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這晚她沒出去搜尋頭骨,反而是蘭蒂爾看她睡下,飛快起身披上衣服走出去。
打烊後的商店街一片寂靜,夜風很冷,卻比不上她的心冷。
蘭蒂爾快步前進,只有地上的影子和自己腳步聲陪伴她。然而她很快聽到另一個腳步聲追著她而來,竟然是跑得氣喘吁吁的安德麗亞。安德麗亞的頭髮被風吹得亂飛,露出光潔的額頭和明亮的雙眼,加上因跑步而發紅的臉,顯得比平常亮麗許多。
「蘭蒂爾,不要去!」
蘭蒂爾蹙眉。「妳幹嘛大驚小怪?我只是在散步,妳自己還不是每天……」
安德麗亞掌心出現一個亮晶晶的東西,「那妳幹嘛拿掉戒指?」那正是蘭蒂爾的訂婚戒指。
蘭蒂爾怒瞪她,一把奪回戒指。「妳父母沒教妳不能亂拿別人東西嗎?」
安德麗亞直覺縮了一下。「對不起……不是,妳打算去找路易斯,答應當他的情婦,對吧?」
「不關妳事,快滾回去!」
安德麗亞差點就要回答「好」然後乖乖轉身離開,但她擠出勇氣,說出該說的話。
「妳不用這樣犧牲自己。達德利家遇到路易斯這樣的無賴,不是妳的錯。而且……」她囁嚅地說:「妳弟弟……遇到不幸,也不是……」蘭蒂爾兇狠的視線讓她沒法把話說完。
「誰說我是為了救達德利家?」蘭蒂爾冷笑,「我是為了自己著想。達德利太太說的沒錯,我家裡有病人還有三個弟弟,誰會想娶我?別說嫁妝了,光是我父親的醫藥費就會拖垮一家子人。當初鎮長讓杰若跟我訂婚,無非是看在我父親牧師的身分,現在我爸退休了,一點利用價值都沒有,這婚事鐵定會吹掉的!與其呆坐著等著被退婚,還不如……」
安德麗亞彷彿多長出十幾個膽子,開口打斷她。「那妳為什麼還沒被退婚?妳家裡負擔很重,妳出不起嫁妝還得到首都工作,這些事對方早就知道了,照理老早就解除婚約了不是嗎?」
「這還要妳說?鎮長跟他老婆可是想退婚想得不得了呢。但是杰若……」蘭蒂爾心中一緊閉上了嘴,臉也不自覺紅了起來。
當她要求延遲婚禮到首都工作一年時,確實做好了被退婚的心理準備,但杰若握著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說:「我會等妳的。」
安德麗亞光看她的表情就知道答案。「妳未婚夫不肯,對吧?他那麼愛妳,堅持要娶妳。妳卻拔下戒指準備去當別人的情婦,這樣背叛他不是太過分了嗎?」
蘭蒂爾伸手摀嘴強忍嗚咽,「不然妳說要怎麼辦?袖手旁觀讓達德利家被趕走,然後嫁給杰若害他一生不幸嗎?我不幹!我再也不要呆呆站著看別人被吞掉了!我不要!我不要!我我,我……」
她再也無法逞強,蹲在地上放聲大哭。自從大弟埃雷德死後,一直被鎖在內心深處的眼淚,終於決堤而出。
安德麗亞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邊蹲下,伸手環抱著她。
在身為舊教信徒之前,她是個人。她能感受到蘭蒂爾的絕望和痛苦,她想要至少給哭泣的人一點安慰和溫暖,不管對方是不是新教徒。
蘭蒂爾只是個飽受創傷,脆弱無助的少女,年紀還比她小,怎麼能不管她?
更何況自己是神官,神官原本就是要同理世人的痛苦,不是嗎?
蘭蒂爾靠在安德麗亞溫暖的懷抱中哭了很久很久,直到眼淚快要流乾,雙腿也僵硬到受不了為止。
「我們回去吧。」
安德麗亞將蘭蒂爾扶起,而蘭蒂爾瞥了她一眼。
「奇怪,妳的腿現在又不瘸了?」
安德麗亞倒抽一口冷氣。糟糕,她急著追蘭蒂爾,露餡了!
