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幕裡,節拍像細針,整齊的動作規律地扎在木地板。鏡子前的練習生重複同一段八拍:開、合、轉、定——每一次停住,眼神不會從自己的倒影上移開。 北條東沒有解說,只在片段切換時淡淡丟一句:「這是早課。每天六點半,熱身後一小時重複動作。」下一段換成晚間回訓,鏡子被汗氣糊得發白,地上的白色膠帶把位置切成一格一格。一個人錯了,所有的人都像瘋了一樣大笑著,退回原位重新來,直到沒有一絲一毫的錯誤。 涼悄悄把膝蓋摟得更緊,像在幫螢幕裡那群人把關節也一起抱住。 宇京子「哼」了一聲,語氣不鹹不淡:「練習重播?有什麼好看。」但她的視線一寸也沒離開。 羽依指尖不自覺在膝上點了一、二、三、四,像在心裡把那條白膠帶貼出來。 「這是舞台之前。」北條東按停,黑屏一秒,像吸了一口氣。
下一瞬,畫面炸開—— Aquila(天鷹座)。 鼓點落下,像戰鼓在胸腔裡拍響。
黑白軍裝的斜裁線條在舞台燈光下閃著冷光,硬挺的肩章像刀刃排列。成員一字排開,雙腳踏地聲齊刷刷傳來,攝影機從斜側掠過,隊形像一支箭頭破風前行。
主唱甩開麥克風線,聲音低沉卻直衝而上,燈光瞬間掃過觀眾席——整片人海齊聲喊出團呼,音浪把空氣都震得抖起來。副主唱在第三拍抬眼,黑色眼線勾出的眼尾在燈下冷冷一挑,舞台氣勢瞬間爆開。
其他8位成員在副歌時同步踢腿轉身,鞋底砸在舞台板上,**咚!**一聲把節奏釘死。每一次動作乾脆俐落,不帶一點拖泥帶水。
到尾段,背景屏幕拉出巨大的天鷹座星圖,十一束光線在舞台上方交錯,成員舉起右臂,與光影重合。最後畫面轉黑,只留角落標註:【Constellation Tour—Osaka Day2 / 42,106】。
涼的手心全是汗,像是跟著一起踏在舞台板上。 宇京子低聲:「隊形挺乾淨。」尾音不高,像怕被誰聽見她其實在稱讚。 羽依的脊背慢慢拉直,像有人在背後把看不見的拉鍊往上拉。 畫面切換,Pegasus(飛馬座)。 白與銀藍的層次像雲,吊點裝置把兩名成員緩緩放下;舞台背屏翻出一整片星雲,和台下的應援棒連成海。主唱落地的那個瞬間,乾冰剛好割過腳踝,光從他身後向外炸,像有人在夜空畫了一道口。
音樂帶著拉長的弦樂鋪墊,像真實的風聲從觀眾頭頂掃過。成員的旋轉和踏步配合燈光拉出長長的光軌,讓每個動作都有殘影,仿佛整支團隊真的奔馳在雲端。副歌一出,全場的尖叫像浪一樣推送回舞台,掀起第二道比聲音更洶湧的風暴。
一道男聲聲音清亮而帶著金屬質感,副歌第一句就直衝天際。背屏同時翻出整片星河,銀河帶延伸到觀眾席頭頂,讓人錯覺整場館都被包進夜空裡。字幕:【Pegasus—“Skylark” Live Clip / Tokyo Dome】。 涼小小地「啊」了一聲,立刻吞進喉嚨裡。 宇京子裝作打呵欠,眼尾卻明顯上挑。 羽依開始很輕很輕地數:五、六、七、八——她跟著副歌第二段的入拍,嘴唇沒動,數字在心裡走。 最後是Delphinus(海豚座)。 銀藍短裙、流線剪裁,背屏變成水面,光像波紋一圈圈推開。主唱清亮的高音一拉,和聲在四度位置貼上去,副歌時全場觀眾把手比成「海豚」的弧線,海潮一樣起伏。當背景水面隨著音符泛起漣漪時,觀眾席的藍色燈海與之重合,像是整座場館都沉入水底。最後的高音拔起時,背屏突然劃出一道光,海豚圖樣躍出水面,投影在半空,和台下成千上萬的弧線手勢一起定格成一幕巨大的「浪潮」。最後又在正中央由泡沫組成一串字幕:【Delphinus—“Aquabelle” Tour / Taipei】。 涼的眼睛在那一瞬圓了:她像被某種久違的東西敲到心口;那聲音乾淨、往上、沒有殺氣,卻把人往前拎。 宇京子的手指在沙發扶手上**— 叩、叩**,正好落在副歌拍點的一與五。她發現自己在跟,立刻把手縮回去。 羽依偷偷看了看兩人的側臉,嘴角極淺地勾了一下,又迅速把表情抹平。 北條東沒有回頭看她們。他把遙控器放回桌上,兩手空空,像在示意:我不拿任何東西逼你們。 