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的上市Campaign，我們準備2種提案。」琪琪拿起桌面上的手機，開始簡報。
「青春版提案，我們目標TA是Z世代、小資女，強調拍照的人像模式有自然柔焦，隨便拍隨便美。搭配的主視覺可走日系雜誌風，夏日海邊的少女跟朋友嬉鬧、拍照，手中拿的是3款質感新色，馬卡龍粉、奶霜白、曜石黑。」
投影片跳到下一頁，畫面上是北歐風的低彩度居家空間，一名男子專注看著手機聽Podcast。「另一版提案我們走科技質感路線，主打規格、效能，搭載 Qualcomm® 高效處理器，16G RAM + 1TB ROM，工作無痕、不卡頓、容量絕對夠用。高階硬體、中階價位，最適合在意效能也重視CP值的重度使用者。」
最後一張投影片，感謝聆聽。客戶看著手中的提案資料，沈默。琪琪小心翼翼開口，「想聽聽總監的回饋，你們比較喜歡哪一個方向？」
「其實兩個都不錯，但我們定位是中階手機，會希望客群base愈大愈好，Z世代小資女跟中生代上班族，甚至高齡族群，只要是潛在使用者我們都想要吃到。有沒有可能combine你這兩個提案的優點？」
像是什麼？穿uniqlo洋裝的少女躺在詩肯柚木沙發上滑手機嗎？琪琪心中翻了個白眼，「好，我們回去再想想，提案下週一改好給你們。謝謝總監。」
「這已經是第三次提案了，還沒過？」C姐從隔板探出頭來，憐憫地看著走出會議室、攤在座位上的琪琪，「你就是給他們太多選擇。」
「幫你轉換心情，看看你的信箱，有福委會幫大家爭取的好康。」
琪琪喝了一口冷掉的熱美式，用手機滑開信件夾，未讀郵件123封，比開會前多了10封。最新一封未讀郵件的主旨超長：〈35歲（不含）以下員工專屬福利｜彼刻生殖醫學中心凍卵諮詢免費，含掛號費＋超音波＋驗AMH（原價$1200元）〉
循信件內容點入診所官網，第一屏的主視覺，是身穿白袍的執行長展示電腦螢幕微笑。琪琪認出這張照片，這是上個月公司幫忙下預算的媒體廣告，〈懷孕不再碰運氣！AI揀擇胚胎，創造幸孕人生選擇——專訪彼刻生殖醫學中心執行長Peter Lin〉
她細細閱讀報導內文，執行長的引言：「我們從幾年前就開始導入AI，打造完整的生育決策系統：建立女性的卵巢老化預測模型、生育風險雷達與總體生育力分數；我們也利用AI揀擇潛在發育潛力最佳的胚胎，研究顯示，AI選出來的胚胎，預測懷孕率比傳統胚胎師挑的高出 20–30%。」
「Picker是我們的秘密武器，由彼刻生殖醫學中心研發的AI預言模型，為使用者揀擇最好的人生版本。不是占卜或魔術，而是根據諮詢者的年齡、收入、近3年行事曆、對話紀錄⋯⋯等資料，我們可以為他們建立高擬真的未來圖像。例如，有孩子的你相比單身，幸福指數會提升多少？生兒子或女兒、一個或兩個孩子，會如何影響你未來20年的職涯路徑、婚姻滿意度、旅行次數及地點？」
看完報導，再點開凍卵流程說明頁面，可愛的寶寶照片下方有兩行說明文字：「凍卵費用10萬：包含藥物、針劑費用、1次取卵手術費、冷凍處置費，以及療程中抽血、超音波費用。每年保管費1萬元。」
琪琪覺得自己好窮。
晚上10點，吃完中午部門聚餐打包的剩菜，琪琪躺在雙人沙發上摸貓。吉吉舒服地發出呼嚕聲，阿哲在廚房洗碗。一天的疲憊，常在這樣的居家時刻得到撫慰。雖然小兩房空間不大，迷你的開放式廚房裝了洗碗機就沒法放砧板，前屋主還是用層架隔出了客廳、餐廳的空間。陽台不曬衣服時，可以坐在陽台喝啤酒，看著對面的新大樓放空。
去年買下這間房時，琪琪曾以為，長久以來追尋著什麼的人生，從此圓滿了。直到手機傳來新郵件的通知，下個月的房貸帳單來了。
