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兩個只能活一個》電影海報;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我們如果走散了,甚麼時候才能再會合?」地點在香港,1996 年跨入 1997 年的最後一個晚上,一對男女在歡欣鼓舞的跨年人潮中被沖散;不久後,各別身在兩台雙層電車上的他們,在對向電車前後交會的時候發現了對方,他們把手伸出窗外,並且在空中短暫地握住了彼此的手。——這是銀河映像電影《兩個只能活一個》(The Odd One Dies,1997) 的其中一景;這是一則在水泥森林開花的愛情故事,也是一則在時限內推算死亡,卻意外發現生命熱情的末日童話。
論上映次序,《兩個只能活一個》列名為銀河映像的第三部電影,也在 1998 年蒙特婁亞洲影展與 Fant-Asia 影展獲獎。游達志執導、杜琪峯監製、韋家輝編劇,這部由金城武和李若彤主演的銀河早期作品,同時混合幫派、黑色喜劇與愛情片型,和創業作《一個字頭的誕生》(1997)相同,這部電影充分展現早期銀河的混亂與生機,還有尚未定調之希望。比起其他名作,《兩個只能活一個》的知名度並不是太高,卻是預示銀河神采的早期奇作,它同時具有杜琪峯視覺調度的趣味,與韋家輝荒誕又極端的古怪幽默感;在電影的時間背景下,它也與許多同期的銀河映像電影,同樣被認為是關於香港政權交替的寓言,而就算單純將角色故事從隱喻中抽出,仍然能展現超脫於特定指涉的文化根性。
《兩個只能活一個》的故事,描述兩個底層世界的邊緣人遇見彼此。阿武(金城武)是個運氣糟糕透頂的爛賭鬼,潦倒之下,他接下一單有去無回的暗殺任務。沒想到,命運作弄,在接下任務之後,他竟於賭局一把翻身,身上有了錢財,阿武便不願再為任務賠上性命,轉手找上亟需用錢的女殺手卡雯(李若彤)為他代刀。相處過程中,阿武與卡雯漸生情愫,死亡任務卻終究需要有一個人去完成。兩個只能活一個,在愛情萌生的前提下,怎麼選都是錯的,阿武和卡雯各自在任務開始之前尋訪未了心願,時限逼近,心中各自有了答案。
金城武與李若彤是一對奇妙的銀幕組合。就算是在星光閃爍的 90 年代,認定兩人的美貌名列港星前茅應也不會有太大問題,但《兩個只能活一個》盡可能地黯淡兩人的色彩,用煙毒形象包裝他們的造型。李若彤在銀河映像創立之前,便與杜琪峯多次合作,《無味神探》(1995)與《十萬火急》(1997)等前銀河名作,都有她的身影,她也在 1997 年的三部銀河創業作都擔任女主角,除了《一個字頭的誕生》之外,尚有在《最後判決》(1997)演出全力為神父主角辯護的資深律師。
金城武在影壇的初登場,是杜琪峯電影《現代豪俠傳》(1993)當中,廢土世界裡貌美的宗教領袖,在《兩個只能活一個》則被賦予出格的都會邊緣人色彩;阿武在高級飯店,有錢卻無法入住,竟然出拳攻擊櫃台經理,而對方平白被打一拳,流出血,卻仍然笑臉迎人,優先在意禮儀體面,階級藩籬體現於此:溫和友善的上層階級,比氣急敗壞的更讓人心寒,反襯出阿武的角色在大城市中形單影隻。角色情境寫得有趣,兩位主演的銀幕魅力亦強,隨著故事進展,將邊緣人的習性,與故事本身奇詭而古怪的氣質詮釋透徹。
兩個只能活一個,回到死亡主軸,電影片名暗示有兩種固定版本的結局已經給定,觀眾(與角色)只能迎接其中之一;我們會記得同年作品《一個字頭的誕生》的英文片名像是一個對稱玩笑,「Too Many Ways to Be No. 1」,太多種結局在前方,卻沒有任何一種是給定的,當事者只能主動選擇。《兩個只能活一個》的氛圍基調與之相去不遠,它呈現出一個悲觀、灰暗的世界,但同時意外地穿插許多如童話般荒謬順遂的可能性──總之要選擇,悲慘的面貌只是世界的其中一面,持續做選擇的人物,還能呼吸到自由的空氣。
第一次接下殺人任務之後,阿武在挨打時,發狂用刀切斷大哥的手指;沒過多久,事情再次重演,一片混亂中,大哥的手指又被女殺手卡雯切斷;第三次,阿武再跟大哥碰面,刀戳進對方掌心,旁邊的混混和小弟甚至都做好準備,要開始幫大哥找手指,但阿武卻一陣漠然,放下刀;挨打就算了。大哥一愣,也就不復仇。兩人坐下來,大哥問阿武任務結束之後想要去哪,阿武說要去日本,大哥告訴阿武:「日本我才去過,還不錯」,換了些日幣給他。手指被割斷、神經無法完全復原,是很重的事情;出國身上有點日幣,是很輕的事情,輕重之間,《兩個只能活一個》是這樣在一個看似無助的宿命進程(死亡任務的倒數計時)之前,用許許多多意想不到的荒謬反應,打開世界的灰色空間。
在韋家輝式的怪異幽默背後,《兩個只能活一個》之結尾,同樣在視覺上為這則都市童話找到一個對稱表達。阿武與卡雯愛上彼此,卻如兩個對向移動的物件,終究要在時限下的大潮中被沖散;順著電影進行,一反前段的灰色基調,表現絕處逢生的可能性之餘,影片結尾,一人在貨櫃船上,一人在飛機上;往日本的飛機行進穿過畫面,貨櫃船也像是要離開香港,回頭對應任務發生前一晚的交會電車。被跨年人群沖散的兩人,可能在電車上再遇見彼此,短暫交會,也能在超商門口一起吃一支甜筒。跨年夜之後,就是執行死亡任務的那天,刺殺發生在 1997 年的元旦。命運時限經過之後,飛機與貨櫃船的交會,不像是都會裡的電車那樣輕便,錯過的兩人這次被命運大潮沖散,往後能否再會,都在未定之數。
《兩個只能活一個》是銀河映像愛情故事的起點,或分或合,都市裡有汙濁的血腥味,有相殘相鬥的惡性,也有發生在意想不到處,讓人忍不住突然眼眶泛淚的微小善意;最後,自然也有奔著命運大潮前進的人們,在其中或分離或再遇見。阿武在出發前赴麻將館道歉,沒人能理解他在想甚麼;卡雯最後跟縈繞在自己心頭的鬼影會面,而後發現命運沒有這麼可怕。定錨在銀河映像故事背後的,常是簡單定律,世界站在有情人的一邊,兩條路看似只能擇一,但可能性散落在定見之後,有心即能定義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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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只能活一個/The Odd One Dies,香港,游達志,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