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的小方庭院,春日遲遲,幾只小燕飛來築巢,她喜極這種感覺。
她像樟腦的香,甜而喜悅,甜而惆悵;卻又用清冷薄涼的語氣殘忍的說:「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蝨子」。這個有過顯赫的家世,流光溢彩貴族出身的女人,少時成名,紅極一時,卻一生過著顛沛流離、漂泊不定的生活。畸形碎裂的家庭,讓她過早飽嘗艱辛,少年刻苦才華綻放,戰爭卻讓她兩度中止大學學業。她經歷兩次婚姻,可是到頭來,幾乎沒有一個親人,直至遠走異鄉,洗盡鉛華,離群索居。
張愛玲的一生,就是一個蒼涼的手勢,一身重重的嘆息。她是雕欄玉砌里的一抹餘光,她是留聲機里的婉轉悠揚,她是青花瓷上的點點斑駁。她曲折離奇的人生、令人哀婉的愛情、恃才傲物的性格以及字裡行間流露出的才情,無不給我們帶來了綿延的遐思。與同時代的其他作家相比,張愛玲有著非同一般的顯赫家世——她的祖父張佩綸是清末名臣,官至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祖母李菊藕則是朝廷重臣李鴻章的長女。她的母親黃素瓊是長江水師提督黃翼升的孫女,而她的繼母孫用蕃則是北洋政府國務總理孫寶琦之女。可以說,清朝末年最顯赫的家族都與她有關。作為名門之後,張愛玲的文學天賦很早就開始顯現出來。她3歲就能背誦唐詩,7歲開始執筆寫小說,12歲便在校刊上發表了作品。十四歲時,就有勇氣來改寫《紅樓夢》。過人的才氣在她年少時就肆意綻放,就算是壓積著歷史塵埃的《霸王別姬》也能被她寫得靈動水潤。張愛玲說:「我生來就是寫小說的。」1939年,19歲的張愛玲在《西風》月刊上發表了自己的處女作《天才夢》,在這篇文章中她說:「出名要趁早,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是那麼痛快。」
而她的成名確實也可以用轟轟烈烈來形容。
1943年,張愛玲帶著她的小說《沈香屑•第一爐香》拜訪了紫羅蘭雜誌社主編周瘦鵑先生,周瘦鵑看到這篇小說大為驚嘆,以「一壁讀,一壁擊節」的形容給予了高度的評價。這篇小說讓她的知名度一炮打響。對於文壇,張愛玲是有備而來的,她的小說《茉莉香片》、《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也相繼在當時最有名望的雜誌社上發表。而她最重要的兩個作品《傳奇》、《流言》也緊接著成書出版。那個時候,張愛玲只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出名要趁早」,她做到了!儘管家世顯赫,但張愛玲出生時她的家庭早已沒落。張愛玲的父親身為貴族遺少,依仗著祖輩留下來的財產與名望,抽鴉片、上青樓、賭大元,整日尋歡作樂、紙醉金迷。而她的母親則是典型的新時代女性,因一紙婚約嫁於張廷重,後來的張愛玲曾戲謔的評價她的母親:「一個裹著小腳行走在兩個世紀的女人」,這樣的人怎麼委身於張廷重?母親早早離家,只有一輪美麗、高貴而遙遠的虛影烙在她的心上。後來父母離婚,父親再娶,繼母又待她不好。最終,她與父親大吵一架,賭氣離家。
她開始寫作,在上海文壇初露頭角,風華絕代的上海灘成就了絕代風華的張愛玲。「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向來心是看客心,奈何人是劇中人」,她寫盡人間繁華,寫透浮世歡娛。她的文字打動了千千萬萬的人,「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而她書中的那些光影悲樂,隨著胡蘭成狂轟亂炸般的讚美,悄然到來。「花來衫里,影落池中」、「柔艷則強,亮烈難犯」,這個向來以悲憫的眼神洞察世人,妙筆生花,把人世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女人,自己,卻也犯了這一回傻!如果說童年的磨難賦予了她的作品悲涼的底色,那不幸的愛情更是讓她的悲涼來得更深了些。與胡蘭成的愛情既讓她品嘗到了愛情的甜蜜,更讓她感受到了背叛的痛苦。很長一段時間,她都無法從這段感情中剝離出來,而這段感情更一度讓她備受詬病。
