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武鶄洛
深夜的咖啡館,我在靠窗座位寫稿,筆記型電腦屏幕的微光映射在臉上,呈現鬼魅般的藍色,每當我抬頭看向落地窗,就可以看到自己一副「鬼樣」。「時空戀人咖啡館」是我和她常來的地方,只因大門上的一句話:
人的一生中,至少有一次機會,與前世戀人再次相遇。
當初,是她帶我來這裡的,她指著大門口,笑著問:
「你信嗎?」
我看看大門,又看向她,很認真的說:「當然信呀!我這不就遇到妳了嗎?」
她以譏笑的眼神看著我:「你太 low 了!換個有創意又能讓我感動一輩子的說法。」
至今,我依舊沒想出有什麼金句可以感動她,或者準確的說,感不感動都無所謂了,畢竟她已消失十年。
我的思緒紛亂,小說卡在最後結局,像被一層透明的牆擋住,無論怎麼構思都過不了這道崁,想說乾脆求助AI算了,讓AI幫我寫結局,但又覺得不甘心,好不容易快要寫完一本書,卻讓AI去踢臨門一腳,有種新娘被伴郎強姦的感覺。
深深嘆一口氣,拿起馬克杯才發現,咖啡早喝光了。
這已是第九杯咖啡,再這樣「提神」下去,今晚說不定就得猝死在鍵盤上!
索興站起身來,到露天座位區透透氣。
外頭下著小雨,風把雨絲吹到座位上,偶爾有幾滴落在我的眼鏡上,透過水珠,夜色迷離得像女人說分手時的眼神。
手機鈴聲響的時候,我正在喝第十杯咖啡。
來電顯示是一組陌生的國際號碼——起碼開頭那幾個數字,我完全沒見過。
這時間的海外來電,通常不是詐騙,就是有人打錯。我的手指停在接聽鍵上猶豫了兩秒,還是滑了下去。
「喂?」我的嗓子因長久沒發聲以及咖啡因的腐蝕而諳啞。
那頭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清晰、溫柔,但帶著一點顫抖,像風中細細的鈴聲。
「是我,武鶄洛。」
我愣住了。
武鶄洛——這個名字在我腦子裡砸出一圈一圈的漣漪,像一顆石子落進深湖。那是十年前的名字,一個我以為再也不會聽到的聲音。
「……妳在哪裡?」我忍不住問。
「我在一個很奇怪的地方,說了你也不會信。」
她的聲音很急,背景裡夾雜著低沉的嗡嗡聲,像飛機引擎的震動,又像是某種巨型機械在轉動。
「你必須來找我,而且是立刻飛過來!要不然我們真的再也見不到了。」
「妳該不會在緬北吧?」
她顯然愣了三秒:「我去緬北幹嘛?」
我正要追問,卻聽她急促地念出一串數字:「北緯二十三度十四分,東經一百二十度四十八分——三天後,晚上九點,別遲到。」
話音未落,電話就斷了,彷彿有人在她身後催促,甚至切斷了通訊。
我盯著漆黑的手機螢幕,感覺耳邊還殘留著她的氣息。
那聲音確實是她——我唯一認真交往過的女人。十年前,她的失蹤像一把斷頭刀,把我整個人生劈分成前後兩半。
我們正值熱戀,沒有分手、沒有爭吵,她只是直接從我的生活中蒸發,像被整個世界刪除似的。警方調查過,沒有結果;她的家人聲稱她是出國工作,但之後任何郵件、社交帳號都像是被扔進了馬里亞納海溝。
我靠在椅背上,任由回憶一點一點浮上來。
我們是在大學的攝影社認識的,她拍照總是慢半拍,說要等「光線自己散步到最舒服的地方」才按快門。
我喜歡她在陽光下眯起眼睛的樣子,也喜歡她走夜路時緊緊抓著我手臂的力道。
在她失蹤的前一個禮拜,我們還一起去山裡看流星雨——那一晚,她很反常地沉默,盯著天上的銀河出神,像在計算些什麼。
幾天後,她就不見了,只留下一封奇怪的信:
「如果我不在了,請記得眺望天空的另一邊,或許我也在眺望你。」
我打開谷歌地圖,同時在瀏覽器上查尋那串坐標。
畫面拉近後,我的背脊微微發涼——那是一片深山,在台灣南部,標記上除了綠色的山脊線,什麼也沒有。
離最近的村落要徒步十公里,只有一條灰色的細線蜿蜒進山,那是廢棄的古道。
在論壇上搜這片山區,蹦出來的是一些零散的傳聞:
有登山客不信邪,夜間橫越之後失蹤,找了三天才在另一座山出現;山腰上偶爾能看見白光柱,像是從天空射下來的探照燈;遇到光柱的人,不是當場昏迷,就是再也沒有回來。
我盯著這些傳聞,心臟像被什麼東西緩慢握緊。
理性告訴我,這可能是騙局,也可能是某種危險的陷阱;但情感像根倒鉤,鉤在我心裡,不停的往回拉——
如果我不去,我就再也沒有機會知道真相。
而且……那聲音,………即使現在 AI 可以模擬聲音,但我的直覺告訴我,那就是她!
