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一篇友善的文章,溫和的心得我已經寫過,此次再寫著重講一些細節。如果沒讀過小說,相信很難讀得下去,而且很長,所以我也不期待有很多人讀完。但對於一本我深愛的小說,不這樣做,似乎就浪費了,所以還是任性地寫出來吧。
劇透警告。
去年9月讀過《渺小一生》,感動得一塌糊塗。時隔3個月再讀,評價沒有動搖,反倒因為重讀的餘裕,更能拾撿初見時遺漏的微光。小說開頭給了一種錯覺,其主軸是要講述四位大學好友的故事,搭配書封上的介紹,讓讀者錯以為故事將以均等的態勢推進四人從年輕到老死的經歷,實際並非如此。小說的主人公是裘德,雖然角色們在跨越一生的時間長河中各有成長變化,但若失了裘德這個中心,角色們的成長將失去丈量的刻度。看似平衡的友誼,也在年月中因種種遭遇,漸漸失衡,威廉和裘德愈走愈近,結成伴侶,麥坎組建家庭淡出故事,傑比想重回過去反倒一次次傷害眾人,落得被疏遠的境地。回頭看四人的青春歲月,對未來充滿了惶恐不安,懷著藝術家/建築師/律師/演員的夢想,在黑暗中摸索,終受到幸運眷顧,各成就一番事業,成了領域中的佼佼者。曾經不是問題的友誼成了問題,曾經是問題的前途卻不再是問題。在歲月的搖晃中更多人進入了他們的生命 — — 哈洛德和茱莉亞,後來收養裘德為養子;理察,始終照顧著裘德;安迪,裘德的醫生;若要仔細羅列,少不了凱勒柏、傑克森、契特、羅冰、鄂凡,等等等等。柳原漢雅筆下的角色如此之多,卻能來去自如,令人驚嘆。
讀者從哪個時刻開始意識到主人公是裘德?或許是第二部,標題為「後男人」,指的就是裘德,整個部分也以裘德的視角進行。但如果仔細閱讀第一部,就能發現端倪。第一部的標題為「利斯本納街」,以裘德和威廉找房子的情節拉開小說序幕,鋪展三人的個人史,獨獨漏掉裘德。裘德是最神秘的角色,其身世之謎製造了讀者閱讀下去的壓力,像烏雲始終籠罩上空。裘德以他的不透明,他的缺席,提醒讀者他的存在。
我會將小說的推進分成兩層,第一層是當下,以時間順序,從各人年輕歲月起,至各人年老去世止;第二層是過去,逐漸揭露裘德的個人史,自第二部「後男人」拋出,至第五部「快樂年代」收束。兩層交錯纏繞,互為補充,使讀者在迷宮中經歷一樁樁埋伏的「疑問」和延遲的「原來如此」,把一個個意料之外變成情理之中。第二層的個人史也可分為五階段,以順時來看是修道院-路克修士-少年之家-崔勒醫師-安娜,其實際在文本中明晰起來的順序是安娜-修道院-路克修士-少年之家-崔勒。小說打亂順序的目的或許在於製造更大的壓力,先讓讀者得知安娜的部分,即裘德因某種不明意外殘障,再順時重演,靠裘德一次次信任換來的巨大傷害,逼進最終真相。這個路徑,修道院-路克修士-少年之家-崔勒醫師,對應的外傷是燒傷-性病-背部疤痕-脊椎。這些傷痛一一歸位到第一層中的「當下」,歷經歲月,未曾癒合,長成面目猙獰的心理空洞。
此種製造空隙的作法普遍存在在小說裡:先是某個結果,某種暗示,回頭補足細節。譬如安娜口中的「那些男人」,或是p.273這樣的段落:
「此時他還不知道,但接下來幾年他會一次又一次測試哈洛德對他宣稱的種種關愛,會不惜拚上性命去考驗他的種種承諾,看這些承諾有多麼堅定。」
讀者提早對裘德的「考驗」有了認知,期待著往前,讀得更仔細,更有方向,也更驚心動魄。有些地方似乎在暗示死亡、分離或破裂,但終歸是暗示,如果作者足夠聰明,就能使它偏離預期。實際上也的確如此。
