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六月末,天熱得連馬都懶得甩尾巴。
賀知棠躺在榻上翻了個身,盯著天花板發呆。
京城的日子過久了,人會被磨得沒了性子——沒有衝鋒的號角,沒有兄弟的喊殺聲,只剩一群會吹耳邊風的傢伙。
他嘖了一聲,索性坐起來。
既然無事,那就照舊走一趟——先去煉丹室看看那位皇叔,再去上個朝。反正日子就這麼混著過。
煉丹室依舊是老樣子,滿屋藥味與金石味,熏得人眼睛都澀。
一進去,靖淵帝便抬起頭,用那雙直勾勾的眼睛盯著他。
賀知棠心裡明白,這位皇叔為何總要召他——不過是因為自己長著一張,與已故生母麗妃有八分相似的臉。
麗妃早逝,他幾乎沒什麼印象,只聽宮人提過,那是一位傾國傾城的人物。
世人總愛嘆他笑起來與麗妃如出一轍。
他聽了也只是嗯一聲,不想多說。
世人盯著的不是他,而是麗妃的影子。
長得好看這事,他自己也知道,可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麼好處——太容易引人注意,麻煩事也跟著多。
不過偶爾遇上反應特別有趣的,倒也不介意順手逗一逗。
而他更清楚一點: 自己是開國皇帝禮武宗的遺孤,當年才三歲,父皇駕崩,幼子無法承大統,江山落到叔父賀玄陽手裡。
自此,他便成了「最正統卻最無用的血脈」。
知棠看著眼前這個男人——這個聖上。
那模樣,與其說是天子,不如說是被火氣熏壞心智的怪人。
皇上照例叮囑幾句「照顧好自己」,便低頭繼續忙他的丹爐。
知棠行個禮退下,轉身往金鑾殿去——該上朝了。
滿殿的官員站兩排,口水亂飛地講仁義道德、治國之道。
他就安安靜靜地杵在一邊,看著高座上的太子——他那位的「好堂哥」賀知明——板著臉監國。太子身邊那位目不斜視、握著刀的,就是陸昭。
夜衛司統領,專替太子辦些見不得光的事。
知棠瞇了瞇眼
(混到這位置,不意外,也……沒什麼意思…)
看著那張冷臉,心裡還是忍不住想起春天那檔事——這傢伙確實替自己求過情,可最後站出來背罪的,是鄭副官。
從此,他多了一條命,卻少了一個兄弟。
這種人情,欠得沉,還沒法算清。
朝會一結束,太陽都快偏到頭頂。
他本該像平常一樣去牧場溜達,看看馬、找人鬧鬧,可今天就是提不起勁。
唉——
兩年前,他被當初剛監國的皇太子任命去西北當大將軍,賜封號「風」,日子是騎馬、殺敵、想戰略,跟弟兄們痛快喝得痛快,過著遊走在死亡邊緣的快樂之中。
西北的風沙刮得臉生疼,馬蹄聲和號角聲在耳邊轟成一片。
營火的煙味混著血腥味,知棠還是能在裡頭笑得出聲。
結果今年春天一回京,戰事停了,人情冷了——功高震主,頭銜拔掉,翅膀剪斷。
二月過完年,整個世界都變了個樣。
當初回京,封號「風王」的他還被扣了幾條莫須有的罪名。
太子那一派的幾個文官乾脆建議:
「讓王爺在家裡乖乖待著就好。」
陸昭或許以為,把他調去皇家牧場當個清閒的管理職,是替他避開風頭的最好辦法
還特地在太子面前替他求了情。
可那些罪名既然已經公告天下,就必須有人背下來。
鄭副官……
那個和他在戰場上一起出生入死、能把背交給對方的老頭。
「瘋小子,你還活著喔!」那人總是咧著嘴笑,像死神跟他半點不沾邊。
「你才去見閻王!」知棠翻個白眼回他,下一刻又能並肩衝進亂軍裡。
他們在刀光劍影裡也能互相開這種玩笑,好像誰都不會真的倒下一樣。
這樣的人,最後卻是毅然決然地站了出來,把罪名攬在自己肩上。
皇家牧場看著安全,可對他來說,離開戰場、離開兄弟,比什麼都難受。
唉…知棠想起來就滿腹愁。
那段日子幾乎天天藉酒消愁
結果——沒想到啊,這位陸大人升官了,還順手把自己的女人塞到牧場來。
三月的時候,牧場來了個挺有意思的小東西,讓他多少不那麼無聊。
牧場的風帶著青草味,午後的陽光曬得人打瞌睡,馬兒在欄裡甩著尾巴。
那天,她提著一籃飼料走過來,像見了狼一樣瞪著我,差點把整籃飼料掀翻,那表情比馬還新鮮。
結果現在連陸昭都懶得去,估計那小東西的活兒上軌道了吧?
沒人可逗,牧場也變得跟京城一樣淡而無味。
「嘖,還是打仗好玩。」他踱回府,隨口跟侍從抱怨,「京城全是會吹耳邊風的傢伙。」
午後的太陽毒辣,他沒睡午覺的心情,伸手把桌上的帳冊翻起來。
一開始,他還會三天兩頭問「帳冊來了沒」,翻翻她的字,順便找茬。
後來連問都懶了——照舊批文、喝湯、喝酒,日子平平淡淡。
前兩頁還是老樣子——馬匹數、飼料用量、巡場記錄,甚至連她那一手小小的歪字都乖了不少。
翻到第三頁時——啪嗒,一張紙掉了出來。
他眉毛一挑,正準備掀開,卻看到上頭那行字:
《王爺過問應對範例備忘錄》
※別慌,照這個唸就活得下來。
他愣了一下,慢慢往下看——
【狀況三】王爺靠太近問:你今天怎麼沒寫我?
→ 防:他開始當自己是馬
建議回答:帳冊以馬匹為主,王爺不屬於馬匹分類……
王爺低頭沉思片刻,忽而失笑。
「哼,怪不得這陣子這麼無趣,結果是你們兩個把本王當傻子耍?」
他指尖輕敲著帳冊,搖頭看向上面的備註 ※你是來工作,不是來戀愛。
他沒生氣,只覺得——
京城裡盡是些算計人的傢伙。
本來對陸昭,心裡就很複雜,現在倒好,連她都跟著一起合起夥來耍他,真叫人不痛快。
他把那張備忘錄疊好,收進袖口。
下筆批下一份公文時,筆觸無意間重了些,墨水濺出,落在旁邊的蜜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