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樹大招風》電影海報;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歐文傑、黃偉傑、許學文執導,游乃海與杜琪峯監製,銀河映像攝製電影《樹大招風》(Trivisa,2016)在 2025 年 9 月 6 日結束本片於國家電影視聽文化中心「奇峯無邊 銀河無際」影展兩場放映之中的第二場。這部在 2010 年代晚期問世的作品,於香港電影在產業環境與政治氛圍的低潮中誕生,儘管它的成果難以複製、讓人遺憾,但這部電影依然如煙火般一瞬燦爛,點亮 2010 年代晚期的香港電影。
杜琪峯在香港長期推動「鮮浪潮」計畫,《樹大招風》的三位新晉香港導演出身其中,共同執導本部作品,三段式分頭拍攝,最終合併為一部完整電影;儘管本片能看出分屬三側的故事軌跡,卻與一般「三段式電影」大相逕庭,時序順向進行且密切貼合。在工作製程上,剪輯 David Richardson 曾提及本片是由三段獨立素材組成,最終在剪輯台上合而為一,但三個故事各自的結構中,同樣難以忽視其中已經有明確的情感對位,本片最終成果也應歸功於前期在監製、編劇面的高度協調。
《樹大招風》故事上追香港 90 年代流行的奇案電影,描述三個香港名氣最響亮的「賊王」,在 1997 年香港回歸前夕發生的故事。悍匪葉國歡(任賢齊)感嘆持槍賺錢不易,北上做生意賺錢,卻發現中國官場文化比街頭火拼更為艱險;隱形賊王季正雄(林家棟)在殺警後消聲匿跡,更換名字重啟犯案,為了就近觀察欲下手的金舖,他於年輕時期的好友家中借住;好大喜功的犯罪集團首腦卓子強(陳小春)有勇有謀,作案不是為了求財,也是挑戰自己,始終苦惱無法有所突破,某日,卓子強聽聞江湖道上風聲,謠傳三大賊王在餐廳「風滿樓」聚首,共商犯案,他興奮得一夜未眠,打算將這個鬧得滿城風雨的江湖傳言付諸實行。回歸在即,時代軌跡下,三個賊王的命運彼此牽動,產生巨大的碰撞。
不計家中重看,這是我第二次在大銀幕上看《樹大招風》,第一次是在 2016 年台北電影節,當年,杜琪峯《三人行》(2016)同獲選為影展閉幕片,與《樹大招風》同台映演,大有新舊連動的氣勢。多次重看,仍常能在電影中找到不同的趣味,不僅能看見林家棟、陳小春、任賢齊三人都在電影中貢獻了演員生涯中最好的表演,《樹大招風》的主題魅力也不隨著時間褪色。這次看《樹大招風》,印象最深的一瞬,是卓子強在尾段搶得炸藥,眉飛色舞表示自己要夥同另外兩人,轟炸回歸典禮,卻不慎輾斃路人,將卡車墜往小道。
卓子強串連另外兩人的故事,常被評為是相對薄弱的一部份,但這個駕車失手的場景,讓我想起法國導演亨利喬治克魯佐(Henri-Georges Clouzot)的《恐懼的代價》(The Wages of Fear,1953),該片主角運送硝化甘油,經歷一趟如煉獄般的艱險任務,最後卻在獲得豐厚報酬之後,於回程途中不慎墜下山谷:他在獲得自由的一瞬間,筆直地奔向死亡。論整體調性,《樹大招風》擺弄的是一種奇特的興奮感,一個即將發生的、驚天動地的事件,卻在一切妥備之後,瞬間消散如煙。電影在這裡同樣提供我們一種關於自由的幻覺,無所不能的實現就在眼前,迅速的命運收束儘管是銀河映像的常見命題,但電影蒼涼氣氛,源自於主角具有銀河映像電影鮮少出現的幫派特質,奇觀的、具魅力的、梟雄式的類型電影人物,這三個「賊王」各自的性格特色,讓觀眾對他們的命運有所期待;全能的賊王本就是挑戰命運、突破社會常規倫理的象徵,類型的欲望根植在觀眾對角色的想像。
