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剛停,樓梯間的牆壁滲著水痕。冷白的燈忽明忽暗,嗡嗡聲像有人在胸口磨鋼絲。消毒水的味道壓住了潮霉,卻壓不住那股沉沉的金屬味。
楊明傑踩進屋裡。牆角有鐵鍊的痕跡,鏽跡像一圈一圈的瘀痕。床墊塌陷,一隻玩具熊泡過水,毛絮糊成一團,上面貼著一張半剝落的卡通貼紙。白布覆在中央,沒有人敢多看。
母親跪在白布旁,手顫得抬不起來。她沒有哭,只有聲音一截一截往外掉。
「對不起......不是你的錯。」
那聲音輕得像空氣裡的灰塵,卻重得讓他胸口一緊。他本能想開口問「是誰的錯」,可喉嚨像被塞住,什麼也說不出來。
夜裡,他獨自坐在陽台。城市的霓虹在水氣裡滲開,像一塊溼透的畫布。熄滅的菸蒂堆滿整個菸灰缸,燃燒的最後一根逐漸變得灰黑。
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像被城市往外推。只要再半步,就能什麼都沒有。
風停了。他伸手,慢慢把菸灰缸推回來,推得很慢,像是把誰從邊界拉回來。屋內的燈亮起來,暖黃卻照不暖。他靠著牆坐下,呼吸淺得像剛掙脫什麼。
夜色比雨還重。便利商店的燈白得刺眼,牆上的廣告紙因潮氣翹起來,邊緣卷曲。
林芮安蹲在角落,雙手抱著一個小紙袋,裡面只有兩個冷掉的麵包。她的頭髮溼了一片,額前垂著,像一層薄紗把她與世界隔開。人來人往,沒有人注意到她,就像她從未存在。
「別看。」一對情侶從她面前經過,女孩嫌棄地撇頭,男孩拉了拉她的手,低聲笑。林芮安沒有抬頭,眼神只落在自己指尖,指甲死死掐住紙袋的邊角。
楊明傑推門進來,警徽被他藏在外套底下。收銀機滴答響,他只買了兩杯咖啡。走出去時,他停了一下,把其中一杯放到她腳邊。
「......謝謝。」她愣了一下,抬起眼。
他沒有回答,只是點了點頭。手裡那杯咖啡燙得指尖微微顫抖。
隔天,警局的白光同樣刺眼。文件堆在桌上,滿是雞毛蒜皮的小案件,失竊、吵架、失蹤的貓狗。打印機持續運轉,聲音單調,像呼吸被壓得很低。
「楊明傑,你這人啊,什麼都往心裡去。」同事隨口調侃,拍了拍他肩膀。
他沒回,只是繼續翻著表格,筆尖停在一行空白。
有人走進來,他下意識抬頭。是昨晚便利商店的女孩。
「我......想備案。我的東西......不見了。」她坐在他桌前,抱著一個磨損的背包,聲音細到快聽不清。
楊明傑翻開登記表,問她名字。
她沉默了一瞬,才低聲道:「林......芮安。」
她的手搭在桌沿,指節蒼白。當他記下名字時,她輕輕顫了一下,像那三個字是從身體裡被硬扯出來的。
他遞給她筆,讓她把物品列出來。她寫得很慢,字跡忽深忽淺,像在掙扎控制手裡的力道。幾個字寫到一半,忽然停下來。
「昨天......不見的。」她喃喃。
筆尖一滯。她抿了抿唇,又補了一句:「今天早上......我還放過鑰匙。」
前後對不上。他愣了一下,筆尖停在紙上。
「只是一些小東西。」芮安很快低下頭,像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聲音更低,幾乎把人拒在外。
她沒有再多說,把筆放下,推回表格。她的名字和那些物品孤零零地寫在紙上,像一段斷裂的句子。
楊明傑默默寫完,沒有追問。只是注意到——紙張邊緣濕了一圈,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手心的汗。
備案結束,她起身離開,背影削薄。走到門口時,她忽然回頭,眼神和他對上。
那一瞬間,他感覺有什麼被縫進胸口。桌上還放著剛寫好的表格。名字一筆一劃,像壓著他的手沉了下去。
夜裡,他開始接到一些奇怪的電話。有時候是沉默,只聽得到呼吸。有時候是短短一句「你在嗎?」隨即掛斷。
第一次,他皺眉看著螢幕,覺得莫名。第二次,他猶豫很久才接起,卻發現只是熟悉的呼吸聲。第三次,他不再等待掛斷,而是靜靜握著手機,直到對方先放下。
日子一久,這些電話竟成了某種習慣。他甚至會在下班後,把手機翻過來放在桌上,靜靜等震動。
直到那天,電話又響起。一樣的沉默,一樣急促的呼吸聲。楊明傑本來打算像往常一樣沉默陪伴,可這一次,他胸口的線被拉得太緊。
「妳能不能......不要再一個人了?」聲音在喉嚨裡顫著,終於衝破壓抑。
電話那端依舊沒有聲音。只剩下呼吸聲,卻忽然亂了節奏。過了很久,她才輕輕吐出一句:「嗯。」
——
林芮安逐漸開始依賴他。她會主動傳訊息「今天下雨了。」或是「你會在嗎?」短短幾個字,卻像跨過萬丈深淵。