蘭蒂爾看著她慘白的臉色,輕笑一聲。
「緊張什麼?揭穿妳對我有什麼好處?況且裝瘸確實比較搏取同情找工作,這招我也要學起來。好了,回去睡覺吧,累死了。」
接著兩人默默地回到餐館,安德麗亞真的很怕蘭蒂爾會去找達德利夫婦告狀,但她什麼都沒說,躺上床直接就睡了。
那晚安德麗亞無法入眠,只能盯著天花板不斷祈禱。
——神啊,請幫助蘭蒂爾。雖然她是新教徒,但那不是她的錯,她父親硬要當牧師她也沒辦法……總之請幫助蘭蒂爾,請幫助她……
第二天早上,餐館裡的氣氛仍然沈重,而且妮可一直不見人影。
午餐的時候,妮可回來了,一手挽著路易斯的手臂。
「爸媽,我要報告一個大消息:路易斯先生……吉爾決定要贊助我當演員了!」
所謂的「贊助」,另一層意思當然就是「包養」。
路易斯也點頭,「沒錯,我一定會把妮可培養成劇院裡最紅的大明星!」
妮可嬌嗔著說:「吉爾你真是,話要講完,怎麼只說一半呢?」
路易斯色瞇迷地看著她,「我就是要留給妳來講啊。」
「你這樣人家會害羞啦!」妮可格格嬌笑,在他肩上輕輕一搥。「爸媽,吉爾還要投資我們家的餐館,把門面擴大一倍,還要請很多懂事又可愛的女服務生,以後我們的生意一定會比『良弓』更好!啊,我好期待啊!」
她作勢用手掩嘴,其實是要炫耀手指上那顆鑲著大鑽石的戒指。
達德利夫婦被這一連串的變化唬得眼花繚亂,一時無法反應。
路易斯說:「那妳收拾一下,順便跟家人道別,我待會再派馬車來接妳。」
等他離開之後,達德利先生才發作。
「妳幹了什麼好事?」
妮可慵懶地撥了撥頭髮,「我跟路易斯說,他之所以想要蘭蒂爾,無非是想嚐嚐馴服悍馬的滋味,可是像戴蒙小姐那種人,被馴服之後就會變成全世界最乏味無聊的木頭女,白白浪費他的寶貴時間。與其跟她糾纏,不如找一個伶俐又可愛,懂得討他歡心的女人,也就是我。他覺得我說的有理,所以就這樣啦。」
說著她又輕掩嘴角,生怕大家沒看到她的戒指。
「戴蒙小姐妳錯失良機了,現在心情如何呢?」
蘭蒂爾面無表情地說:「正如妳所見,我悔恨得眼珠都快出血了。」
「開什麼玩笑啊!」達德利太太終於爆炸了,「妮可,妳怎麼能做這種事?消息一傳出去,妳以後怎麼嫁人啊?」
妮可一句話堵住母親的嘴,「嫁給誰?來我們店裡吃飯的那些窮光蛋嗎?要我跟妳一樣,天天住在破爛屋子裡煮飯洗衣生小孩,我死都不幹!年輕美貌是女人的資本,與其嫁給活老百姓苦一輩子,還不如把握時機好好賺一筆!」
達德利太太也對蘭蒂爾說過類似的話,萬萬沒想到會被自己女兒拿來嗆她,頓時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安德麗亞原本擔心達德利先生會像上次一樣大鬧,但他只是緊握拳頭,一言不發。
歇業幾天下來,他們的錢包已經見底了,再加上對方是房東,隨時可以把他們丟到街上喝西北風。他已經徹底體會貧窮的可怕,更何況是他女兒自己送上門,攔也攔不住。
所以夫妻兩人沒再作聲,眼巴巴地看著妮可坐上路易斯派來的馬車,大搖大擺地離開了家。
跟著馬車一起來的還有幾個挑夫,挑來了大批的新鮮食材。即便達德利夫婦仍在震驚中,也只得振作精神,重新開門營業。
安德麗亞滿心歡喜:神真的聽了她的請求,解救了蘭蒂爾!神真偉大!
