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1屘四
屘四家族從他先祖們在大崩裂時代避難到了地球的這個礦區來,至今也有十五代了,眾多族人們長年居住在這個山脈的邊緣。這個山坳面海的部落裡聚居著三十多戶人家,這個部落與附近五、六個部落共同以礦區的工作為主要生計倚靠。這些部落居民百餘年來彼此聯姻、彼此競爭,在錯綜複雜、熱鬧繽紛的人際關係中,倒顯得這一片青山綠水的福地洞天是頗適合人們孳養生息、安身立命的好所在。這段漫長的時間大家共同平平凡凡的生活著,歷代先祖們雖算不上樂業,但總是安居了下來。
屘四出生在一個平凡的小家庭,上面有一大姊小名叫大妞、二姊叫二妞、三姊叫三妞,爸媽生到他的時候,感謝老天爺之餘,也決定不再生了,註定在家裡排行最小,那就叫「屘四」吧。隨便取個俗名,看能不能比較好養大‧當他滿月時,部落長老命名「滿賜」,但他幼年頑皮的小夥伴們,則叫他慢死。
屘四雖是年僅十歲男童,但已長得出奇地高大。身材雖然早熟,心智卻仍保持童真。此時正值夏日的午後,他與他的小夥伴們正在大太陽底下,玩得不亦樂乎,這就像一般同齡的孩童一樣;但眼前的情景令人訝異的是:屘四的寵物兼玩伴是一頭小黑熊!
大家都叫牠「月娘」,月娘的媽媽與其兄弟是在一年多前被屘四的叔叔發現死在溪谷邊的山坡上,叔叔研判可能是剛過了淺眠的熊媽媽走出來覓食,但由於體力尚未恢復,又碰到兇殘的豹子而被殺害。叔叔是位厲害的獵人,他看了看母熊與小熊的屍體判斷道:「應該是『獨眼』所幹的壞事!」但他接著又看到一行血跡朝林間深處滴過去,道:「看起來『獨眼』也受傷不輕。」
叔叔與獨眼是世仇,應該說叔叔是獨眼的剋星,獨眼這隻大豹子橫行整個山區,更別說對部落造成生命與財產的威脅,唯獨兩年前被叔叔與部落裡多位勇士精心設下陷阱圍捕中,傷了一隻眼睛,負傷逃走,從此不敢靠近部落,這才讓大家感到安心,但也因此讓牠更加在深山裡捕殺小動物了。
這次應該是牠看到小熊可欺,但卻碰到了母熊的強力護衛,然而雖然母熊的母性與熊性皆大大激發,無奈太過衰弱而不敵,母子盡皆喪命。但獨眼應該也是聞到了叔叔獨特的味道,還來不及享用牠的戰利品,立馬遁逃入深山,叔叔還是警覺地抬頭遠眺著血跡遁去的方向。
而纏著叔叔在傍晚時分外出散步的屘四還低頭看著可憐的熊媽媽與熊弟弟,此時,在母熊的肚子下,有一團黑絨絨肉球無力的蠕動著,屘四小嘴巴張大了驚呼道:「叔叔!這這這裡還有一隻怪獸。」叔叔搬開母熊的身軀,掏出那隻五個月大的小熊,道:「母愛真偉大,臨死也要護著自己的崽兒。」
叔叔把小熊交給屘四,喚著他的小名,道:「屘四,牠是你發現的,你要負責照顧牠。」屘四小心翼翼地用雙手圈捧著小熊,叔姪倆就著暮光走回部落了。邊走著,叔叔看了看小熊前胸的圖案,並指著天空剛升起的上弦月道:「我們就叫牠『月娘』吧。」月娘的胸前正上方被雲豹抓下了一塊皮毛,傷及了皮肉,顯然驚嚇與疼痛讓小月娘甚不舒服地發出虛弱又尖銳的咩咩聲。兩人回到了部落,叔叔立即用祖傳的草藥替月娘敷上,等到麻醉生效後,簡單的餵食了一下,當晚月娘就窩在屘四的棉被裡,一人一熊安穩地睡著了。
月娘是隻小小幼獸,又離開了母獸,但牠似乎有些人性,幾乎把屘四當成哥哥般的依賴。幾個月過去了,一幼童與一幼獸成天膩在一起,形影不離。屘四的身量開始成長,但月娘小妞長得更快,身材有點像吹氣球,沒多久牠身高就已經追到屘四胸前了。有一天,叔叔見到屘四還把月娘當寵物看待,與家裡的三隻小狗們一起養,覺得有點不妥,就對屘四招手道:「來來來,月娘雖還小、仍是可愛,但牠畢竟是野獸,將來長大是要進森林去生活的。」於是叔叔就跟屘四面對面站著,然後道:「月娘如果還跟牠媽媽在一起,應該漸漸要學點捕獵或防衛技巧了,這樣吧,你們倆個就一起練練身體吧!」
