己的出生背景(由一個低下的鐵匠所養出來的小孩子)感到有什麼不對,卻在見識到這個女孩子的高雅脫俗的美貌還有極度蔑視的態度以後,他開始為自己感到羞恥。
也就這樣,皮普定期到郝維仙小姐的家裡來玩,並且懷著暗戀的心情來看伊斯提娜,雖然郝維仙小姐是個怪女人,雖然伊斯提娜老是用高傲的態度對他冷嘲熱諷,皮普還是每週都期待著去郝維仙莊園玩,在意亂情迷的狀態之下,他感受著郝維仙小姐對這個世界的忿恨。老小姐一直認為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之所以對她好,就是為了要得到她的錢,如同那個欺騙她感情而落跑的登徒子一樣。在她生日的時候,皮普也看到了,莊園裡面都會出現郝維仙小姐的親戚,想要巴結這個也許已經不久人世的老人家,圖謀她的財產。就在這一天,在那些現實親戚來拜訪的時候,老小姐用蒼老嘶啞的聲音告訴皮普說,今天是他的生日,可是說完這件事情以後,她就很生氣地用手杖指著房間裡面那堆雜七雜八的東西(首飾,禮服,還有一個放了好久的結婚蛋糕),對著傻愣愣的小孩子說:有一年的今天。。。這堆垃圾被送到了這裡,從那時起,這些東西就和我一起開始逐年憔悴。老鼠一直用牙齒在啃它,而且有比老鼠牙齒更尖利的牙齒一直在啃著我。(On this day of the year…this heap of decay…were brought here. It and I have worn away together. The mice have gnawed at it, and sharper teeth than teeth of mice have gnawed at me.)看著這些貪財親戚的嘴臉,心裡面又負載著負心情人的回憶,我想在綿綿歲月裡,啃噬著郝維仙小姐的東西,最主要的就是無法停息的怨恨吧。
所以,也許皮普的純真是郝維仙小姐所渴求的事物,因為她也曾經懷著這樣的天真在自己的莊園裡等待著美麗愛情的到來。不過這種單純的感情也是郝維仙小姐忌恨的對象,既然這世間人性當中不可避免的貪婪已經毀滅了單純的情感,又怎能讓這小男孩的感情幼苗就這樣安全無虞成長下去?在郝維仙小姐要她的養女伊斯提娜與皮普玩牌之前,小女孩就以盛氣凌人的口氣說她不想跟這樣粗鄙的孩子一起玩,這時,皮普就聽到郝維仙小姐與小女孩低語:要知道,你可以把他的心揉碎。(Well? You can break his heart.)一個沒什麼人生經驗的男孩子,對於心碎的概念是這樣模模糊糊,怎麼可能抵擋得住心儀女孩的魅力?(就連很有人生經驗的男人看到美女也還是很容易被牽著鼻子走,男人不管幾歲大概都一個樣子) 所以就算能夠感受到這個莊園的氣氛奇怪,這對母女是這樣的詭異,甚至還感覺到自己有可能會受到傷害,皮普還是每個禮拜有點期待著去莊園玩。
這樣去玩的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皮普漸漸長大,伊斯提娜也慢慢長成一個美麗的少女(不用說,男孩子對她的迷戀就更不可自拔了),突然發生了一件事情,讓皮普必須離開自己的家鄉到倫敦去。有個律師事務所派人來通知皮普的家人,說皮普已經成為某個有錢人(不願意透露自己的身分)的繼承者,這個富翁希望皮普到城市裡面去受教育並且發展事業。皮普在莊園裡面玩的日子,豪華的房子,奢侈的傢具,郝維仙小姐招待的高級食物,還有,最重要的,就是伊斯提娜那樣高傲看不起自己(卻又如此迷人)的態度,讓皮普開始了解到這個社會當中,下層的人要進入上層世界,是很令人興奮的事情。所以就在身邊所有人的喝采當中,皮普接受了這樣的禮遇,到倫敦去了。
這個遭遇雖然不算壞事(有點像是中了彩卷),整個說來也是有點不明不白。不過皮普非常先入為主地相信說,這是他服事郝維仙小姐所得到的報償,換句話說,他覺得是郝維仙小姐想要暗中幫助他。所以在去了倫敦以後,他還是不時會回到故鄉探望郝維仙小姐致意。有一次,郝維仙小姐告訴皮普說,伊斯提娜也要住到倫敦去了,要進入倫敦的上流社交圈,這個消息讓皮普有點慌亂,老小姐看在眼裡,就問他說,你愛她嗎?就在皮普遲疑不知該怎麼回答時,郝維仙小姐把皮普摟到她的面前,在她那不再潔白的新娘頭紗之下,她乾癟的嘴用一種匆忙、熱情、而且瘋狂的語調對他說:
Love her, love her, love her! If she favours you, love her. If she wounds you, love her. If she tears your heart to pieces—and as it gets older and stronger it will tear deeper—love her, love her, lover her!
你愛她吧,愛她吧,愛她吧!如果她喜歡你,愛她;如果她傷害你,也愛她,即使她把你的心撕成碎片,還是愛她—慢慢隨著年齡的增長,你會更堅強,心碎也會更痛苦—你要愛她,愛她,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