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回頭看都好像是昨天的事情,我目不轉睛地看著進圖單,煩惱著時程跟施工圖對應平面圖的位置會影響結構的收整。那日他又帶著帽T快速穿過狹窄的走道間,嗅聞到我不小心抹太多的薰衣草精油,鼻子被氣味干擾用力吸了吸。那個薰衣草的味道像他身上的菸草味,沁人心脾卻不刺鼻。
我這才意識到幾乎從不下樓的設計師來到了業務層,我再抬頭,發現他身旁有另個設計師,手上拿著一台SJCAM,定在我的座位隔板上,我抬頭看向攝影機,快速從包包掏出口紅,補好口紅轉過來,設計師請我對鏡頭揮揮手,那段影片至少10秒之長,但最後只被減進2秒,我看著實際的大螢幕,想著那天錄的其他片段呢?
他又怎麼會知道,那天的對鏡揮手其實是預支的道別,道別因為工作的相識、因為相處而拖沓的想念。那天又是回暖的一天,那件鵝黃色的毛衣靜靜地擺到他身邊,隔壁帶隊的同事悄悄把手放他的椅背,他向左移兩步大力擺脫了一些力道。我站在右邊看著一切,對於之前跟別的同事聊到的所謂邊界感有了自己的解釋。
交片前,晃過去他大主管旁邊的位子看另一支片,我走去螢幕旁,對方默默跟過來,眼角餘光瞄到身旁15cm的距離,黑色的帽T還有柑橘洗手液的味道,這個冬天突然變得有點悶熱。「好熱,外套好像穿太厚了」我看著身上鵝黃色的毛毛外套,遠處掃來隔壁部門女同事肅穆的眼神。
隨即各自要散會,各自有默契的迅速回到寬敞的地方。離開那樓層後,我看著電梯降了兩層,只覺得時間過真快。那一案無論有沒有拿到,都會是最後一個我跟他合作的案子。想到這,突然覺得時間有點無情噢。
倘若這次真的要說再見,真敢有勇氣說出口嗎?這條主線的關係被定下,卻從沒人為這條線遇到的難題給出解答,難道真像每週星座大師說的,我才是影響結局的那個人?
離的漂漂亮亮,說的迂迴輾轉,交代完最後一張圖,沒說出那句:「就陪你走完這個案子。」敢情眼睛沒有人工淚液,被眼窩乾的水氣就要登入。那次是最後一次仰望電梯面板,我們一起搭著電梯,懂得不說是最好的再見。
他偷偷多印了一份名片,明明已經不屬於我,卻還是寄到那時我固定寄放快遞的收信箱,信箱沒有鎖,小小的盒子承載太多重量。
離開那裡半年後,收到了為了委託作稿的交友邀請:「嗨!好久不見!」我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我們聊到即使換了產業,還是常常加班加到很晚,他說:「真的,有時候別人的宵夜,其實是我們的晚餐。」但,真的只屬於我們嗎?這重新牽起的緣分,似乎一直阻礙我們各自原訂的計畫。
直到有一天,業界人與人間紛紛擾擾的訊息開始浮出水面,直覺告訴我不太對勁,即使那些與我無關。無意間從共同朋友的製片轉發帳號裡看見大合照中他緊緊護著右邊的那個女人,看起來比他大了幾歲,戴著墨鏡的他們都有著翹溜溜的嘴角跟象徵「責任感」的法令紋。那一瞬間,比掉任何案子都還深沉。
我想起留下的那件工裝背心,拉上封鏈袋的瞬間,像是這端連到那端的謊言,全都交還這一切情非得已。想起當初下的祝福語:各自祝福。交離職單的那天走斜的餘光告訴我,偷偷看過去不會有遺憾,心想這輩子不會再見了,當作只是搶先遇見彼此下輩子的模樣。
怨懟那時對方那一句動心的:「妳那件工裝背心再也沒人穿過」抓住了誰回訊的手。
封存對方傳訊的路徑前,餘光瞄到他的主頁背景有著和我相似的構圖,打著右上斜角的太陽,照在明幌幌的海水上,好不愜意。潛意識的選擇終歸還是逃不過失去的念想,他終歸還是留下了不該留下的證據。
瞬間想起大學教授當初警世又驚天動地的一句:「不是你的不要拿」像是一句咒語,我們總是看著別人的說,我也要一樣的,這樣貪得無厭的吃向。「不是我的,就不要給我了。」像那盒名片一樣,就此我將郵箱鎖緊,把名片退送回他的地址。
中間都兜轉轉,不再遇見這樣的人,熟悉的設計帳號,一串曾經熟練不已的關鍵字在某個時間,再也沒更新過。生活彷彿重新回到熟悉的頻率,我們不再期待不屬於自己的聲音,不該停下的計畫,持續在各自時區內被演練、登場、謝幕。
終於那一天。那個支撐對世界人性信任的背影出現,再過幾年的某天,我重新走回當年熟悉的展館。打開電梯的那一刻,發現對向電梯緩緩關起,有一雙沉著又深刻的雙眼凝視著,只是覺得陌生。這次我終於不執著誰先開口,轉頭靠著左邊的臂膀,我的目的地就在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