「The Stars 的定位很簡單,」他淡淡說:「星座主題。Aquila 是力量與隊形,Pegasus 是光與空間,Delphinus 是流線與共鳴。你們覺得華麗也好、覺得俗也好,舞台就是這樣:把看得見的東西做得更看得見,把看不見的東西做得能感覺到。」 涼:「……有點吵。」 宇京子立刻抓住:「對。太吵。」 羽依低著頭不自覺咬著手指:「……副歌的轉場做得很乾淨。」她話說出口,自己先愣了一下,像不小心把心裡話扔出來。 北條東不接評語。他只是把一個黑色資料夾推到茶几中間:「這裡面是公開資料:巡演行程、歌單、主題設定、每團的舞台分工。沒有合同,沒有個資表。」他停一拍,「還有今晚七點半在我們小劇場的完整演唱會放映,三選一,可中途離席。你們如果想看,拿這張臨時證。你們要走,也行。」 他把三張白底金框的小卡攤開,卡面只有一個星座圖樣和「GUEST」字樣,右下角打了今天的日期。 宇京子盯著那張卡,把「guest」在心裡唸了兩遍,像確定那個詞不會立刻變成奴役契約。 涼側過頭去,假裝在研究茶几上的糖果包裝怎麼開。 羽依伸手,把資料夾與小卡拉到她們三人之間的正中位置,沒有說話。 房間裡短短靜了五秒。 像有一條看不見的線,從投影幕、穿過茶几、穿過三人的膝頭,繫到門把上。 「我還有一段。」北條東忽然補了一句,「是合唱曲。《Constellation》。」他按下播放鍵。 十二束燈如同十二個點,從四面八方落下,合在舞台中央。三個團的主唱並肩站在最前,和聲層層疊上去,像有人在夜空畫星座線:分散、亮起、彼此連接。台下的光海像被看不見的手拎高了一寸,形成一種不真實的靜默——巨大的、共同的、把人吞掉的靜默——然後,爆開。 涼的喉嚨裡發出一個很輕很輕的聲音,像把驚訝裝進口袋還是不小心漏出一點。 宇京子忍住了拍手的衝動,改成用指節輕敲自己大腿,節拍準得過分。 羽依看著舞台中央那條光線在三人之間拉成一個三角形,她忽然在心裡把三人的名字放進去,對應出某種還說不出口的圖。 尾聲,三團同時鞠躬。字幕落字:“成為你看得見的星。” 螢幕慢慢暗下來,只剩投影機在低低呼吸。 北條東把遙控器收起來,退到門邊,像剛才在展場門口那樣,不擋路、不催促:「我說完了。你們可以留下,也可以走。晚上七點二十五分開門,不驗名字,只看卡面。你們只要把卡放在口袋裡,想走就走,沒有人會攔。」他指了指資料夾,「如果不方便拿走,我也不留。你們現在就能把它放回桌上,我當作沒給過。」 宇京子抬下巴:「你很會說話。」 北條東笑了:「因為我很怕你們討厭我。」 涼忍不住「噗」地一聲,立刻捂住嘴。 羽依深深看了他一眼,沒有回話,只是把那張小卡平均地分配到三人手中——每人一張,不多也不少。 「走了。」宇京子把手機塞進口袋,率先站起來,卻沒有把卡丟回去。 涼緊跟,腳尖不再那麼黏地,但仍然小心。她把卡面反扣,像怕它太亮。 羽依最後起身,收合資料夾,沒有帶走,卻把放映時間寫在自己的牛皮筆記本左上角:19:30。她寫完,合上筆記本,像是幫今天按下了暫停鍵。 門開了,外頭的走廊光線像水一樣往裡灌。 「七點二十五,」北條東挑眉像是意有所指也像提醒,不靠近,只是站在原地,語氣像報時,「可中途離席。」 三人沒有回頭。 她們走過那道銀白色門檻,回到人聲與油墨味裡。行李箱輪子在地上滾出一長串**—嗡——**的聲音,像把什麼拉得很長、很長。 「我們先吃東西,」羽依說,「看完再決定。」 「...我想確認他到底是不是詐騙集團...」宇京子說。 涼小聲:「……我想看海豚座那首的完整版。」說完立刻把臉埋進圍巾裡,假裝打噴嚏。 夕陽從展館外的玻璃屋頂斜斜灑進來,把地上的指示箭頭染得暖黃。
三個影子並排,彼此之間保留著剛剛好的距離沒有擁抱、也沒有牽著手他們的影子卻在一旁路燈的照耀下逐漸融合而為一,腳下每一個步伐,神奇的就如複製貼上走在同一條直線上。 在她們身後,The Stars 的玻璃門反射出室內那面牆上的海報。標語仍然是那句: 成為你看得見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