相對於其他兩人,勒索大富豪,隨口就是幾十億的卓子強像是活在另一個世界;九七將至,葉國歡與季正雄的故事描述兩個梟雄人物的兩種憋屈,葉國歡發現走私生意、官場逢迎更能賺錢,錢確實入帳,交換出去的梟雄氣概卻在心中不斷負向積累,槍枝在葉國歡的故事線中是指向清晰的物件,儘管葉國歡一度否定了槍枝的象徵,在最後,他卻發現槍枝的意義不在於力量,而是關於「自己是誰」;季正雄繼續在本地賺錢,打劫金鋪的舉動卻讓招來的中國省港旗兵訕笑:香港賊王不過爾爾,出手前一刻,賽馬會的金潮狂熱、重裝武力的威脅,更讓他裹足不前,種種不利,最終讓他打出違反性格的一通電話;在話筒中,季正雄交待往事,固然是要獲得信任,但也能從語氣中聽見幾分對舊日偉業的緬懷。無關隱喻明喻,葉國歡與季正雄表現出兩個風雲人物在城市發生巨變之前的盤算與壓抑,卓子強的故事線卻從旁不斷提醒觀眾另一種可能性,浮想聯翩、視玩命為娛樂,三個「賊王」本都是此類欲望、情感張力的象徵,其中兩人失去了力量,而卓子強要試圖把它們連接起來。
自由的幻覺,不只是消極地擺脫拘束,而是更積極的,有能力顛覆社會常規的全能欲望,這種欲望順行在卓子強的故事中,他一度灰心,但最後重拾手機,轉開命運的開關,孤身北上、膽識驚人,連續接到兩通電話,又有得來不費功夫之感。這種自由的顯現,在卓子強發豪誓要轟炸回歸典禮的一刻來到最高峰,癡人夢話在他的角色邏輯當中顯得無比合理。在最末端,三段故事雖然是由三位導演各自完成,除了「成空」的情緒對位之外,觀眾還會發現另一個形式上的參照處,是在電影尾段,三個賊王的身邊都出現了紅色燈光做為形式連結。紅光帶來死亡的陰影,在季正雄於碼頭邊誅殺兩名省港旗兵的當下,紅色燈光已經做出預示:三名賊王最後各自殞落的末端,反覆出現的紅光明確地將這種死亡陰影,連貫地帶回角色身邊。
在故事的最尾,三段式故事結束之後,電影帶觀眾跳脫時序,回到「風滿樓」的場景,一個透過服務生過度活躍的畫外旁白,提前預告的串連景象,將故事以一種合理的方式帶來最大的遺憾——它形成如同《共同警戒區JSA》(Joint Security Area,2000)那樣的定格肖像。我們幾乎可以說這也是另一種《向左走,向右走》(2003),他們曾經在彼此身旁,但他們無能辨識命運的玩笑;而被錯過的自由,在此處看來比被錯略的愛情更讓人痛心。
奇案電影經常以梟雄的末路為結,我們或許也因此會認為《樹大招風》並沒有離開類型的路線。玄妙的是,儘管我們想指認電影中的梟雄末路發生在槍林彈雨下的野心燃盡,或失風背信下的帝國崩塌,但《樹大招風》的梟雄們最後更像是消滅在觀眾的注視之下——「我們不會忘記你們,我們會以最關切的目光,看著你們在非凡歷史中開展新時代」——我們是否仍然在看著他們?《樹大招風》不只是三個賊王的故事,也像是關於一部我們沒有看見的電影,這是一個被我們欲望且永遠定格的幻覺,它同時發生在我們懷舊而斑駁的記憶,也同時發生在眼界逐漸模糊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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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大招風/Trivisa,香港,歐文傑、黃偉傑、許學文,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