楊明傑不擅長回應,常常只是簡單的一句「在」。可每一次「在」,都像把她拉回現實的一條細線。
感情不是火焰,而是餘燼在黑暗裡慢慢聚攏。林芮安仍然膽怯、不信任世界;楊明傑依舊沉默、不懂表達。可在那些微弱的交會裡,他們都找到了暫時能呼吸的縫隙。
只是,那道裂縫已經出現了。在安靜的外表下,另一雙眼睛,正透過林芮安的軀殼,冷冷盯著他。
警局的燈光依舊冷白。午休時,同事在自動販賣機前買了一罐咖啡,隨口瞥了一眼。
「楊明傑,你最近常跟那個女生一起啊。」
語氣輕描淡寫,帶著一點調笑。他喝了一口咖啡,又補了一句:「不過說真的,她的眼神……有時候挺怪的。不像是同一個人。」
話音落下,空氣停了半秒。同事很快收回眼神,笑笑拍了拍他肩膀,走開了。可是那句話,卻像細針一樣留在心裡。
楊明傑手裡的筆在紙上停住,背脊微微一緊。外人看見了。這段關係,並不是他想的那麼隱密。
一次,他陪林芮安在超市買東西。她猶豫著拿起一盒牛奶,轉過頭問他:「這個……是不是太貴了?」聲音怯怯的,像在尋求認可。
楊明傑剛要回答,她卻忽然換了語氣,低沉而堅決:「不需要他來決定。買。」
「......抱歉,我剛剛說錯了。」她自己也愣了一瞬,手指僵硬在牛奶盒上。再抬頭時,眼神已經恢復膽怯,連聲音也變回細小。
那並不是她。楊明傑沒有戳破,只是看著她,心裡卻有一種冰冷的確信。
「我......是不是說過奇怪的話?」林芮安小聲問過,眼神不安,像在懷疑自己。
楊明傑沉默著,只是摸了摸口袋裡的手機。那些「奇怪的話」,他心裡已然有自己的答案。
外部世界還在往前走,案件、文件、冷白的日常。可在這個縫隙裡,他和林芮安,以及另一個『芮安』——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她需要依靠。『她』要求守護。而他,早已不確定自己是被吸引,還是被囚困。
某天,警局的走廊。林芮安站在門口,眼神空白,嘴唇顫抖。忽然,臉上掠過另一種神情——冷冽、堅決。聲音壓得低沉:「找楊明傑。」
「......她到底怎麼回事?」同事怔住,轉頭看向他,眼神裡沒有玩笑,只有不解與警惕。
重槌落下。外部世界,不再含糊。
從那之後,日子開始異常。林芮安常常在街角等他,不說話,只是跟在後頭走。
有時候怯怯地問:「你會在嗎?」
下一秒,另一個聲音接上:「你必須在。」
兩種眼神輪流亮起,像在爭奪同一副軀殼。
他試過保持距離。訊息慢一點,不接電話,不主動聯繫。可每一次,他都被拉回來。呼吸聲、低喃、冷硬的語氣,像一張網,慢慢收攏。
某個傍晚,他在便利商店買咖啡。轉身時,看見玻璃外的芮安,目光直直落在他手上的杯子。
「你總是喝這個。」她輕聲道。
下一瞬,眼神冷下來,嘴角壓出一抹笑:「以後只准和我一起喝。」
有人經過笑著調侃:「女朋友管得挺嚴啊?」
他沉默著,沒有解釋。唇角動了動,像想否認,卻什麼也沒說。
夜裡,電話再度響起。這一次,不只是呼吸。
一開始,是林芮安的低聲:「謝謝你......」
「你也是我的。」隨後,另一個聲音緊跟而上。
兩種聲音在耳邊疊在一起。他不再分辨,只把手機更用力貼向耳朵。
那晚,他打開電腦,搜尋框裡輸入「解離性人格」四個字。游標閃爍了很久,最終卻沒有按下送出。頁面靜靜暗下,他闔上電腦,像什麼都沒發生。
外面的世界依舊,鄰居的笑聲、巡邏車的喇叭、便利店的廣告音樂。
可在這三人之間,門已經關上。
林芮安需要依靠。『芮安』要求守護。而楊明傑,選擇沉默著待在裡面。
白光亮到刺眼,陰影也安靜到看不見。這不是救贖,這是沉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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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主要是為了補齊楊明傑的人設,同時也不偏離這個系列的主旨。
可以看出,林芮安的狀態,原型來自「解離性身份疾患」(DID),也就是常說的多重人格。
這個症狀在心理學上以及精神醫學上是一個正式的診斷,但往往這種疾病的出現與嚴重創傷有關,是大腦為了保護自己而切割出的不同人格。
它並沒有想像中的酷炫,而是非常痛苦的生存狀態。患者往往伴隨焦慮、憂鬱、自傷傾向,需要長期心理治療與安全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