琪琪打開LINE，傳訊息給小康。
「我現在有點後悔年輕的時候沒去捐卵，那時候捐一次卵可以拿到6到10萬塊營養補貼。現在我不只捐卵會被嫌老，還要付10萬元請人保管我的卵。」
以前還在同一家公司上班時，小康的座位就在琪琪旁邊。去年小康跳槽到客戶公司當in-house設計師，上班時間還是不時會傳訊息給她，為沉悶的辦公室生活挹注一點垃圾話滋潤。
「真的欸，而且你是台大畢業的，你的卵應該很貴www」
「我現在是卵賣不掉的高齡產婦，還要繳房貸，你趕快救我去甲方。」琪琪邊打字，邊摸摸肚子。晚餐吃太撐，沒換掉窄裙很不舒服。
她想到上次回老家，跟媽媽一起逛百貨公司。媽媽看著她試穿尺寸不對的窄裙碎唸，「縮小腹，肚子那麼大是懷孕了嗎？」她開玩笑跟媽媽撒嬌，「我發胖跟懷孕，你覺得哪個比較好？」換來一句語重心長的忠告，「你快點生一生，趁我剛退休還有體力，可以幫你顧。」
有氧運動好像可以減脂，下週再開始跑步好了，週末還有大學社團聚會。琪琪大學參加的是服務性社團，暑假會到偏鄉帶營隊。事後回想，琪琪常覺得那段經驗像是玩家家酒，不知道對小朋友的生命產生什麼影響。倒是大學生暑假朝夕相處，後來出了不少對情侶。
這次聚會，是因為學姐第一胎的預產期在下個月。大家約在咖啡廳，學姐笑笑說她現在不喝咖啡了。「懷孕真的會讓人改變很多。我現在都喝南非國寶茶。」
琪琪看著學姐，穿著飄逸的白色洋裝，腳上踩著一雙銀色平底涼鞋。聽說她在跟學長備孕的時候就不穿跟鞋了。「穿高跟鞋會讓骨盆前傾、連帶讓子宮歪斜，提高懷孕的難度。」
琪琪搭不上話，只好專心喝咖啡。咖啡廳的熱美式，不知為什麼喝起來跟公司樓下超商賣的差不多。琪琪的座位下方有一雙7公分的高跟鞋，只能在室內穿，是她跟客戶提案、開會時專用的。她不想戒掉高跟鞋。她還想穿更高的鞋子，去更高的地方看更漂亮的風景，玩更好玩的權力遊戲。
講到學姐的小孩以後要給外婆還是阿嬤帶時，社團的指導教授劉老師也來了。雖說社團的指導老師大多只是掛名，但或許是因為老師單身又喜歡小孩，和學生的關係一直很不錯。
老師關心完學姐，話題突然轉到琪琪身上。「琪琪有想生一個小北鼻嗎？」
「嗯，我生了應該沒人幫我帶，我爸媽都住高雄，太遠了啦。」
「哎呀別擔心，小孩生出來就會有人幫你養了。現在超高齡社會，大家都不生孩子，以後的社會真的會死氣沈沈，保險制度也會破產。我以前去北歐考察，他們的友善生育政策真的做得不錯⋯⋯。」
劉老師還在滔滔不絕，琪琪已經開始放空。老師專長是人口政策研究，當同儕還在努力發paper、家庭蠟燭兩頭燒，她35歲就升上正教授了。
老師的話，讓琪琪想起小時候看過一本給青少年的小說，對岸作者寫的。故事大意是，在一個與世隔絕的部落，因為長期近親婚配，生下來的子代積弱不振。有天，來自其他部落的少女意外來到此地，和被稱為「私生子」的少年戀愛了。部落的長老最終接受了兩人，提到復興部落的未來。少女說，她可以來生小孩。「我生的小孩一定健康又有力氣！」
童年看過的故事這麼多，這句話琪琪過了20多年還記得。她現在覺得這故事真可怕。把少女的身體當公共財，果然是共產國家寫出來的故事。
琪琪不愛小孩。這是她參加服務性社團的真正原因，為了測試自己是不是正常人。每次出隊，她是唯一不會主動陪小朋友聊天的大人。她知道，不親近小孩的大人，不屬於「正常」那一群。如果交友軟體上的自介這樣寫，十之八九會招來噁男。
「這麼早就回來了？」，阿哲剛踏出浴室，頭髮還濕漉漉的。
琪琪想起，當初她在交友軟體上會按阿哲愛心，是因為他放了一張教偏鄉小朋友寫程式的照片。那張照片裡，他的頭髮看起來不油，很蓬鬆，用的洗髮精應該比廉價的大賣場品牌更好一點。