因為愛過,所以寬容;因為懂得,所以慈悲。當她在美國時,她只是一個孤苦驕傲的老太太,曾經的傳奇與流言都與她無關,就連最後,沒有一個人,一滴淚送她,她選擇了獨自退場。她是張愛玲,是亂世里的恣意靈魂,又是自將萎謝的艷麗玫瑰。她只是寫男女之間的小事情,作品中沒有戰爭也沒有革命,卻成為上海文壇最閃亮的明星。她搬去美國,幽居於洛杉機,隔斷了與外界的來往。不接電話,不開信箱,不見客人;她不做飯,也不下館子,只吃罐頭與牛奶;不論白天、黑夜,電燈與電視一直常亮,她害怕黑暗與寂寞,又堅決的拒絕著塵世的一切熱鬧。死前,她似已知道時日不多,清醒地整理了各種主要證件與信件,裝進手提包,放在靠門的折疊桌上。離世的那一天,她是否會穿著自己心愛的旗袍,穿過地上凌亂的紙巾,靠在行軍床上?當她看著窗子折射的光,生命漸行漸遠間,她會想到什麼?自己的靚麗青春?自己的愛恨情愁?自己的文作詩篇?或者,想起孩童時問父親的那一句:「媽媽是不是真的就要回來了?」父親嘆口氣:「她回來,也可能還會走的。」又或者,什麼也不做,只是靜靜地等待死亡的到來?從此,她所享受過的一切美好才華,盛名、財富、鮮花衣錦、愛情,那與她無關了。只是曾經有過多少的絢爛,就換來多少倍的辛酸苦楚。一生孤傲,一生才情,終畫上句號。
1995年9月,張愛玲於美國洛杉磯的公寓中逝世。她離開時,身邊沒有任何人的陪伴,死後一個星期才被發現。正如余秋雨所說:「她死得很寂寞,就像她活得很寂寞。」繁華過後,她用餘生詮釋了無盡蒼涼。張愛玲的文學素養極高,再加上出生名門的不凡見識和獨屬於個人的天資才氣,讓她作品總有一種獨特的風韻,木心稱之為「華彩雋趣」,比如張愛玲小說透露的器物美和物哀感。
在《茉莉香片》中描述聶傳慶的母親馮碧落時,張愛玲寫她是「繡在屏風上的鳥—一悒鬱的紫色緞子屏風上,織金雲朵里的一隻白鳥。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給蟲蛀了,死還死在屏風上。」用精工彩繡的鳥來映射馮碧落在聶家「籠中鳥」般不得自由、枯萎殆盡的悲涼人生。《金鎖記》里的曹七巧,世人都知她性格扭曲,但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張愛玲寫她被姜公館困住的樣子是「她睜著眼直勾勾朝前望著,耳朵上的實心小金墜子像兩只銅釘把她釘在門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標本,鮮艷而淒愴」。無論馮碧落或是七巧,鮮活的生命都被精巧的死物困住,異曲同工,傳達出一股人生的無奈和悲涼。類似種種的語句,既點綴了人物情節,又融合了極具古典韻味的意象和精緻華彩的工筆式字句文風,恰到好處地營造出了一種時代落幕、華美逝去的不盡蒼涼,在意境層面達到了雋永無窮的地步,像是國畫上一抹丹朱赭黃,末尾拉長直至濃烈的顏色消失,透露繁華落盡的蒼老雅致和淋灕決絕。
這也是張愛玲作品引人痴迷的原因之一。白先勇也曾讚嘆張愛玲的文字風格,稱她是:「直接從《紅樓夢》、《金瓶梅》那一脈下來的,小說語言更純粹,是正宗的中文。」社會中,張愛玲的冷靜讓我折服,她不曾向命運低頭;張愛玲是高貴的,從她那微揚的頭,堅毅的表情,便可看出她的清高,彷彿清絕得不沾染紅塵俗事。我懂了,我終於懂了她的悲痛,懂得了她平靜高傲外表下洶湧的內心。她悄悄地來到這世上,又悄悄的離去,但她的到來填補了世界上的空白。正如余秋雨所說:「她死的很寂寞,就像她活得很寂寞,但文學並不拒絕寂寞,是她告訴歷史,二十世紀的中國文學,還存在著不帶多少火焦氣的一角。正是在這一角中,一個遠年的上海,風韻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