她萬萬沒想到,她自己得不到神的解救。
傍晚餐館正忙的時候,忽然進來兩個青年。兩人都腰配長劍,服飾光潔,氣宇軒昂,一看就是店裡的活老百姓一輩子也追不上的階級:首都警備隊。
「現在要臨檢,麻煩在場各位把通行證拿出來!」
餐館裡頓時怨聲載道。
「幹嘛沒事擾民啊?」
「連吃頓飯都不得安寧!」
說是這麼說,每個人都乖乖掏出首都通行證放在桌上供警備兵檢查。這是規定,沒有通行證的人不得進入首都拉萊亞,更不能逗留。所以城內的居民不管任何時候,都會乖乖把通行證帶在身上。
當然對自己腳力有信心的人也可以跑給警備兵追,但餐館裡根本無處可逃,況且被逮到的下場可不是好玩的。
安德麗亞端著托盤一出廚房,就跟兩個警備兵打了個照面,根本避無可避。她畏縮的表情和微黑的肌膚,更讓警備兵的疑心升到最高點。
「喂,小姐,通行證借看一下。」
安德麗亞嚇得全身發軟,語無倫次地回答:「我,我端著盤子……」
「妳可以先把盤子放下。」
「啊,對哦。」安德麗亞將托盤放在旁邊的桌上,腦中努力想著辦法,「呃,我的通行證,通行證在……」
幫她偷渡的蛇頭把證件交給她的時候,還特意叮嚀:「這東西騙普通老百姓可以,但是首都警備有辦法測試真偽,所以妳千萬要小心避開他們。」
他後面還說了句「所以妳乾脆別進城,留下來幫我暖床比較好」,但安德麗亞完全沒聽到。
現在,面對著兩個殺氣騰騰的首都警備兵,她只能擠出拙劣的藉口。
「我的……通行證在臥室裡,我,我去拿……」眼前只能設法離開現場,然後逃得遠遠的。
「等等。」其中一名警備兵攔住她,「我跟妳一起去。」顯然她這招不成功。
蘭蒂爾走出廚房,「等一下!臥室是我們兩人同住的,您一個男人進去不好吧?」
警備兵瞪著她,「這是公務,妳們沒有拒絕的權利。還有,妳的證件呢?」
蘭蒂爾交出證件,看到安德麗亞驚惶的表情,心中瞭然:情況不妙。
這時又有人推門進入餐館。
「蘭蒂……戴蒙小姐!」
這人一頭金髮,雪白的制服上繡著金色的菖蒲花,腰間的長劍金光燦燦,看起來比兩個首都警備隊員還要光鮮。
蘭蒂爾吃了一驚,「諾瓦騎士?」這人正是菖蒲花騎士團—別稱「聖殿騎士團」—的一員,菲利浦‧諾瓦。
蘭蒂爾迎向菲利浦,「您怎麼來了?」
「我才要問妳哩!跑來首都也不跟我打聲招呼,害我還得先跑去妳家才知道消息!」菲利浦看著這脆弱又堅強的姑娘,痛心疾首地搖頭。「妳這是何苦?明明都快結婚了……」
蘭蒂爾輕咳一聲,打了個手勢,菲利浦這才發現餐館裡還有兩個警備兵。他向兩人行禮,對方也不甘不願地回禮。
菖蒲花騎士團和首都警備隊互不隸屬,還常常合作出任務,表面上處得很和睦,然而畢竟雙方的活動範圍重疊,難免有些衝突。
更何況騎士團的工作是帥氣的斬妖除魔,警備隊卻是在街上拉著人查通行證,雙方的人氣差異可想而知,久而久之便結下了心結,碰面的時候總是有點僵硬。
「對了,」蘭蒂爾腦筋一轉,硬把安德麗亞拖到菲利浦面前。「跟您介紹一下,這是我們店裡的安妮‧加文。她這個人啊,笨手笨腳又糊塗,前兩天居然把通行證跟衣服一起拿去洗,結果通行證掉進水溝沖走了。現在警備先生要臨檢,但她拿不出證件,不知道可否由我為她作保呢?別的不說,這種傻瓜根本做不了壞事,沒必要抓她。」
這話擺明是想藉著菖蒲花騎士的地位壓制首都警備,兩名警備兵當然很不爽。
其中一名警備兵怒喝:「開什麼玩笑!弄丟通行證當然要坐牢啊!」
菲利浦點頭,「我知道,臨檢是很重要的工作,更何況最近街上還有可疑人士出沒。對了,你們那名昏迷的隊員沒事吧?」
他問的自然是被安德麗亞下藥的警備兵。
兩人勉強點頭。
「已經醒了,多謝關心。」
菲利浦又問:「那他記得那個女人的長相嗎?」