「阿哲，你想要小孩嗎？」琪琪走進廚房翻找冰箱，目光沒有看向阿哲。晚餐吃滑蛋咖哩好了。這個月太少在家煮飯，雞蛋都放到快過期了。丟掉一顆15塊的放牧蛋，可是會對不起母雞的糟蹋食物。
「為什麼突然問這個？」阿哲歪著頭，拿浴巾擦乾頭髮。「我覺得小孩就像產品某些feature。可能nice to have，但不是必要的。好比，有些通訊軟體的聊天室在特殊節日會有關鍵字動畫，按下媽媽就會出現康乃馨。很可愛，但其實沒有也沒差，有些人還覺得干擾。」
蛋殼碎裂，蛋黃散開。真的放太久了，琪琪拿起筷子用力攪拌。黃澄澄的蛋糊，下熱油鍋時迅速凝成片狀。阿哲輕輕湊近，「不然你開ticket，我們有空就做。」
「笑死，我們應該永遠沒空吧？」琪琪面無表情地說。她把鍋鏟交給阿哲，自己走到陽台，幫自動貓砂盆補貓砂。這是上次吉吉跑到他們床上亂尿之後，阿哲買的。
吉吉是隻有潔癖的貓。如果貓砂太久沒清，他會拒絕使用，轉而跑到乾淨的地方如廁，例如人類的床鋪上。這是他宣示堅持的方式。不行就是不行，沒得商量。
小康曾問過琪琪，這麼怕麻煩，為什麼還養貓？
「吉吉只是讓我們知道，他不喜歡這樣。買了自動貓砂盆之後，他再也不會亂尿尿了。我們尊重他，他會回報同樣的尊重。」琪琪補充，「而且他是貓。做什麼都會被原諒。」
「看來你對愛的要求是要有邊界，還有不會隨地便溺。」小康總結。
星期一的早晨，辦公室很吵。琪琪戴上耳機，準備修改手機客戶的文案。才剛打開檔案，C姐的聲音從對面悠悠傳來。「琪琪，上次福委發的凍卵諮詢優惠，你後來有去用嗎？」一邊說，邊用手勢示意她到自己的位置旁。
為什麼突然提這個？琪琪趕緊擠出笑臉，「啊，我想說我應該不會生小孩。把機會留給別人。」
「我們接下來會跟彼刻有更近一步的合作，他們想要rebranding，把整個診所的視覺、行銷語言全面翻新，變得更像AI醫療中心，而不只是傳統的婦產科診所。你知道，做行銷，感同身受很重要。這案子的文案統籌我想要交給你。你是TA，我相信你會寫得很到位。」C姐的視線移開螢幕，誠懇地看著琪琪，「而且你跟阿哲都是台大畢業的，不生小孩太可惜了吧？」
琪琪內心無聲的尖叫。她回到座位，已經沒心情再修手機文案。「凍卵補助這件事超煩的，為什麼沒人叫阿哲去凍精！他們不知道精子老化會增加突變機率，影響胚胎發育嗎！！！」琪琪連打好幾個驚嘆號，傳給小康。
「嗯⋯⋯因為精子的取得成本太低了，不用打針就有一億顆，醫院沒賺頭也沒預算發給你們做rebranding？」
「誰知道，搞不好有35歲的菁英男工程師願意花10萬留住自己人生巔峰狀態的精子。」
「話說，我有一個同事在彼刻凍卵、做試管，後來生女兒。她的彌月蛋糕是那家現在很紅的法式甜點店。她說第一次諮詢，有免費咖啡跟同款蛋糕可以吃，服務還滿好的。」
那家蛋糕真的很好吃。琪琪和阿哲踏進彼刻，接待人員先端上一盤點心，附上一杯熱拿鐵。撒上糖霜的覆盆莓費南雪、愛心形狀的蛋白霜餅，還有小巧可愛、五彩繽紛的馬卡龍。
「準媽咪今年是34歲，哇，還好你現在來了。35歲後，卵子的數量、品質都會急速下降喔。」穿著碎花針織衫的諮詢師笑眯眯地說完，迅速將螢幕畫面切到「卵子對照圖」視窗。
右邊是35歲以下的年輕卵（下方另有小字備註，不含35歲），左邊則是35歲以上的高齡卵。醫學影像中，年輕卵光澤平滑，就像琪琪嘴裡的馬卡龍。高齡卵的表面坑坑疤疤，就像壁癌嚴重的老屋。
琪琪突然覺得蛋糕變難吃了。
「男朋友是工程師，一定很懂AI選卵有多厲害！」諮詢師帶著兩人往前走。走廊底端，有扇厚重的鐵門，金屬門牌上寫著「冷凍儲存室」。「這裡就是我們放液態氮儲存罐的地方，溫度是24小時-196°C，停電也不用怕。兩位可以放心，我們的卵子都是住在飯店總統套房！」