我用手機訂下明天最早一班高鐵,雨聲還在窗外拍打,像催促,也像倒數。
我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
第二章 山中約
下了高鐵,我搭上預約好的計程車,直接開往離那座標最近的村莊,請恕我不能說出地名,這牽涉到我與她的約定。
司機很識趣,知道我在趕路,一路上悶頭開車,直接抵達目的地。
過了最後一個加油站,導航上的藍色路線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蜿蜒的灰色山道。路旁的路燈只剩零星幾盞,像孤零零的守夜人,守著一條沒人走的公路。
雨早停了,空氣裡有股潮濕的松木味,車輪壓過落葉時發出輕脆的沙沙聲。
下了計程車,就只能徒步進山了。
計程車司機還善意的提醒我,登山要小心氣候變化,我朝他揮手笑了笑。
我在山裡走了一天半,有衛星導航,以確保我不會迷路。
到了坐標附近,已經是第三天晚上五點五十分。
這裡的山路早已荒廢,草叢從縫隙間長出來。前方是一個廢棄碉堡,水泥牆佈滿裂痕與爬藤。風從碉堡的破窗鑽出,發出低沉的呼呼聲,像有人在暗處呼吸。
我拿起手電筒,四周的山林靜得出奇,只有蟲鳴此起彼落,我照著導航地圖往山谷走去。踩過一段濕滑的青苔石階時,我忽然感覺到一種被「注視」的寒意——不是來自某個方向,而是從四面八方同時湧來,像空氣本身在看著我。
六點五十八分。
我站在坐標點上,腳下是一塊略微下陷的空地,周圍被野草和灌木包圍,沒有任何人影。
我打開手機,螢幕顯示「無訊號」。
心裡剛閃過「也許她不會來」的念頭,地面忽然微微震動,耳邊傳來低鳴——
那聲音像飛機引擎,又像遠處雷聲在山谷中反覆迴盪。
再看手錶,七點零一分。
距約定時間還有兩小時。
我的心跳聲連自己都能聽到。
就這樣數著心跳聲,一分一秒的等著,直到九點來臨。
突然,一道白色的光從山腰斜斜射下來。
它不是手電筒的光,也不像探照燈——光柱邊緣極為清晰,裡面漂浮著細小的亮點,像無重力的灰塵。
我屏住呼吸,因為在那光柱的深處,有一個人影正慢慢走來。
她走得很慢,卻像每一步都能精準踏在我記憶的某個節拍上。
當她終於走出光柱的邊界,我看見了——
是武鶄洛。
她的樣子和十年前一模一樣,髮型沒有變,連那件深藍色外套都還在。唯一不同的,是她的眼神——比記憶中更深邃,像能看穿時間的縫隙。
「你來了。」她的聲音輕輕淡淡,帶著一絲意味難明的微笑。
我上前一步,喉嚨裡有太多問題擠在一起:「妳……去哪裡了?這十年——」
她歎了口氣,低聲道:「如果我說,我被帶到另一個時空,你信嗎?」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那笑比我想像中苦澀:「妳以為我還是十年前那個會相信科幻故事的傻瓜嗎?」
她沒有爭辯,只是伸出手,掌心朝上,像邀請,又像命令。
「等你看見了,就知道我說的是真的。」
我猶豫了一秒,還是握住了那隻手。她的體溫和我一樣,卻有一種輕盈的觸感,像握住了光。
我們走進光柱。
剎那間,周圍的景物開始變形——樹木像被水沖散的油畫,碉堡的水泥牆慢慢溶解成藍色薄霧,腳下的土地也化成一道道柔和的光紋。
我感覺自己被輕輕提起,耳邊的蟲鳴消失,只剩下心跳與一種無法形容的寂靜。
下一秒,我們站在一個巨大的金屬廳堂裡。
