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集的評論,一向難寫,一篇篇作品,比起攏成一個個面目模糊的詞,我更願意單篇分析,層層化約後,難免失於印象的統整。但《夜晚的潛水艇》實在太好看了,值得我破戒寫寫看。
《夜晚的潛水艇》作為首部小說集,陳春成展現出了無可取代的個人風格,即便丟進近10年讀過的作品裡,也能煥發出毫不遜色的光芒。要把捉這種風格,人們多會談到波赫士和卡爾維諾,小說聚焦在一些抽象的核心概念,並透過轉動這些概念給世界蒙上一層神秘的面紗。
然而陳春成似又多出了什麼,正是這多出的什麼,使他的小說脫穎而出。天馬行空的想像力可能是讀者最強烈的第一印象:得到神筆的作家,寫出世上最好的作品,卻注定只有自己能讀到;愛幻想的孩子,透過想像中的潛水艇,與皮卡丘周遊世界;鑄劍師得神秘老人協助,卻要用一生的夢來償還;蘊含宇宙秘密的《紅樓夢》,被政權任意竄改,引來地下黨紅學會的誓死反抗⋯⋯
在小說裡我們能遇見化身為人的狐狸,或寺廟中的避世僧侶,這些充滿中國古典氣息的人物,沒有停留在那個古典的泡泡中,縱身一躍,就跳進了當代世界,像是那狐狸之所以要化身為人,是為了下山看《阿凡達》,而那些僧侶,不是在打電動,就是在聽《盜墓筆記》,或是想著怎麼爬到官場高位。人物走入了消費社會、功績社會和流行文化蔓延的社會,古典的靈光消逝,卻別有一種幽默的意味,讓人會心一笑。
而在這一切的核心處,則是波赫士般的概念,如想像力過剩的少年,能透過幻想的潛水艇介入世界中真實的物事,因此無法集中精神,在前途的壓力和父母的威逼之下,決定放棄自己的天賦:
「我想像我的想像力脫離了我,於是它真的就脫離了我。那團藍光向窗外飄去。我坐在書桌前,有說不出的輕鬆和虛弱,看著它漸漸飛遠。最後它像彗星一樣,沖天而去。」
如同天下無雙的劍士,其唯一的敵手就是自己,少年坐在書桌前,用想像力殺死了想像力。
在音樂家的故事裡,古廖夫同時身兼審查者和創作者,分裂出兩個自我,卻在最後,呼應了椋鳥找到上帝的旋律之後就會變成灰燼的傳說,古廖夫也在被抓捕的最後一刻,透過腦海中的演奏,以灰飛煙滅的方式得到救贖。
在這種種迷人概念之後,不難看出,陳春成的小說裡充滿了政治隱喻的影子,統治者/審查員/秘密警察不時以檢查之名逼進人物,製造敘事動力,即便在上述潛水艇的故事中,那所謂前途和父母,也不過是社會的縮影,這想法當然來自昆德拉,但用在這裡也不為過,即這巨大的獨裁式外部壓力,與所謂家庭內的壓力,不過是小說開頭那枚丟下大海的波赫士的硬幣,其一體兩面罷了。巍峨的父親未曾離開,高聳的暗影籠罩著每個柔弱的個體,以至於連那無任何中心思想的《紅樓夢》,也成為不可饒恕的存在。或許正因為其無中心思想的多元本質,才讓統治者如此害怕。
來到這裡,陳春成的獨特風格,或許可以歸結爲:天馬行空的想像力+中國古典元素+迷人的概念+當代元素+政治隱喻,前三者是美的領域,後兩者則是現實介入的領域,當然,不是每一篇作品都會含括所有,但整本合集讀下來,的確會產生這樣的總體感受。可以想見要做到這些要素的混雜,又不顯得過於拼裝,是非常困難的,事實上這也是某些讀者認為做得不夠好的地方,作品似乎呈現了某種割裂感。在這裡,我認為當代元素最難處理,卻是使這些作品能迅速回應時代的關鍵要素,缺了這一塊,會顯得古典氣息太濃,太美,太舒服。這也是我認為陳春成的作品最大膽,又最有意識的特徵,一種文化混雜的現象。當代元素使這些故事變成我們的故事。
在此之外,不能忽略的,是讓記筆記的人又愛又恨的典雅文字。陳春成是最好閱讀的那批作者,即便是不想深究背後意義,只享受閱讀樂趣的讀者,都能全身心投入。在〈《紅樓夢》彌撒〉有這麼一句話,我認為很好解釋了他的美學:「讀一行有一行的喜悅」。他的文字用字新鮮、輕盈、暢快,線條清晰、明亮,不著痕跡的雕琢,像在唱歌而非說話。作者似有強迫症,很怕停頓,很怕讀者停下來,他不要求讀者為了得到更大的獎賞而忍受。最重要的是,這種美不空泛,不會讓你有種作者要要開始出力的感覺,比如下面這段:
「有時我也去慧燈和尚的禪房裡,向他借幾本佛經看看。有一些竟是民國傳下來的。經我央求,才借給我。竪排繁體,看得格外吃力。不一會,又睏了。有時從書頁中滑落下一片乾枯的芍藥花瓣。也不知是誰夾在那裡的,也不知來自哪個春天。已經乾得幾乎透明,卻還保有一種綽約的風姿。而且不止一片。這些姿態極美的花瓣,就這樣時不時地,從那本娓娓述說著世間一切美盡是虛妄的書卷裡,翩然落下。」
這段話很美,但若是少了最後一句,整段話會失色不少。花是美的,乾枯的花有一種殘敗憂傷的美,也指示了滄海桑田,指示了時間,和那些穿越時空的老舊佛經,而在那佛經裡,講的正是「美是虛妄」,和這景互相呼應,說著那死去的花,敵不過時間,遂成了虛妄。
最後讓我們回到極權這點上,在我看來,陳春成作品中的極權,不僅指最表面意義上的政府統治,而是整個社會對個體的種種控制,包括人必須要工作,要合群,要在不同年齡段做合適的事情,全都處於控制之下,無法脫身。面對這些外來的控制,其作品中的人物多是選擇避世和隱忍,或透過想像力灰飛煙滅抹滅自我,或透過遠離中心自得其樂,其救贖皆在於心,而非行動,即便被關進監獄,腦海中的紅樓夢依然鮮活,就有勇氣活下去。這種消極態度所呈現出來的世界,是令人絕望的,意欲透過美的昇華,在心中開闢出一方小小天地,這真的就夠了嗎?我深表懷疑。
寫於2023.12.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