於是,屘四就跟小月娘當起摔跤選手,剛開始屘四自覺是為了月娘將來著想而陪練,把笨拙的月娘當肉球耍。然而月娘很喜歡被屘四當玩具般的凌虐,牠高興起來,常常把兩隻前腳抱住頭,在地上翻滾,好像顆小胖球在滾動,煞是可愛。但隨著日子過去,雙方漸漸勢均力敵起來,直到又練了一年有餘,月娘屢屢把屘四壓倒在地,爬不起來為止。雙方實力越來越懸殊,屘四已漸漸不敵,但他堅毅不屈的韌性仍讓叔叔有點佩服,直到有一天,屘四以他那還沒經過青春期發育成熟的瘦弱身軀努力拚搏,但仍然是被月娘如同玩具般擺弄,因牠急於去取用那備在後面大樹下,早為牠準備的勝利美食而無心纏鬥,但屘四還擋在中間與牠糾纏不清,月娘都已露出不耐煩的神態。而叔叔算了算時間,月娘也已經快三歲了,顯然牠所需要的已不是童年的玩伴,而是野放的生存技能。
隔天早上,叔叔把屘四叫到面前道:「屘四啊,你憑著蠻力已不是月娘的對手,但以牠現在的能力仍不足以對抗『獨眼』等對手,所以,你現在要變成牠的搏鬥教練,並指揮獵狗們來培訓月娘。」於是獵狗們很高興的總算能從觀眾變成選手,活蹦亂跳的進場與月娘「玩耍」了。
又過了一段期間,兩者之間實力已在伯仲之間,叔叔看月娘已能以一敵三的與眾獵狗們周旋,就把小教練屘四喚來道:「屘四啊,月娘已經長大了,牠已經可以也必須要回到牠的族人那裏去。」屘四想著爸爸、媽媽也已經講過好多次了,於是並不言語,像個冷酷的男子漢,默默轉過身去,走到正在吃蜂蜜的月娘面前,拍了拍牠的頭,低語了幾句,算是道別。隨即轉身走進房間,趴在枕頭上,無聲地啜泣了起來。
叔叔與族人當天就把月娘帶到遠遠的另一個山頭,族人已事先擺了許多月娘熟悉的食物在附近枝頭上,並做足了野放的種種工作。等過了幾天,叔叔與族人又悄悄地來到這個山頭,但見食物都已被啃食一空,躲在暗處,守候許久,還是不見月娘的身影,眾人這才放下心來,談笑地回到部落。
在此之後,屘四再經過部落獵人嚴格的半年野外求生訓練後,也將被野放到原始叢林裡接受為期一個月的成年儀式的考驗,以便在他滿十四足歲的那晚,可以正式被部落長老們承認為一個成年人,從此,享有一個部落成年人應有的權利,當然也要承擔一個成年人應負的責任。
成年禮是族人們傳統上一個很重要的儀式與象徵,在個人層次上,它代表著一個青少年在身心靈方面已成功通過考驗,蛻變成長為一個成年人;在部落層次上,藉由生生不息的部落子嗣到祖先所傳承的土地區域駐紮與巡視,藉由親近山林、接納鄉土的實際作為,宣示永續經營的理念。而屘四這次的成年禮除了上述的目地以外,還有一個特別的任務是去把月娘的項圈取回來,徹底讓牠回歸山林,擺脫幼年的羈絆、融入屬於牠族群的世界。屘四衷心樂意的接下任務,說真的,屘四還真的蠻想月娘的。
就在隔天清晨,屘四與媽媽擁抱告別後,由爸爸帶到村子口,父子倆默默地走著,臨別時,原本一向威嚴酷酷的爸爸忍不住道:「屘四啊…」但連一句勉勵的話都沒辦法說出口,就已哽咽,只好調整調整屘四的裝備,拍拍他的肩膀,最後老爸揮揮膀臂,讓屘四揹起重重的裝備,朝著手腕顯示器所標定月娘的定位點,追蹤往前行。
雖然屘四從小就跟著爸爸、叔叔等族裡長輩進山狩獵很多次,但孤身一人還是第一次,心情著實恐懼,他只好自我打氣,想起叔叔跟他講過:「驚慌是由無知所放大的,而恐懼遠比豹子更傷人。」於是他鼓起勇氣向前行。他隨身攜帶了獵槍防身兼壯膽,晚上則露營在具防護設備的帳篷內,吹著口哨、數著星星入睡。
屘四依照定位計算、自己規劃路線,從村子出發到月娘的棲息地就30公里而已,但沿途各種地形上上下下,整個行程居然要花到七天。前三天的行程不用甚麼特殊的攀登策略,只要順著前人走過的山徑即可。屘四有充分的時間與精力可以完整地記錄這幾天路途的一切所見所想,先做到族人的傳統所賦予成年禮的功課再說,屘四也確實在山林間孤身一人地克服種種外在難關與內在恐懼,成長與蛻變有時候是慢慢地醞釀,但一個人也偶而會在特定的事件中,得到快速且巨大的改變。這個傳統的目的也希望讓一個少年藉由完成一件讓自己可以一輩子懷念的事來成為「轉大人」的印記,祖先們相信身為一個人要勇敢去闖蕩、開創,不該問生命有何意義,而是該問自己要如何賦予生命特有的意義。
