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再開了半小時,車子在大馬路邊上停下,司機扯著嗓子大喊:「馬店到了!」我看到路標才知馬店全名叫朱馬店鎮,只是當地人都管叫馬店。
「下車。」明盛哥招呼著我們下了小巴。馬路的一邊看過去有較多的樓房,此前一路都是農田和樹林。我看了一下錶,還不到四點。我們一路跟著他往前走,在一處路口停了下來。
「現在如何?」我問。
「等大哥。他在鎮上。」
不久明盛哥舉起手來揮舞著,馬路對面來了一個瘦小個子,一樣穿著白襯衫,下擺拉出來放在外面,是我四月份見過的明興哥。明興哥與明盛哥是親兄弟,原來兄弟姊妺六個,現在只剩下了他們倆和老么明璇。明興哥的年紀不小,頭髮白而稀。
「可遮?」明興哥操著他的濃重鄉音笑著問我們倆。
什麼意思?我和舒芸對望了一眼,都沒搞懂。
「大哥問你們熱不熱?」
(喔,是『可熱?』)我們趕緊搖了搖手:「不熱不熱。」儘管的確是挺熱的。
明興哥微笑著,帶路領著我們往老家汪庄走去。他們兩兄弟在前頭走著,我和舒芸則在後頭四處張望,看來這是馬店的市集,也是最熱鬧的地方了。走出了一、兩公里後,不再見到樓房,兩旁行道樹外只見到磚瓦房子、稻草堆,腳下是泥土路,兩旁是農田,牛糞隨處可見,時時傳來狗吠聲。
走下一處道路邊坡,拐過幾間瓦房,來到一處農家,兩片木板門前用鐵鍊上了鎖。明興哥在兜裡掏出鑰匙,開了鎖頭走進。進了門是一片乾泥地的院子,右邊是灶間,前方是正廳,裡間是臥室。 形式上像是三合院,但是沒有右護龍,變成「單伸手」的二合院,而且左邊的「護龍」只是灶間而已,十分破舊,含院子在內也不過大約半個籃球場大。正廳裡雜物散置,條件相當克難。桌邊牆上貼著兩張六吋大的黑白頭像照片。明盛哥指著照片道:這是爺爺,這是奶奶。我雙手合什拜了幾拜。
明興哥的住處和隔壁的大娘家有一道小門相通,彼此照應。大娘八十多歲了,媳婦攙著她顫巍巍地走了過來。敘起輩份來,她兒子小我一輩,我還該叫大娘一聲嫂嫂,至於親屬關係,我已弄不清楚了,總之就是我的族兄一輩。整個汪庄都是姓汪的群居,多多少少都沾親帶故。大嫂聽說汪家後人從台灣來看老家,歡喜得不得了,一定讓媳婦攙扶她過來見一見,說說話。老人家牙都掉了,但精神還算健旺。即使鄉音太重聽不懂,我們仍然恭敬問候。
初到祖厝,我和舒芸到處走走看看,門後鄰家養著小黑狗,見了我們不停地吠叫。我們車子坐得久了,想如廁,二哥說屋後便是。一見那茅厠,就是幾塊磚圍起來的一小塊地,朝裡一看,那份噁心就不用說了。沒有沖水設備的茅坑令人實在不敢恭維,也只好勉為其難。
天色漸暗,家家戶戶點上了燈。明盛哥可沒閑下,他拉著我挨家挨戶去拜訪,我們說好了我頭一次回到老家來,要代我父親盡盡台灣汪家的情份,做個場面。於是明盛哥斟酌著哪家哪戶該通知的都趕緊去通知,千託萬請一定要到,約好大家七點鐘到鎮上某餐館,我來作東請客。
<11>