四周的牆壁閃著淡藍色的光,表面看不到任何接縫。空氣乾淨得不像話,沒有塵埃,甚至連氣味都不存在。
頭頂是一片透明穹頂,外面不是天空,而是一片緩慢流動的星海,每顆星都像在呼吸。
「歡迎來到——『交界站』。」
武鶄洛的聲音在空曠的廳堂中微微迴響,產生一種金屬質感的回聲。
我轉過身,看見遠處分佈著無數扇半透明的門,每一扇門背後閃爍著不同的光——有的像雪地反射的白,有的像夕陽的橙,有的則是一片深不可測的黑。
而在我們的腳下,是一個我完全看不懂的符號陣列,光芒順著某種節奏脈動,像在計時。
武鶄洛望著那些門,眼裡有一瞬間的複雜情緒。
「十年前,我只是爬山時誤觸了入口,就被帶來這裡。他們……那些看不見的存在,讓我留下,整理來往旅客的資料。」
「妳被外星人綁架了?」我艱難的開口問道。
她搖搖頭:「我甚至連他們是誰都不知道。」
「那……妳為什麼這次能回地球?」
她轉向我,目光中帶著一絲得意,又藏著深深的急迫。
「因為我發現了一個漏洞,每十年,我可以打開一次出口,回到原來的世界一個小時。這次——我不想再讓你錯過。」
第三章 交界站
我站在那片巨大的金屬廳堂裡,像一個被突如其來的夢境吞沒的人,四肢還在告訴我「這不是真的」,可眼睛與耳朵卻被一種壓倒性的真實感壓制得動彈不得。
「交界站」——她用這三個字形容這裡。
但對我來說,這不像是「站」,更像是一個沒有盡頭的星際樞紐,牆壁上流動的藍光如同脈搏在呼吸,整個空間似乎有自己的心跳。
武鶄洛牽著我,沿著一條光紋鋪成的小徑走去。腳下的光會隨著我們的步伐微微變亮,像是感應到我們的存在。
「這裡連接著無數個世界。」她的聲音低低的:「每一扇門,都是通往一個世界的入口。有人來,有人走,大多數都不會再回到原來的地方。」
我看向那些門——
有一扇門後是被冰封的都市,高樓如水晶雕塑,街道被厚厚的霜覆蓋。
另一扇門後是永恆黃昏的海岸,海水是緩慢滾動的金色波浪,天邊掛著一輪不落的紅日。
還有一扇門,裡面什麼也沒有,只有一片靜止的黑——看得久了,我感覺自己的意識會被那黑色吸進去。
「這些世界……都是真實的?」我忍不住問。
「對你來說,是真的;對它們自己來說,你才是外來的。」
她頓了一下:「交界站的管理者會監控一切——他們看不見摸不著,但無所不在。你違反規則,他們就會讓你從這裡消失。」
我打了個冷顫:「妳違反過嗎?」
她露出一個幾乎看不出的苦澀笑容:「現在,我正在違反。」
我們走進一個巨大的圓廳,中央懸浮著一顆光球,表面映著無數星點。
武鶄洛伸手指向其中一顆泛紅的光點,那光點緩緩旋轉,散發著溫暖的色澤。
「那是我要帶你去的地方——『埃里昂』。那裡沒有戰爭,沒有貧窮,沒有時間的限制。每個人都能活到自己想停止的那一天。」
我盯著那顆光點,想像著她描述的世界,可是心底卻浮起另一個問題:「代價是什麼?」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你必須切斷與原生世界的連接,家人、朋友、所有你熟悉的事物——從那一刻起,對你來說就不存在了。」
我喉嚨有點緊,腦子裡閃現父母的面容、電腦裡的存稿、那些契約、租約、各種約定………
「那妳呢?妳是怎麼……撐過這十年的?」
武鶄洛的眼神忽然柔和下來,她走近一步,伸手扶住我的臂膀:「十年前我沒能讓你看到這裡,所以我只能一個人獨自面對。但這一次,我想我們可以一起。」