在另一些地方,小說極力讓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好沈入當下處境。譬如裘德遇到路克修士、崔勒醫師和凱勒柏三人的情景,跟隨他的視角,我們都覺得這些人是天使。修道院裡的性侵害如此頻繁,路克是少數不傷害他的人,陪他過生日,帶他到溫室認識花草;染上性病的裘德,倚靠樹木昏迷不醒,被崔勒醫師救起,提供藥物救他一命;凱勒柏成熟幽默,主動表達愛意,還能與裘德進行工作上的機智對話。讀者尚無法看清這些角色帶來的噩夢。裘德付出的每一次信任,回報的都是更徹底的傷害。
過往經歷教會裘德最重要的事,就是不要期待。我們記得裘德對待法律的態度,他在意對錯而非公平,與他的生命經驗對應,在他的世界裡,這樣殘破髒髒的人,只配下等的遭遇,才是對的,試圖獲取更高獎賞,只會迎來懲罰。
這個道理,裘德理應在飽受性侵害的未成年時期就懂得了,但令人感動的是,他的親朋好友鼓勵他往前走。在他人看來,他值得更好的,他本身就是更好的。裘德將自己的生命詮釋為剩餘物,威廉則視之為超人的意志,內心充滿崇敬。我們能看到裘德如何在生命穩步上升時躊躇著要不要往前一步,凱勒柏事件、收養事件和威廉的告白都是如此,但我們無法保證收成正果。無常是生命的本質,前路一片霧濛濛,那些從後往前看的聰明,只是小說製造的時間幻象。
威廉與裘德的伴侶關係是小說提出的一個很有趣的問題,傳統上會被歸為同性關係,正如旁人跟威廉說的,但威廉的回應是,他不是同性戀,他只是喜歡裘德。事實上,除了裘德外,他只與女性發生關係。四人的友誼讓我想到「女同志連續體」的說法,即從非性伴侶的女性關係,途徑女性家人、親人、同事、朋友、姊妹淘直至性伴侶,這整條軌跡,都可被歸入女同志的範疇。這四個人不也如此嗎?或許麥坎比較直,但另外三人,總處在曖昧不明的狀態,以至於傑比對兩人的結合感到憤怒不安,似乎自己作為中心人物的歷史已過去,自己才是被拋棄的那一個。
我們可以對他們提出的另一個問題是,關係是否有「正常」一說?即便與威廉在一起,裘德仍會用刀片自殘。面對威廉的性慾望,裘德無法回應,最後的解決方法是放棄性生活。在小說裡,愛真的好不萬能,好無力。但是誰能認定對裘德而言,這段關係不是天底下最完美的關係呢?關係是否有「正常」?有「模板」?所謂的正常,難道不是剝離了時空脈絡下的強制手段?真正的關係,難道不應「因地制宜」嗎?儘管看上去不健康,儘管混雜了愛情與友情,卻又偏離了兩者的定義。因為定義才是衍生的。我們很容易忘記這點。所謂的愛情和友情,所謂的正常,不過是衍生的定義,而非本質。威廉和裘德展示了某種更原初的相處樣態。
回過頭講,此次重讀,我感觸最深的就是無常這個主題。譬如在職涯方面,四人雖然都功成名就,但小說開頭對未來的恐懼就變得不重要了嗎?年輕時威廉的這段話很打動我:
「過去三年就像在一個爛泥底的水塘中浮沈摸索,頭上和周圍的樹遮住了光,搞得眼前太暗,害他看不清自己置身的水塘是否有一條河流通往下流,還是這其實是座封閉的內陸湖,他可能在這個湖裡耗上好幾年、幾十年或一輩子,跌跌撞撞地尋找一條從來不存在的出路。」
晚年的成功無法抹滅年輕時的疑惑,答案很簡單,因為他們也可能不成功,而世界上,不成功的人佔了大多數。在未來,有些事情發生了,有些沒發生,有些以不一樣的方式發生。小說的力量正在於此,定格那一刻,指出人面對命運時的無能為力,人的適應力,人仍願意踏出一步的恐懼。那種定格讓我覺得,無論結果如何,都無法取消那個時刻的真實,那個當下的永恆意味,因為那是人類的普遍處境:直面未知,作出決斷,迎戰命運。人被迫自由,而無法不作出決斷,永遠將「不知道」背負在身上。
生命的堅強也在此,或柳暗花明,或身敗名裂,但它總想著在苦難中延續,直至苦難成為歷史,成為裘德身上的傷疤。
如果苦難有一天太沈重,終無法承受,即便選擇離世,也不應被指責。小說最後以裘德之死,提出了這個難以回應的論斷。哈洛德思考,我這樣任性延長裘德的殘破生命,到底是為了他,還是為了我?在一個沒有威廉的世界裡,裘德的生命還有什麼意義?
