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淵十九年七月十五
桌上還擺著一碗涼透的肉湯——從早上送來到現在,已經結了層白色的油花。
雲兒盯著湯發呆,心裡只有一個疑問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她趴在王府的書案上,一堆厚到能砸死人的帳冊。
龍涎香、書本、以及肉湯特有的味道混成一股詭異的氣味。
七月之前,她還在牧場數馬、被馬追——一切簡單明瞭。
七月之後,突然一道人事命令,她就被扔進王府,變成一個……書案宮女?
她腦子裡忍不住回放那天在牧場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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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牧場的風帶著青草味,阿旺抱著一桶水,雲兒端著馬兒的飼料,哼著歌走過來。
「蘿蔔姐!聽說今天中午有肉!」
「哇!今天大手筆喔!看來一定是我們最近工作不錯~」
「嘿,不只是肉。」阿旺神神秘秘地湊過來,「我聽馬伯說,今天王妃要來查帳呢。」
雲兒還沒反應過來,笑得滿臉天真
「查帳就查帳啊,跟我有什麼關係?」
阿旺翻了個白眼
「你之前寫錯數字,不是差點被罵到跪馬欄嗎?」
雲兒舌頭一吐
「唉呀~人總是會有疏漏嘛~反正那是剛接任時發生的事,今天吃肉最重要。」
中午一到,飯堂裡果然香氣四溢——可這股香味之上,還壓著一股安靜的壓力。
平時最吵的阿旺,此刻也只敢在角落咬饅頭,眼睛卻滴溜溜盯著門口。
她剛坐下,正準備第一口肉——
「你就是阿蒲嗎?」
那聲音不大,但在安靜的飯堂裡,像一顆石子丟進水面,瞬間激起一圈圈壓抑的波紋。
雲兒抬頭,只見一位衣著端麗、眼神平靜卻看穿人心的女子正盯著她。
那氣場,不用介紹也知道——這是王妃沈清蘊。
「咳——」阿旺差點被湯嗆到,立刻湊近旁邊的馬伯小聲問:「欸欸欸,王妃怎麼會認識我們蘿蔔姐啊?」
馬伯摸了摸鬍渣,意味深長地哼了一聲:「要倒大楣了……」
雲兒差點被肉噎著,條件反射地站起來,雙膝微沉、腰背一挺,那是多年東宮服侍養成的下意識動作,行了個極為規矩的禮:
「給王妃請安。」
沈氏眉毛輕挑,顯然對她的動作有點意外,但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
「起來吧,我聽過你。」
馬伯低聲嘀咕:「聽過她?完了完了,要調走了……」
阿旺:「嗯?馬伯什麼意思...?」完全在狀況外。
——雲兒當時完全沒想到,這一聲「聽過你」,就是她被打包送進王府帳案室的開端。
關於王妃為何會來到牧場,這就要回溯到幾天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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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大廳
午後茶香正濃,窗外風過竹影,王妃斟了杯熱茶,遞給對面那位——剛從春芳樓氣鼓鼓回來的王爺。
「你說,要把牧場那位書吏調到你身邊,負責帳案?」
她聲音不輕不重,像在討論某個中層主管的升遷案,眉頭微挑,笑意不明。
王爺接過茶,低頭抿了一口,回得平平淡淡:「她寫得比其他書吏還清楚,連我看了都快感動得落淚,你不覺得該獎勵?」
王妃淡淡一笑,手指輕輕轉著杯蓋:「是該獎勵——我正打算幫她加薪呢。」
王爺挑眉,似乎沒想到她會主動提到這點:「喔?」
「畢竟她從帳冊災難戶變成整齊小能手,也算我們王府這季度最佳績效成員了吧?」王妃語氣輕盈,卻不像開玩笑。
她接著說:「雲兒這姑娘,五年東宮經驗,抗壓性強、怕狐狸不怕髒、馬伯罵她她還能回嘴。這種人,送去宮裡是上得了臺面,扔去馬廄也撐得住泥巴……是個好人才沒錯。」
她語氣一頓,看向王爺:「但王爺,才剛進牧場沒多久,你就要她從外場轉內案,這麼直升,會不會太快?」
王爺皺眉:「難道還得考試?我覺得她合用,就行了。」
王妃笑笑,端起茶喝了一口,聲音更柔和了:「我不是反對你……我只是說,你這小願望啊,實現得太急,容易被人誤會。」
王爺語塞,忽地低頭看茶,不說話了。
王妃語氣依舊溫柔,像在哄一個任性的長官:「我明白了,你不是要提拔她,是在氣夜衛司那位啊——這麼多年你們都不吵不鬧互相幫助,怎麼今天忽然動了小心思?」
王爺瞇眼:「大概是在京城待久了,我也想要算計人來自保了。」
王妃忽而笑了笑,語氣輕快:「你既是這王府的當家,我這內院總管,自然隨你擺佈。調職沒問題,我幫你寫公文,寫得漂亮點,別讓人挑理。」
她放下茶杯,起身理了理衣袖:「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帳案雖小,朝廷有人在盯府中異動。這姑娘我很看好,別讓她捲進你們這些男人的恩怨裡,失了才。」
