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喜從天降,大姑媽不敢置信,第一個電話便通知了在東北的二姑媽。
「欽和,找到了!找到了!」「什麼找到啦?」
「二哥,二哥找到了!」
電話彼端爆出喜極而泣的哭聲。兩姊妹半世紀以來相互扶持,總念著這個二哥,沒想到這個願望終於在暮年成真。
「人在哪裡?」
「在老家。我找寧成明天就開車送我過去。」
「我也得去一趟。」二姑道。
「你身上有病,這趟路太遠了,還是等身體好些吧。」
大姑趕忙著通知所有相關的人,包括自己的丈夫、兒女、侄子、外甥、外甥女,明興、明盛也得了信紛紛趕來。隔天村裡的人奔相走告:四老太爺的二兒子從台灣回來了。隔天一早,大姑和大姑父催趕著大兒子開了車直奔老家汪庄,兄妹倆親人相見,哭得涕泗縱橫,大姑拉著我父親的手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但是半個世紀來的事,一張嘴能說得完嗎?母親在這裡面倒像個局外人,不過,這也是她預料到的情景。還好親戚們沒有忘了應有的禮數,對她也是熱情相待。王叔當兵時跟著我父親做事,退伍後仍常聯繫,實際是多年好友、忘年之交,他生性樂觀詼諧,只是有些流里流氣,雖說年紀小了我父親二十來歲,兩人卻言語投機,十分投緣,有他在場,場面也活絡不少。
這裡面唯有一人卻滿腔不是滋味。
「二哥,還記得明柔嗎?」大姑說。
「記得,她......她怎麼樣了?」
「嫁人了,生了兩個兒子。老公卻早死了。你當年走的時候她才三歲,母女倆過得很苦,她娘後來得了病,也走得早,還好兒子大了,現在和兩個兒子一塊兒過。」
「是我虧欠了她。我得去看看。」
楊村離汪庄也只有幾十公里,寧成哥開車載了我爸媽和二姑過去。
汪明柔——我同父異母的姊姊早聽到了消息,只是躲在房裡不肯出來。二姑不斷的在房門前叫喚。
「明柔,出來吧。幾十年了,出來見見你父親。」
房裡只是默不作聲。
「那個年代誰能做了自己的主?你父親離家也不是他的自願,國民黨軍隊一到學校裡,一抓就是一大批人,全給帶走了。兵荒馬亂的,到處都在打仗、抓特務,他跑不了哇。」
房裡還是沒點聲息。父親無奈地站著,與大姑媽對望。母親更是無所措辭。
「讓他回去吧。」房裡終於傳來話聲,語帶哽咽。「五十年,他生下我後可說從沒照顧過我一天,大家都說我父親投靠了國民黨,是反動派,是階級敵人,我從小和媽受人冷眼,卑微地過活,這都是他留給我們的。媽走的時候他人在哪裡?現在過了大半輩子了才想起我們來,帶個女人來讓我認親,算啥一齣?」
媽的臉色十分難看。
「你父親就是因為他虧欠你們母女,所以回來找你們。否則何必千里迢迢的從台灣來呢?就看在姑媽的面上,見一見吧!」
<16>
大姑媽重述著這段往事,仍然不勝唏噓。
「後來還是沒見上?」我問。
「見上了。我在那裡勸了好久。這孩子,跟她媽媽吃了不少的苦,她的胃不好,身子病得厲害。幾十年不見的爸爸突然回來了,也難怪她接受不了。」
「你爸爸在金門都不曾跟你們提過老家的事嗎?」姑媽問。
「從來沒有。只說過我們老家在鳳台,從前爺爺在蚌埠開油行。」
「蚌埠開油行......唉!後來都給整肅嘍。」
我們離開前姑媽把我從東北帶來送給她的哈爾濱紅腸退還給我。她道:「這個東西我和你姑父現在不適合吃了,高油鹽,你們帶回台灣去吧。」我一聽深悔自己考慮不周,居然沒想到這層。
中華門外的雨花台風景區是我們此行的最後一個駐足地。雨花台,民國時期的刑場,國民黨清共時期的共黨份子、汪精衛偽政權時期的重慶軍統特務、抗戰勝利後滿手血腥的日軍侵略者都在這裡掉了腦袋。中國一百多年來的乖舛命運,多少的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父親僥倖地留下了性命,在戰火的邊緣到了寶島台灣延續了家族的種子,而我則接續了這段血脈親情——至少在我這一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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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你當年離開大陸後是怎麼到的台灣?舟山群島大撤退?雙堆集戰後跟著胡璉的第十二兵團到了金門?還是從海南島轉來台灣?」
父親笑笑不語。他背後是一團白淨柔和的光。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