我看著她的臉,和記憶裡一模一樣——就連笑紋的角度都沒有變。那種熟悉感,像在荒野中忽然看見了一盞燈。
理智在告訴我,這是瘋狂的決定;情感卻像被她的手牢牢鎖住,一步步推向那扇泛紅的門。
「在那裡……我們能一直在一起嗎?」我問。
她點頭,幾乎是立刻回答:「能!」
沉默了一分鐘,我咬了咬牙:「十年前,我沒得選擇,這一次,我選擇與妳同進退。」
武鶄洛的嘴角終於露出一抹久違的笑。
她牽起我的手,走向那扇泛紅的門,步伐輕盈得像我們已經跨過了所有阻隔與障礙。
第四章 同進退
我們沿著那條泛著微紅光澤的石徑前行。
那光,就像黎明尚未完全醒來時,天邊最深的一抹朝霞,籠罩著未知的門扉。
泛紅之星的光在前方緩緩升起,像是一顆嵌在夜空深處的心臟,脈動著,呼吸著。我與武鶄洛牽著手,走在那條沒有盡頭的銀白色橋道上,腳下傳來微弱的震動,彷彿整個世界正推著我們前行。她的掌心很暖,卻有一種不屬於地球的細膩觸感,像是光被凝成的絲線,纏在我指縫間。
石徑兩側並非普通的山壁,而是宛如水面般的薄膜,一層又一層疊著,漣漪裡浮現不同的世界。每一步,我都忍不住偷看——
第一層,是一座被冰封的城市。高樓如水晶柱般嶙峋,街道被厚厚的藍白冰脈覆蓋,風在其中吹出低鳴,像是遙遠的哭聲。人影被封在透明的冰塊裡,姿態各異,有的伸手,有的蹲下,有的仰望天空,眼神驚恐卻永遠定格。
第二層,是永恆黃昏的海岸。海面泛著金與紫交織的光,浪濤緩慢得近乎靜止。遠方的天空懸著兩顆巨大而陌生的月亮,潮聲低沉,卻不帶任何時間的流逝感。就像一首沒有結尾的歌,只剩餘音迴盪在耳際。
第三層,是無重力的花園。無數花朵漂浮在空中,花瓣在陽光下像玻璃碎片一樣閃爍,沒有土壤、沒有根系,卻依然盛放。偶爾有一兩片花瓣飄到我們面前,輕觸皮膚便化成細微的光點消散。
我被這些世界深深吸引,腳步一次次放慢。每一個入口都是一次誘惑——想踏進去,想看清楚,想感受那些不屬於我卻又近在咫尺的奇景。但同時,一種莫名的恐懼在我胸口滋生:如果踏進去,還能回來嗎?如果回不來,我會被凍在冰脈中,被困在黃昏海岸,或是漂浮在無邊的花海裡,永遠無法落地?
「別看太久。」武鶄洛的聲音輕得像風,她的手緊了緊:「那不是我們的目的地。」
我點了點頭,收回目光,但那種惡魔般的好奇心仍在心底不停刺撓著。
就在我們即將抵達泛紅之星的門口時——
一道低沉的聲音在空氣中炸開:「發現外來者,禁止通行!」
聲音不是從任何方向傳來,而是同時在四面八方響起,像是山體、空氣、水分子一同在說話。下一瞬,一股強大的力量猛地從身後捉住我,不是手,也不是鎖鏈,而是一道無形的潮水,把我整個人往回拉。
「不——!」我下意識伸手去抓武鶄洛。
她的手指在我掌心滑動,急切又用力,但那力量太強,像要把我們硬生生剝離。
我們的距離被瞬間拉開,她的身影在紅光中變得模糊,最後只剩下唇形——「等下次」。
那三個字被光的波紋吞沒。
我的耳中嗡的一聲,光線全數崩裂。身體向後墜落,像被甩出一個巨大的漩渦。等我回過神時,腳下已是濕滑的山地泥土,四周是熟悉的夜色與蟬聲。
天上空空如也,沒有光柱,也沒有門,就像方才的一切從未發生過。
我愣了很久,胸口像被什麼壓著,喘不過氣。直到我感到口袋裡多了點什麼——一張摺疊整齊的紙條。
我展開它,上面只有簡短的幾個字與一組數字:
「十年後,同一天,同一地點。」
我盯著那行字,腦海中回蕩著她最後的唇形。十年………
十年又十年,我有幾個十年?
她可以青春永駐,而我呢?