村莊裡沒有路燈,明興哥手裡拿了手電筒照路,幾位老鄉跟著我們一道摸著黑走,還好入夜後涼爽得多了,鄉下空氣特別好,光害也少,天上繁星一顆顆閃著眼睛。十多分鐘後我們來到那「餐館」,沒見著什麼店面與招牌,平房裡擺了三張大圓桌,刷白漆的牆面上除了木紋貼皮的及腰飾板之外,只貼上個紅底金色的「福」字算是裝飾,包廂裡面已經坐了幾位老鄉,深褐色的皮膚給太陽曬得油亮,滿臉風霜,顯見都做慣了農活。
明盛哥與他們熱情招呼著,陸陸續續又來了幾位,大夥知道我是台灣來的「明」字輩,當下輩份都清楚了,農村地區早婚,加上我爸年過四十,到了金門後再娶,這些年紀比我大上一截的老鄉親們許多人居然都小我一輩,彼此雖然初次見面,未通姓名,笑容就是最好的禮數。
鄉下人單純質樸,不故作矜持,也不擺架子,彼此招呼個兩句,便拉了椅子入座。灶下陸陸續續開上了雞鴨魚肉等等菜餚:糖醋、油爆、紅燒都有,看起來口味特重,再炒盤青菜,燉鍋雞湯,啤酒倒滿了各人杯裡。
明盛哥舉著酒杯站起身來大聲道:「汪庄的各位爺們!今天是我二叔的大兒子,也是我的堂弟,汪明琰,帶著他的太太頭一次回老家來看望各位。謝謝各位爺賞臉,請大家夥不要客氣,多吃點,多喝點,酒菜管夠。我們大家舉杯,歡迎明琰夫妻倆這個......榮歸故里!」在場眾人大喊:「好!」「好樣的」「認祖歸宗」,舉杯一飲而盡,言笑聲不絕於耳。
我平時是不慣見這種場面的,此刻也意氣昂揚,彷彿真的是奉旨出京的欽差,背了聖旨來宣慰僑胞。我連忙拉著舒芸站起,拿著酒杯高聲道:「各位汪庄的長輩、兄弟、各位鄉親,我是汪家在台灣的子孫汪明琰,今天代表我們台灣汪家頭一次回到老家來,也代表我父親向各位問候。請大家盡情暢飲,不醉不歸。」說完和舒芸一起喝掉了杯裡的啤酒。
眾人鼓掌叫好。
待我落座,明盛哥拉著我低聲問道:「兄弟,能不能喝?」我給自己壯膽:「沒問題。」
雖然眾人都是認識的,大家一開始還挺客氣的聊天吃飯,酒過三巡之後便開始離座互相敬起酒來。我深知今天根本不是我吃飯的場合,好比結婚喜宴,根本不可能讓我屁股坐熱,便端起酒杯,逐桌敬酒去了。明盛哥在一旁替我介紹,一開始我還記得幾個,人一多就記不得了,只知道明字輩是我同輩,朝字輩的小我一輩,現場有一個小男孩才十歲,是永字輩,該叫我叔公了。
我酒量原本不好,幾杯下肚開始頭暈起來,這時有人開了瓶白酒,一時之間酒香四溢,那是高粱釀製的白酒,拿起小酒杯就斟滿了遞來。
「來到老家光喝啤酒可不行,得嚐嚐咱們古井貢酒,這個才夠勁!」那人說道。
我推辭不下,只得喝乾了。接著幾位其他鄉親又跟著來敬,都是酒到杯乾,我只好來者不拒,漸漸地不知道東西南北。包廂裡大夥喝開了,也沒顧忌了,都是高聲談笑,旁若無人。明盛哥見我喝多了漸漸語無倫次,生怕舒芸不高興,便小心對著舒芸道:「弟妹,這男人呢,在外頭總要給他留點面子。回到家關起門來要罰要罵沒關係,在外人面前這點面子卻是要留的。」
我還待和鄉親們應酬幾句,已經站不住腳,胃裡翻騰,很不舒服,扶著牆壁要吐。明興哥趕來關心:「醉了?」
「唉,他就不能喝。」明盛哥扶住我,無奈地說道,又向餐廳老闆要了清茶醒酒。
再後來的事我已經漸漸不知。迷迷糊糊中有人在大澡堂裡脫了我衣服替我洗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