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一個字頭的誕生》電影海報;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烈日當頭,洪門混混黃阿狗(劉青雲)聽完算命師傅一席話,走到大街上,手持攝影在他身後亂無章法地跟隨;特寫逼近阿狗的臉部,觀眾看到他茫然的表情,難理解他此刻所思所想。這個電影的開場片段將在電影出現三次,有一、有二,有三,之後就有了無限;觀眾要到電影的最後才會完整得知整場戲的內容,但這並沒有改變我們對阿狗茫然的認知:他看起來昏熱、暈眩、躁動——他還沒有決定好他的下一步。
這是電影《一個字頭的誕生》之開場,本片是香港電影公司銀河映像的創業作品,儘管杜琪峯與韋家輝的風格轉型都不是在這部電影才真正定案,但《一個字頭的誕生》無疑充滿紀念價值。電影由銀河映像攝製,嘉禾出品,久未有畫質清楚的數位版本問世,本次「奇峯無邊 銀河無際」影展以 35mm 拷貝進行放映,機會難得。電影由韋家輝編導、杜琪峯監製,儘管創作者曾否認片名設計的雙關,但「一個字頭的誕生」如今聽起來,自然也像是由兩位作者支撐,多名電影人在此發光發熱的「一個字頭的誕生」。
銀河映像創業初期,其實有許多充滿樂趣的電影。除了韋家輝編劇、游達志執導的《兩個只能活一個》(1997),也還有些作品,儘管杜韋皆表態干涉不多,但放在香港電影中別有趣味:趙崇基的《最後判決》(1997)故事組織怪異破格,深入探討一個具男性魅力的神父之慾望與道德觀,竟然有幾分 Melville《神父莫漢》(Léon Morin, Priest,1961)與 Hitchcock《懺情記》(I Confess,1953)混合體的風味;曾謹昌《恐怖雞》(1997)片如其名,帶剝削色彩,由吳倩蓮演出一名手段兇殘、大開殺戒的中國性工作者/殺人魔,故事發展殘虐極端,是身份掠奪寓言,也是如今欠缺更多討論的地下佳作。無論是杜韋的作者電影,或是當年新導演各異的嘗試,銀河映像在 1997 年的「開山」關口,有形貌各異的趣味。
1997 年,是個重複被詮釋的時間點。韋家輝《一個字頭的誕生》巧妙地用一個成年男子的時間體感,回應這個時間點。劉青雲飾演的黃阿狗即將邁入 32 歲,在帶點都會迷信的說法中,32 歲是人生關口,像迷思也像人生智慧。32 歲的黃阿狗面對一個抉擇,「要不花開富貴,要不冚家富貴」,他即將碰到兩條岔路,可以跟著六個剛剛認識的狐群狗黨一起走私汽車到中國湛江,或是跟著不可靠的阿 Matt(吳鎮宇)一起到臺灣臺中,接下一起刺殺任務。去中國,要在共產黨眼皮底下搶錢、去臺灣,要在當地兩大黑幫下求生存;人生關口該怎麼選,等在它前方的是命運挑戰,一個字頭能否誕生,要看他的決斷。
聳動命題之外,《一個字頭的誕生》常被影迷傳頌,其最大的特色有二,一是韋家輝如脫韁野馬般的黑色幽默感,二是更為失控的形式策略。在幽默感部分,儘管香港電影本來就時常以段落吸引力取得勝場,但韋家輝的強烈意念主導性,讓電影始終不會脫離命題設定與基本結構,卻又在情節發展的細節處,表現收張不一的混亂感,帶來僅此一家的怪異風味。電影上半段,主角阿狗與另外六人搶劫按摩店,駕車逃跑過程,不慎撞死同伴;眾人將同伴帶至藏匿處,沒多久同伴卻垂死跳起,高唱英文歌謠,接著暴斃死亡;眾人急急忙忙將同伴埋屍於灶底,順道清洗整座樓層;埋入之後,突然聽到連串怪響,眾人才發現不慎將傳呼機也埋在裡面;此時,按摩店打仔殺至藏匿處,正當以為無處可躲,六人卻成功齊心殺出重圍;最後,在逃跑路上,大夥一同決定前進湛江,未料,航海途中,其中一人又墜海身亡......。以上種種用文字寫也寫不清楚的怪異發展,全發生在電影的 10 分鐘之內,我們甚至難以用「重重轉折」來形容這個故事,它只是癲狂到難以掌握。
此種怪異的幽默感,往後能在銀河映像電影《兩個只能活一個》、《辣手回春》(2000)等片反覆見到,而這種不太注重觀眾感受,自行奔馳狂想的氛圍,與韋氏自身的瘋狂喜劇如《鬼馬狂想曲》(2004)、《喜馬拉亞星》(2005)也有可比擬的成分。奇趣的是,看似隨興而至的情節筆法,往後更出現在杜琪峯獨立執導的作品中,2006 年,杜琪峯入選威尼斯影展主競賽的《放.逐》,五人幫結束一夜混戰,不知何去何從的戲碼,似乎就完整復刻《一個字頭的誕生》七人幫在同伴過世之後,討論是否要前往湛江的車內群戲。兩片的共同編劇皆由司徒錦源擔任,似乎也可以在銀河映像的電影傳承當中,找到連貫的血脈。
此外,縱有論者在結構面將本片與 Quentin Tarantino 或奇士勞斯基(Kieślowski)比較,但在形式部分,《一個字頭的誕生》更多的是一種怪誕。本片常用廣角、長鏡頭拍攝,我們以簡單的方式說:電影進行過程中,鏡頭從來沒有擺在正常的位置。要不就是晃來晃去的手持拍攝,攝影機被放在桌上、在天花板上,偶爾放在地上、偶爾放在車內;如果嫌一場群架打鬥的戲碼不夠混亂,鏡頭會突然倒轉,用頭暈眼花的角度,讓觀眾根本無法看清楚眼前到底發生甚麼事情。在這部強調「原創」精神的起點,韋家輝貌似放開雙手,充分展現影像創作者自得其樂的快樂;在劉青雲、吳鎮宇等人的幕後訪談中,我們會發現這種拍攝方式有時讓演員吃足苦頭,卻自然也有奇想魅力。電影混亂胡鬧的戲謔感,缺乏杜琪峯式的嚴實調度,我們可以想像同一顆鏡頭交到杜琪峯手裡,應不會使用同樣拍法,但也貌似是在這種開山時期的草莽階段,才能閃現如此風采。
去中國、去臺灣,或是留在香港,或是又有別條路走,算命師傅最後才說,選哪邊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阿狗知不知道自己要甚麼。銀河映像素來被掛上與「宿命」相關的形象,但創業作品《一個字頭的誕生》就在挑戰宿命,它談人是自由的、是有選擇的;人不能決定很多事情,但能決定自己是誰。儘管這聽起來像是一個樂觀的主張,然而,從各種角度來看,在最低的底線重新找回與命運抗衡的位置,只能是一個起點。
「誕生」,其實同時發生在時間線的底部與頂點:人要決定自己是誰。抓到這個前提之後,阿狗走出大街外,烈日當頭,他神色茫然、心不在焉,像是在尋找甚麼東西,卻又沒有焦點,我們感受到一切又要從頭開始,感受到他在人生關口下的暈轉。Too Many Ways To Be……,一個字頭的歷史又從零始計,手錶秒針往前滑動,正有無限種未來的可能性快速蔓延,沒有一種是給定的。它是自由的,要面對烈日、要面對昏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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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字頭的誕生/Too Many Ways to Be No. 1,香港,韋家輝,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