下次再見面時,她依然是二十歲,而我卻已經四十歲,可以當她爹了………
我將紙條折回原狀,塞進夾層最深處。這不是可以拿出來給別人看的東西,因為沒有人會相信——也不該有人知道。
夜色愈深,蟬聲漸漸退去。我坐在石階上,望著空無一物的山谷,默默對自己下了決心:我會等她。
第五章 又十年
我回到台北的那天,天色很奇怪。雲層像被誰從中間撕開了一道口子,夕陽從裂縫裡斜斜地滲進來,落在對面樓的牆上,像燒紅的鐵。那時我正坐在出租車後座,看著車窗外的景象一格一格倒退,心裡有種空落落的感覺,像是從一個漫長的夢境裡醒來,但夢裡的事卻比清醒更真實。
日子重新回到熟悉的秩序裡,早上起床,健身、沖完澡就去「時空戀人咖啡館」寫作,——只是我很快發現,那些故事不再是過去的樣子。筆下的情節總會不自覺滑向某個山谷、某道光柱、某個站在霧裡的身影。編輯跟我說,我的作品變得「更空、更遠」,像是在和不存在的讀者對話。
我知道,那讀者其實只有一個——武鶄洛。
寫作之外,我開始埋頭去研究一些以前從不關心的領域:多世界理論、弦論、量子糾纏。我讀得並不算深入,因為我總是被另一種資料吸引——那些失蹤案件與「光柱傳說」。網路論壇、地方新聞存檔、甚至幾十年前的黑白報紙……我一張張地翻,像是在尋找一條通往她的路。
這些年我搬過兩次家,但每次收拾時,總會把那本舊筆記本單獨放好。裡面有我記下的時間、方位、天氣變化——還有那天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十年後,原地等我。」
起初,我以為等待不會太難。十年,不過是三千多個日出日落。但我錯了。等待是一種會侵蝕人的東西,它讓你的生活看似在前進,其實在原地打轉。朋友結婚、生子、離婚;同齡人事業爬上高峰,又跌下來再換跑道。只有我,像是站在一條隱形的河岸,看著時間從身邊流過,卻無法涉水而行。
我刻意不去建立新的親密關係,不是因為不渴望,而是害怕——害怕自己在第九年某一天,會因為別人的笑聲或手心的溫度,動搖了當初的約定。於是我選擇與現實保持一種若即若離的態度。聚會可以參加,酒可以喝,但當大家開始談論房價、孩子、或者任何需要「長久承諾」的話題時,我總會找個藉口離開。
我還特意維持健身的習慣,只為了保持最佳的身體狀態去見她,即使相差二十歲,我也不希望在外人眼中成為父女戀。
到了第九年的冬天,我開始頻繁做夢,夢裡的場景總是那個交界站,霧很濃,遠處傳來低鳴聲。我看到武鶄洛,她站在鐵軌邊,身上穿著那件舊外套,眼神像在等我開口。但我每次剛踏出一步,夢就醒了。
我開始懷疑——我記的日期對嗎?會不會是九年,而不是十年?或者,兩界的時間流速不一樣?
更糟的是,我開始害怕會錯過。怕自己病了、怕城市忽然因為疫情而封鎖、怕那天山裡突降冰雹,或是泥石流、山體滑坡………。這種恐懼甚至讓我萌生一種衝動:乾脆提前去,守在那裡一個月。
十年,終於還是走到盡頭。
那天早上,我坐在書桌前,看著牆上那張被我劃到爛的年曆。最後一格,空著。我用筆重重地畫下去,感覺像是替自己簽了一張不知去向的契約。
下午,我收拾了最簡單的行李:一支手電、一壺熱水、一包餅乾,還有那本舊筆記本。天色剛暗,我便按原計劃,搭上通往山區的末班車,車上沒幾個人,司機昏昏欲睡,窗外是一條條被路燈切割成段的黑色公路。
下車時,風很冷。山路上沒有燈,只有腳下碎石的聲音和自己呼吸的白霧。我沿著十年前走過的小徑前行,樹木似乎比當年更密,枝條像是無聲的圍欄,把我推向那片熟悉的谷地。
到了那裡,我停下。腳下的土地依舊潮濕,空氣中有股金屬般的清涼味。手錶的秒針滴答作響,我看著它一圈圈轉,彷彿在倒數某種無形的門扉即將開啟。
晚上九點前一刻,山谷裡傳來那聲低鳴。像是深海裡的鯨在呼吸,又像鐵路盡頭的列車壓過鐵軌。我的心跳開始失控,幾乎要蓋過那聲音。
然後——一道白光劃破夜色,從遠處的黑暗中直直刺下,像是有人用刀子劃開了世界的表皮。
我屏住呼吸,向前踏出一步。
光芒映亮了我的臉,照出空氣中無數微小的塵粒。
我感覺到一種熟悉的震動從地面傳來,順著小腿一路攀上脊椎。
再往前,或許就能看見她。
再往前,或許這十年就有了答案。
我抬起腳,朝前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