凍一顆卵的電力，不知道可以供電給多少GPU。不知道現在沒電是比沒生小孩更嚴重的國安危機嗎？琪琪在內心吐槽。
離開診所前，諮詢師打開手機，請琪琪下載Picker App。簡潔的紫色LOGO大字下方，有一行Slogan：Get Picker, Choose better. 諮詢師叮嚀她，提供的資訊盡量完整，「這樣Picker算懷孕機率的精準度才會高喔。」
使用者第一次登入，有10個題組的資料要填寫。包括：生理期週期、是否有重大疾病、婦科疾病史、不良飲食習慣、運動習慣、工作型態⋯⋯等。
您自覺工作壓力如何？（1-10分）
琪琪看著手機上這行字，後方突然傳來業務老葉的宏亮聲音。「琪琪！我先去接孩子了！客戶的廣編稿明天早上9點要上線，你再幫我看喔！」
琪琪沒有回頭。她瞄了手錶，原來5點了，丟包王老葉的下班時間到了。廣編稿5分鐘前剛寄到琪琪的信箱，打開一看，上次提過的問題一字未改。
琪琪打給老葉，沒接。她改傳訊息，「請問客戶的受訪者，職銜要用創辦人還是執行長？客戶說他們的產品算醫材，食藥署會管不實廣告，所以矯正姿勢這說法不行，那換成『改善曲線』，法務有說OK嗎？麻煩你回覆，不然明天9點直接開天窗。」
接下來大概要等晚上9點，老葉的孩子睡了，訊息才會顯示已讀。
琪琪很氣。氣老葉，也氣自己，大學女性主義都白念。
老葉是個工作能力有問題的人，剛好也有小孩。而不是因為他是爸爸，所以工作能力有問題。
琪琪知道，但無法因此消氣。每次老葉說要去接小孩時，琪琪想過，公司附近怎麼不多開幾間托兒所，她也要把自己送去給人照顧，躺在地上哭，讓人幫她在疲憊的心上蓋小被被。
外送飲料來了，琪琪關掉廣編，開始嚼珍珠。電腦螢幕開著上次提案失敗的投影片。中價位手機要同時吸引高消費力族群和小資族，這行銷文案她想破頭都想不出來。
Get Picker, Choose better. 琪琪的腦中突然閃過這句話。她在Picker的對話框中開始打字，輸入客戶的產品規格和兩版提案內容。「你幫我分析、選一個比較適合這支手機的方案。」
手機螢幕上吐出一長串文字：根據哥倫比亞大學心理學教授Iyengar的經典行銷研究「果醬實驗」，當賣場上果醬口味多達24種時，消費者購買率反而降至3%，是口味僅有6種時的1/10。選擇愈多，反而會使消費者決策癱瘓，難以聚焦。
本次兩款方案，效能、規格對比屬於理性市場，主要TA傾向多方比價、評測；拍照美感訴求屬於感性市場，後者市場可擴張性更高、消費決策路徑較短。建議本次行銷方案以Z世代小資女版本為主方案，訴求可進階調整為：「6000元的手機，20000元的拍照體驗。AI優化演算法，照片直出就是iPhone色」。
原本想看系統崩潰，沒想到卻得到一個不錯的提案。琪琪微笑，今天的加班好像沒那麼累了。
「你還在公司？」小康傳來訊息。
「對啊，老葉又提早閃人了，留垃圾給我收。」
「我在前公司附近，等下你弄完要不要去吃麻辣鍋？可憐，我看你就是在職場上當媽當飽了，才對生小孩沒興趣。」
把沾滿鍋味的衣服丟進洗衣機。琪琪注意到陽台的磁磚有些微膨脹，前屋主留下來的熱水器最近運作也不太穩定。這些狀況她買房時就知道，只是礙於預算沒換。
當初，琪琪在這棟中古小兩房，和另一棟樓中樓之間猶豫不決。後者空間較小，但距離市區更近，開價也更低。兩者的差距，大概能讓琪琪早2年退休。房仲強力推薦她選現在這間房子，說是現在房市的主流。「一對夫妻，一個小孩，小兩房剛剛好。」
琪琪覺得這算數很扯。2房塞下3人，為什麼是剛剛好？
