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痛 總是來的很輕盈 沒聲音 從背後 慢慢緩緩抱著我 就像你」哼著媽媽最愛的歌,我凝視著走廊頂燈,努力驅走睡意。
自從父親過世後,我的媽媽就接起了代理孕母的案子。這一次植入的是雙胞胎,胎相不太好,除了睡前要幫她按摩腿部浮腫外,半夜也總能聽到她翻來覆去的輕哼。
「這次生弟弟妹妹,你陪媽媽去好不好?你十八歲了,可以幫媽媽簽手術同意書了。」在廚房忙碌的媽媽騰出一手敲了敲後腰。
「他們不是我的弟弟妹妹。」我攪拌著紅豆湯平板地回答。
「幫個忙嘛──雖然不是第一次進產房了,但媽媽還是有點怕。我有通知國王皇后預產期要趕回來,就怕班機有狀況。」媽媽不死心地繼續磨。
國王皇后是她對客戶夫妻的稱呼,彷彿寶寶只是暫住在她肚子裡的灰姑娘,出生之後就能被接到城堡,從此幸福快樂。
「會怕就不要再接了啊,我們都經歷過三個朝代興替了。」熱紅豆湯有點燙嘴,悶痛的小腹讓我更煩躁了。
「不接了怎麼養你?你食衣住行哪樣不要錢?你媽我教育程度就只到這裡,不然怎麼辦?難不成換你生嗎?」媽媽突然揚聲:「你什麼態度?早知道當初就不生你這賠錢貨,幫別人家生還有幾十萬可以拿!」
湯匙和碗碰地落入流理檯,我直視著她的雙眼,「這就是你真正的想法嗎?」
媽媽的表情也有片刻的慌亂,她喃喃低語什麼激素變化,然後逃離餐桌。
如果我們沒有從那時起冷戰到今天就好了。
在真的由我簽下手術同意書時,我滿腦子只有這句話。
醫師丟出一串術語:嵌入式胎盤、羊水栓塞、輸血……那些字像黑色砂粒在腦裡流動,我張了張嘴,只咬住「水腫」這個可見的邊緣。
第十二個小時,走廊冷而長。護理師們低聲穿梭,鞋底與地板發出單調的節拍。
國王皇后終於到了,他們的步伐裡有生意人的從容,先問的不是媽媽的狀況,而是合約、保險、退款──彷彿手術室裡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份被錯送的快遞。
正常流程下,簽完手術輸血同意書後是會收到病危通知書的嗎?
直到那個紅咚咚的妹妹被推到我面前,細小而堅定的哭聲,讓所有雜訊像被按下靜音。 「我們盡力了。」那位護理師說。
我的每個念頭彷彿灌鉛一樣沉重,為什麼灰姑娘還在這裡?國王皇后不是要龍鳳胎嗎?媽媽說了好幾次,這次的酬勞是以前的幾倍,接完這單可以休息好一陣子……「寶寶缺氧了有點久,之後可能會影響發展,我們先送加護……」護理師急匆匆地推走了,金屬輪子的聲音迴盪在走廊,有些刺耳。
這些死白的燈光讓我無法辨別到底過了多久,我拿出身分證,簽了一份又一份的文件,換到了各種顏色的單據和證明,分不清身邊是院方的人還是代孕仲介跟我說著什麼,我只感到排山倒海般的疲憊感。
「好後悔 好傷心 誰把我 放回去 我願意 付出所有來換一個時光機」我機械式地反覆播放手機裡的副歌,如果真的有時光機,是誰該被放回去?這對龍鳳胎?前兩胎公主王子?還是……我? 我回神,發覺自己站在嬰兒室外,遙遙望著保溫箱裡的紅咚咚──那不是我的妹妹,卻是媽媽拼了命留下的最後印記。
我突然明白,真正的灰姑娘不是肚子裡的孩子,而是媽媽。 她沒有等來王子的青睞,只是在一次又一次的舞會裡,把自己跳到粉身碎骨。站在玻璃前,我在心裡問自己:或許不該被放到這世界上的,是我?我把手掌重重按在玻璃上,掌印白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