就像屘四回想起從小就愛看部落一位老畫家──紐林婆婆在野外寫生,她曾對屘四講過:「屘四啊,你看原本我的畫布是空白的,但當我用雙眼看著上天所創造的大自然,心靈被祂感動,透過我的雙手一筆一畫、一層一層地塗抹上去,漸漸地畫布就產生變化,剛開始並不明顯,後來就慢慢地呈現出繽紛的色彩,瑰麗的景緻。」紐林婆婆一邊畫畫,一邊跟著屘四講著他還懵懂的繪畫道理。滿臉皺紋的紐林婆婆,仰頭望遠山,悠然道:「噯,屘四,人生也是一樣喔。」屘四顧左右而言他,指著畫布一片空白處,問道:「婆婆,那為什麼這裡你都不畫畫呢?」紐林婆婆轉頭,微笑對著屘四道:「呵呵,那是留白,留白可以讓畫面更立體呦,但這是更深的繪畫理論了,你現在還不懂,你先把你的色彩盡量揮灑上去再說,將來你自然會懂得『留白的藝術』。」屘四當時自然是不懂的,只覺得婆婆愛畫的朵朵雲彩更加美麗了呢。
現在的屘四走在變幻萬千的藍天白雲之下,以及徐徐如林的蓊鬱深林之中,他突然有點懂了,他就將他對族人傳統與紐林婆婆訓誨的心得先口述記錄下來。漸漸地他沿著獸徑,甚至是熊徑,專心地走著,想著月娘也想著自己。幾天來走著走著,這已變成一種冥想方式、一種意識慣性,屘四藉此重新審視過往一些刻骨銘心的生命點滴。在空山深林步行中,他像個漸脫稚氣的哲人,為自己記錄生命軌跡的同時,也讓心靈沉澱、淨化、昇華,他把不斷自我對話當成是一種自我療癒、自我激勵的行為,這樣外在與內在一對一的口語對話,最後被催眠成為一種在跋涉與攀登的艱難中的極樂享受。屘四很珍惜的把這些「瞬間的存有」──自言自語式的對談錄蒐集下來,這些人生的珍珠是一種心理的寄託、一種生命的展現,更是一種靈魂的安置。
不停地走著走著,接近快到月娘最後棲息地的那一段路才是考驗,由於地形越趨破碎,屘四必須要不斷地陡上、橫渡、溪降;如果連小徑都沒有了,就看能不能高繞、低繞地找出路來,要不,最後一招就是自己砍出路來。各種難關考驗著他不屈的意志。越接近月娘衛星信號的定位點,屘四的心情複雜了起來,是期待嗎?有點。是害怕嗎?多點。害怕什麼呢?是月娘已全然野性了嗎?或是分離已這麼久了,牠會忘了我嗎?我的長相、我的氣味,牠還記得嗎?
別想那麼多,屘四繼續往前攀爬著,他突然在獸徑旁邊約一公尺的斷崖下,看到一個用芒草折轉成型的一個「熊窩」,這個貌似當初叔叔在部落裡為月娘建造的那個家一樣,旁邊還有月娘愛吃的蜂窩殘骸。屘四警覺到月娘漸漸走向附近不遠處,再確認手腕上追蹤訊號的距離,為了安全起見,他雙手拿著裝填了麻醉劑的吹箭,做好長輩們千叮嚀、萬交代的萬全準備。
隨著手腕上信號氣的振動頻率越來越快,屘四身體的所有細胞都緊張起來,腎上腺素、各種分泌素都被激活起來,神經繃到極致。屘四感覺到月娘已趨近並在附近──她所熟悉的獵場梭游著。牠似是聞到了他的氣味,但牠躊躇著,牠在猶豫甚麼呢?難道牠會思考?或是月娘也像屘四一樣帶著情怯?特別是牠並沒預期到他的突然到來。
屘四思索良久,決定放下吹箭,信任月娘,他朝牠藏身方向的林間深處,擺了個他倆從小玩到大的摔跤姿勢,等待著……
屘四聽到一聲熟悉的嚶嚶聲,只是聲音已是渾厚多了,眼前出現了一團黑色的肉球,朝他走來,月娘胸前白色的新月形斑紋更加亮麗了。月娘變了,屘四也變了。
屘四和月娘相處了兩天,終究需要告別。在一個朝暉普照的清晨,他向牠做了一個他倆才懂的以前每晚睡覺前的手勢,月娘似有感應,牠的眼神轉變,仍然是一雙如嬰孩般純真無邪、純黑、圓滾的眼珠子,凝視著他。時空彷彿靜止在一人一熊對望的晨曦中,屘四一如過往的走向月娘,擁抱與道別,順勢將他已演練熟悉的動作,把月娘的頸圈解下,放入背包。
屘四揹起已打包穩當的裝備。這趟旅途的回程變成告別之旅,屘四把他心裡的影子留在了雪山山脈的一處,他告別了月娘,也告別自己天真的童年;他完成了任務,他找到了月娘,也找到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