當然,仔細讀會發現,老年裘德失去的不僅是威廉,他的導師失去了記憶,他的醫生要退休了,他的健康每況愈下,他的朋友麥坎死去。我們看到,連老年也不僅是一種剩餘,老年是個嚴苛的老師,需索過多的學習與重新適應,令人疲憊。
此時裘德驚覺,他是為了他人活著,過程中,他重拾活著的滿足感和喜悅,不問意義。相反,麥坎被意義追著跑,所以他被結婚和繁衍的定見困擾,彷彿不在身上配置些什麼,生命就輕飄無力。
小說值得一提的另一強項是對職業的深刻理解。在太多小說裡,職業要嘛不在,要嘛就是個配件,要嘛大得沒有其他成分存活的空間。這些作法的共同點是,將職業與人生割裂開來。在《渺小一生》中,職業很重要,有機地融入生活,影響思考事物的方式。
以傑比為例,他自學生時代起就認定自己要成為大藝術家。他比其餘三人都更相信自己的才華。但是在這條路的初始,他也呈現出不穩定的探索期,他嘗試各式媒材,書中著重提到他的頭髮計畫,用頭髮做各種藝術品,而所有這些嘗試都體現了藝文界一個問題 — — 潮流。傑比的天命是具象畫,但具象畫對藝術界來說「有點軟弱、簡直是女孩子氣,而且一點也不像黑幫分子」。他逼迫自己跟上潮流,做酷的東西,還好後來決心回到老路,畫他的朋友,並獲得巨大成功。但傑比對藝術的追求,也使得友誼陷入危機。他在裘德身上看到了不一樣的東西,這些東西裘德並不想被展露出來,最終引發四人友誼的短暫決裂,即便和好,也埋下往後數十年的禍根。這一切都與傑比對藝術的追求有關,即便觸犯創作倫理,仍要達致完美境界。
威廉的例子也很具有啟發性。他在年輕時邊在餐廳打工邊當演員,餐廳裡都是未成名或已經放棄夢想的演員。這是個殘酷的業界,萬中選一,年歲是大敵。和自我中心的傑比不同,威廉是典型的好學生類型,他不具進攻性,因此顯得野心不足。他的成功是運氣,也是實力,因為他總試圖把工作做好。由此在傑比舉辦的派對上,眾多藝術行業的人看不起威廉的工作,因為威廉生存在商業世界,對他而言,工作只有滿意與否,非關驕傲。但驕傲對藝文行業很重要。「你為自己的作品感到驕傲嗎?」威廉難以回答這個問題。在演員生涯中,他扮演過數不清的角色,唯獨沒有自己,所以他迷失了自我,此種迷失使他依戀裘德。裘德認識過往的他,真實的他,成為他的鏡子。這樣的思索最終把他推向了與裘德的戀情。
我們看到小說處理職業的方式很務實,職業無法像裝飾品般拆卸下來。工作是人類學習世界的重要框架,而且因為它很霸道,佔據過多時間,這種學習幾乎是強制性的,無處可逃。在一些以社會人為背景的小說裡,處理工作的隨便態度會使作品呈現出少許的天真、很多的不真,讓我懷疑創作者是否理解真實的社會生活。所以在讀到優秀的職業書寫時,尤其當涉及的職業愈不動態,我就愈欣喜,因為這樣的範例實在不多。
在很多評論裡都提到小說的易讀性。這種易讀性從何而來?我認為有幾個簡單的原因。其一,文字平實;其二,大量紮實的心理描寫,使人物行為具有說服力;其三,綜合上述兩點,小說的複雜度不在於理解情節,而是理解人物。以福斯特的話來說,人物很圓,多面向。讀者無需付出很多力氣釐清故事在說什麼(如同一些形式複雜的小說),而是儘可能沈浸到人物的內心裡。
另一個對易讀性產生影響的因素是起伏的設計,幾近有某種可預測的模式。每當讀者接收到一個甜頭,緊接著的就是一記重拳。如果讀者有意識(或無意識)認知到這種模式的存在,就會對小說有期待,期待呈現出恐懼和希望兩種樣態,在高處時恐懼下墜,在下墜處又懷抱著希望。由此這種起起伏伏,就成了一股牽引讀者閱讀的動力。