她打開Picker，考考AI的數學。「我住的房子好像舊了，給你我的月薪、我的房貸餘額和房貸年限，你認為我未來10年內該換房嗎？」
Picker的對話框，出現一長串文字：
「不生小孩、不換房，小兩房空間足夠，財務負擔適中，儲蓄及投資複利累積，10年可累積近500萬資產。惟須注意每年提撥固定比例修繕基金，以保留足夠現金流。
有生育計劃，不換房將使空間壓力增加、生活品質下降，尤其孩子成長後的需求會更明顯。換屋後，預估10年內育兒及房貸月支出，加總後增加近480-720萬元。建議及早規劃理財，並積極考慮工作未來加薪、升遷或創造副業收益的可能。
但無論是否換屋，都建議您優先修繕已知的磁磚及熱水器問題，確保本週良好的沐浴品質，以及您最愛的陽台吹風喝啤酒時光。」
阿哲問琪琪，為什麼在陽台看著手機吃吃傻笑，琪琪沒有正面回答。「好像可以約第二次去彼刻了。」
明朗的週末，琪琪和阿哲坐在彼刻的諮詢室，喝熱咖啡，看Picker展示他們的未來。諮詢師事前索取了他們的童年照片，螢幕上的小女孩有琪琪的唇形，小男孩則有一雙阿哲的眼睛。
螢幕上，琪琪和阿哲在寬敞的廚房陪小孩做手指餅乾（顯然他們換房了）。多了幾根白髮的琪琪，盯著烤箱裡逐漸膨脹的巫婆手指、洗水槽裡滿是沾滿麵粉、蛋液的鋼盆。阿哲在管秩序，「你們兩個不要亂跑，廚房很危險」。迷你琪琪朝她奔來，「媽媽好香喔！」
琪琪突然有些分神，看見螢幕最下方的一行小字：Picker可能會發生錯誤。請查核重要資訊。
螢幕畫面突然跳掉，切換到另一支影片。
這一個版本的琪琪身穿睡衣，坐在電腦前打字。電腦畫面看起來是一篇小說的標題。阿哲拿著咖啡走進書房，問琪琪，「下個月要去倫敦的機票訂好了嗎？」
「接下來為您調閱20筆婚育研究資料。」中性低沉的AI女聲說，「45-55歲女性族群，自願選擇不生育者生活滿意度平均值最高。其次為育有子女且維持良好親子關係者。滿意度最低者為育有子女但親子關係疏離者。相較於子代有無，自主選擇權為影響生活滿意度之關鍵變數。」
「此外，根據使用者前次輸入之收支與職業資料，選擇不生育，45歲前達到財務自主之機率，較生育一名子女高出40%，較生育兩名子女高出60%。」
臉色慘白的諮詢師不斷道歉，「抱歉！這應該是上一版還沒修好的bug，我們可能用到還沒更新的系統⋯⋯。」
琪琪克制不住臉上的笑容，微笑漸漸變成大笑，笑到眼角泛淚。她不記得後來是怎麼離開彼刻，只依稀聽到阿哲說了好幾次不好意思，把笑到不行的她拖走。
那天晚上，小康來家裡煮火鍋，順便玩貓。阿哲負責飯後洗碗，琪琪從冰箱拿出精釀啤酒，倒給兩人喝。
夏天夜晚的風很涼，小康問琪琪，「你不是下個月就35歲了，所以你真的不會後悔？」
「其實我後悔超多事。我後悔大學的時候沒買台積電，我們大一的時候台積電股價才40塊。我也很後悔當初跟醫學系的學長告白，而且還告白失敗，雖然他現在髮線很高就是了。」
「我還後悔去年沒跟你一起跳槽去甲方，現在還在這裡被客戶追殺，加班加到懷疑人生。」
「是說如果你跟我現在還是同事，我們大概沒辦法一起喝啤酒了。我們公司滿愛搞辦公室政治的，我現在跟同事沒那麼好。」
兩人靠在陽台上看星星，喝乾杯中的啤酒，好一陣子沒說話。
小康轉頭看向廚房，「阿哲，你會不會很後悔沒叫琪琪買洗碗機？水槽下裝不了，現在有桌上型的洗碗機啊。」
阿哲用廚房手巾擦手，仔細地將碗盤一個個放進小型烘碗機。「這是琪琪的房子。」語畢，他將最後一個碗放進烘碗機，按下烘乾鍵，順便關掉客廳主燈，拿著啤酒走向陽台。
烘碗中的紅燈，在黑暗中靜靜閃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