這話等於是在說,堂堂的首都警備隊員被個女人撂倒了,餐館裡開始響起竊笑聲。
兩名警備兵氣得臉都綠了,帶頭的人冷冷地說:「這是我們首都警備的工作,不勞騎士費心。」
「哦,對,是我多言了。」菲利浦試著補救他的錯誤,「我絕對沒有輕視首都警備的意思,就算輸給女人也不是什麼大事,男人對女人總是比較鬆懈,更何況對方是下藥……不我不是說你們的隊員鬆懈……沒有人是完美的,別看我們騎士團好像很神勇,其實也是有不少白痴的……」
「騎士,騎士,」蘭蒂爾連忙拉他袖子阻止他自取滅亡,「關於安妮的事……」
菲利浦終於回神,「哦,作保是吧?」他仔細地端詳安德麗亞,點點頭,「這樣吧,我來為她作保。」
「咦?」全場的人同時驚呼,叫最大聲的人正是安德麗亞。
新教的聖殿騎士,要為她這個舊教神官作保?
蘭蒂爾很驚訝,「為什麼……」
菲利浦說:「妳自己也才剛來首都,還沒有站穩腳跟,不適合為人作保。而且我同意妳說的話,這位安妮小姐不像是會做壞事的人。當然我不是同意妳說她笨,只是……」
「好好,我懂了!」蘭蒂爾及時打斷他,回頭問兩名警備兵,「這樣可以嗎?」
帶頭的警備兵盯著菲利浦,「騎士,您確定?」
菲利浦點頭,「是。」
最後兩名警備兵查完其他人的證件,氣呼呼地走了。
逃過一劫的安德麗亞躲回廚房,癱倒在地上,大半天都爬不起來。
老闆娘並沒有注意到她的異常,因為她腦子裡想著另一件事:沒想到蘭蒂爾居然跟菖蒲花騎士關係這麼好?幸好當初沒太強硬逼她出賣身體給路易斯,否則萬一她向騎士團告狀,後果一定會很慘。
她老公說的沒錯,神職者的女兒真的不能招惹啊……
※
蘭蒂爾請了半小時的假,跟菲利浦一起走向他所在的騎士團分部,她有問題想問。
「騎士,為什麼您要幫安妮作保呢?您又不認識她。」
菲利浦笑了笑,「我不認識她,但我認識妳啊。我相信妳看人的眼光。」
「呃……」蘭蒂爾只能乾笑,沒敢告訴他,自己看人的眼光確實不差,早已看出「安妮」非常可疑,今天更是百分之百證實了。
「而且啊,」菲利浦說:「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安妮小姐身上有股熟悉的氣息,我想她一定跟我是同一類人。」
是的,你跟她的腦袋都不太行——蘭蒂爾當然沒這麼說。
菲利浦停下腳步。「天快黑了,妳快回餐館吧,不用陪我。以後在拉萊亞如果遇到什麼困難,一定要來找我,不要再這樣一聲不吭跑掉了。」
「好……」蘭蒂爾嘴裡應著,心裡卻在想,她已經欠了菲利浦太多人情,實在不想再欠了。
菲利浦似乎看出她的心事,微微一笑,笑容中滿是哀傷。
「如果妳想還我人情,就離開首都,回到家鄉過幸福的生活吧。這是我最期待的事。」
他此時還不知道,兩年之內他會親手讓這個期待化為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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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主云:菲利浦不管任何時候都正常發揮......
其實蘭蒂爾就算真的嫁去鎮長家裡,大概也不會有好日子過。杰若是很愛她沒錯,但不見得能為她抵擋父母不友善的目光。就像茜茜公主的老公一樣,有膽子堅持要娶她,卻沒膽為她跟母親開戰。等人死了再來說「她永遠不知道我有多愛她」,被你愛有個x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