她說完這句,便優雅轉身離去,走得毫不拖泥帶水,像是處理完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人事決策。
王爺看著她背影,忽然低聲罵了一句:「哪來那麼多愛恨情仇。」
他話雖這麼說,眼神卻落在桌邊那份還未簽字的「帳案職位調動書」上——
那是他今天午后親手畫紅圈、寫上名字的。
筆鋒重得紙面微微起皺,像是圈住了誰,也像是在逼誰靠近。
他盯著那個名字良久,像是盯著一場遲早會惹火燒身的衝動。
王妃離開書房,回頭看了眼關著的門,心裡暗想:「這姑娘,曾經在東宮服侍過太子妃,背後又有夜衛司統領,現在又要來王府內當書案宮女,哇喔~這是什麼好戲啊~」
王妃沒有很介意,就是一種看戲吃瓜的心態,宮鬥爭寵什麼的就是低端的打法罷了,說夫妻也只是契約夫妻,傳宗接代能交差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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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牧場的飯堂。
王妃笑著對雲兒說「從三月到現在六月末,我一直都有在觀察你。你的工作態度非常好!」
「剛好我們王府目前有個位置相當需要你的經驗,非常需要你的幫忙,過幾天人事命令就會過來了,先跟你說。」
「順帶一提,薪水是這裡的三倍。」
雲兒聽完並沒有很高興反而背脊瞬間滲出一層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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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事命令已經下來……就代表我沒有說「不」的權力對吧?)
這句話像是踩到了某個深藏的神經,她腦中閃過一個久遠卻鮮明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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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淵十三年的初夏,安幼寺的蒲公英正飛得滿天都是。
她才十三歲,抱著一個小包袱,擠在宮門外的人群裡排隊等檢視。
「想好了?一進去就不能反悔。」寺裡的老尼問她。
雲兒抬起頭,眼裡亮晶晶的:「能見到小石頭的話,我什麼都行!」
她記得前一年——
靖淵十二年的春天,小石頭從夜衛司比試回來,興奮地告訴她皇帝賜了名字「陸昭」。
她一邊撥著院子裡的蒲公英,一邊羨慕地問:「那我呢?我也想要好聽的名字。」
陸昭看著她頭髮被風吹得微翹,像雲邊的小卷毛,淡淡地說:「那就叫雲兒。」
那時的她不知道,「宮選」這兩個字不只是進去服侍人,還意味著一層層看不見的鎖鏈。
剛進宮的日子並不壞,她只是個普通小宮女,偶爾能在偏殿遇到巡值的陸昭。
每次偷見面,他都會揉揉她的頭髮,笑她跟她閒聊日常。
然而好景不長。
某天,東宮內侍來傳話——她要被調去侍奉太子妃。
理由不明,語氣卻沒有任何商量餘地。
從那天起,她第一次明白——宮裡的命令,從來不等你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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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現實。
(怎麼會有這麼強烈的既視感……感覺自己以前就被這樣丟進過一個地方。)
王府帳案室的窗外一片靜悄悄,任何聲音都被遠遠隔在牆外。
這種安靜,和當年東宮偏殿的氣息一模一樣——看似風平浪靜,實則什麼都可能在門後發生。
等她回過神來,就已經坐在王府的文書辦公室,被帳冊壓得像棵快枯的白菜。
「我認真覺得薪水應該要五倍才對…」
她怔怔地盯著桌上的帳冊,筆尖懸在半空,忘了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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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邊忽然響起一句:「既然覺得要五倍,那你就抱著必死的決心死命工作啊!」
那一瞬間,她心臟猛地一跳——語氣像極了當年東宮裡,那些上位者不容拒絕的口吻。
她立刻回頭——卻不是冷著臉的太子,也不是陸昭,而是手裡晃著茶杯、靠在門邊的賀知棠。
雲兒立馬跳起來,趕緊奮筆疾書。
沒錯,他長得依舊耀眼……但靠近後才發現,根本是個鬼。
雖然是個鬼,但……長得好看真的很礙事。
唯一跟東宮不同的是——這位老闆不只在你身邊徘徊,還會一邊盯帳,一邊找話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