這種起伏是無常主題的另一種體現,一件事情發生了,基調上是悲慘的,卻能導引出一個好的結局。同樣的,好結局也會漸漸走向悲劇。容我擷取一段作為例子,裘德好不容易累積起信心讓他接受凱勒柏(↑),凱勒柏卻會對他拳打腳踢(↓),導致他傷痕累累,認知到自己太天真,竟妄想得到常人的幸福。該部的標題是「相等公理」,即對於裘德來說,裘德=裘德這個等式是不會變的,他只能悲慘度日。但是這個事件間接導致他與威廉日漸親密,最後威廉認知到自己的真心而告白(↑)。在這段新關係中當然有數次的起伏,就在兩人最幸福的時刻,威廉被車禍帶走(↓)。
正如p.649說的:
「人生很可怕;人生是不可知的。即使麥坎家那麼有錢,也不能讓他完全免疫。人生會丟出種種意外難題給他,他得試著回答,就像他們其他人一樣。他們全都以自己的方式在尋求舒適感 — — 麥坎用他的房子、威廉用他的女朋友、傑比用他的畫筆、他用他的刮鬍刀片 — — 這些東西只屬於他們,可以用來抵抗這個廣闊得令人膽寒、難以面對的世界,以及其中持續不懈的每一分鐘、每個小時、每一天。」
在威廉死後,裘德對外界充滿了憤怒,無論是愛他的人,還是害他的人,他都表現出殘酷的一面。我認為裘德是回到了童年時期,那段在修道院的日子裡,修道士的性侵使他脾氣暴躁,將力量釋放給外界。他被路克帶走後,這股對外界的暴力轉變為撞牆,傷害自己,直至路克教會他用刀片割自己,將暴力摺疊到體內。我們看到裘德的性格也改變了,在小說的絕大部分時間裡,他都由著這股往內的暴力生長,每當幸福來臨,他習慣性退縮,做最壞的打算,從不提出要求。直至威廉死後,這股暴力溜了出來,他變回小孩子,被哈洛德命令吃飯,生怕他餓死自己。此刻他終於體認到自己對他人的意義,這一段感人至深:
「『裘德,』哈洛德輕聲說:『我可憐的裘德。我可憐的甜心。』聽到這些話,他哭了起來,因為自從路克修士以來,沒有人喊過他甜心。有時威廉試著喊他甜心或是蜜糖,他會要他別喊;那種親熱對他來說很骯髒,那些稱呼是貶低而墮落的字眼。『我的甜心。』哈洛德又說。他希望他停止,又希望他永遠不要停止。『我的寶貝。』他哭了又哭,為了他過去的一切;為了可能的一切、所有舊日的傷痛、舊日的快樂;為了他終於能當一個小孩的羞愧和喜悅、懷著小孩可能的奇想、渴望和不安全感而哭;為了可以不乖卻能被原諒的特權,為了能享受溫柔、鍾愛、被端上食物逼著吃的奢侈;為了他終於、終於有辦法相信父母的保證;為了他終於相信他對某個人來說是特別的,儘管他犯過那麼多錯又那麼可恨,而且就是因為他犯過那麼多錯又那麼可恨。」
OK,講了這麼多,這本小說是否有一些有疑慮的地方?我讀小說有一個標準:如果小說好的地方夠好,那差的地方就不是那麼重要。平衡不是我的優先考量。《渺小一生》無疑是我心目中最優秀的小說。硬要說的話,有些地方,不能說做得不夠好,只是沒有去做罷了。譬如,綜觀全文找不到一位重要女性人物,她們的面貌很模糊。我也期待著能在小說裡看到夢想失敗的人生,四人都成功多少太夢幻了一點。另一點可提一下的是邪惡人物的塑造幾乎都從裘德出發,所以讀者能看到的很少,我們很難推測這些人物的內心構造。路克在想什麼?凱勒柏在想什麼?崔勒醫師在想什麼?但也因為足夠模糊,所以也不會不立體,只是不清晰。
寫於2024.0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