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有病是吧?」
餐館的廚房裡,老闆夫婦鐵青著臉一言不發,妮可則對著蘭蒂爾破口大罵。
「摸一下屁股是會少塊肉嗎?妳偏要搞成這樣!誰不好惹,偏偏惹到房東,妳是想讓我們一家三口流落街頭嗎?」蘭蒂爾臉色慘白,緊閉著嘴一言不發,任妮可發洩。
安德麗亞試著打圓場,「說不定房東不會追究……」
「妳閉嘴!」妮可吼完安德麗亞,再回頭對蘭蒂爾開火。
「居然對著客人用暴力,妳到底有沒有身為餐館員工的自覺?哦,當然沒有啦。妳是高貴的牧師女兒,知書達禮冰清玉潔,跑來這骯髒的餐館端盤子,真是太委屈您了!而且您馬上就要嫁入豪門當鎮長夫人,當然不能讓人隨便摸,我真是問了蠢問題啊!」
她雙拳用力搥在桌上。
「既然這樣就不要裝可憐!把自己說得多悲慘,父親卧病在床需要醫藥費,三個弟弟沒錢上學,母親忙不過來……騙得我父親給妳工作供妳吃住,然後妳天天晃著妳的金戒指,破壞我家的生意!妳以為妳是誰啊?」
蘭蒂爾的嘴唇微微顫動著,過了一會才吐出一句話。
「我很樂意把我現有的一切跟妳交換。就怕妳吃不消。」
「妳!」
妮可抬高了手正準備揮在蘭蒂爾臉上,卻被她父親抓住了。「好了!」
「可是,爸!」妮可紅了眼想抗議,又被父親打斷。
「沒能幫妳找個好婆家讓妳戴金戒指,是妳父母無能,不要怪在蘭蒂爾頭上。」
「我不是這意思!」
達德利先生搖頭示意她不要再說了,隨即對蘭蒂爾說:「妳先回去休息,明天換上最好的衣服,跟我一起去向路易斯先生道歉,知道嗎?」
蘭蒂爾張嘴似乎想抗議,最後卻點了點頭,「是。」隨即默默起身離開。
安德麗亞正打算跟著離開,卻聽到達德利先生壓低了聲音對女兒說:「妳說的是什麼話?妳知道蘭蒂爾本來有四個弟弟嗎?妳知道她的大弟幾個月前在她眼前被魔物吞掉嗎?妳知道她是什麼心情嗎?」
妮可一時說不出話來,安德麗亞覺得腦中彷彿被敲了一下,明白了很多事。
※
回到寢室,蘭蒂爾已經換好睡衣,將髮髻鬆開,正打算進入被窩。安德麗亞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她。
「幹嘛?」蘭蒂爾擺出「要吵架我奉陪」的架勢。
安德麗亞輕聲說:「我從來沒看過妳做睡前祈禱。」
「我不祈禱的。」蘭蒂爾把枕頭拍鬆,大模大樣地躺下。「餐前祈禱我也只是做做樣子而已。」
「為什麼?妳不是牧師的女兒嗎?」
「現在不是了,我父親已經卸任,我也不想再跟神說一堆場面話了。」
「是因為……妳弟弟嗎?」
蘭蒂爾斜眼看她,冷冷一笑。自己家的悲劇早晚會變成別人的八卦話題,她早有心理準備。
「聽到有人比妳更倒楣,想必讓妳覺得人生充滿希望吧?」
安德麗亞並不介意她的諷刺。
「我一直以為妳很傲慢。」
「我是啊。妮可不也說了嗎?我家世清白知書達禮,還是豪門的準媳婦,跟妳們這些粗俗的活老百姓是不一樣的。」
安德麗亞搖頭。「妳不是傲慢,妳是悲傷。」
因為悲傷,她用冷冰冰的態度把自己封閉起來,也因為悲傷,她無法忍受動不動道歉的安德麗亞。因為她自己的過錯,不管再怎麼道歉都無濟於事。
蘭蒂爾坐起身,厲聲說:「錯,我是生氣!我氣神背叛我們!明明我們全家都那麼虔誠,祂卻不肯救我弟弟,眼睜睜看著他被怪物拖走!我氣無罪的男孩死於非命,下流無恥的人渣卻能舒舒服服過日子!我氣全世界,我恨所有人,包括妳!」
這番敵意滿滿的宣言並沒有激怒安德麗亞。她很清楚,眼睜睜看著弟弟被怪物拖走的人正是蘭蒂爾自己,所以她最氣最恨的也是自己。
身為神官,她腦中有個聲音在迴響。
——活該!誰叫你們要信新教?那根本不是新教,是偽教!你們濫用神的名義,扭曲祂的意旨為自己所用,你們活該遭到報應!這還不夠,你們遲早都要下地獄!
這些全是老師教導她的,也是她的信念,但是她說不出口。因為她心裡清楚,即便是最虔誠的舊教信徒,也有可能遇到這樣的禍事。
身為神職者,她理應為受害家屬帶來安慰和平靜,但她做不到。她跟蘭蒂爾一樣,心裡充滿困惑不解。
為什麼世上老是會發生這麼多不幸?為什麼不管信仰多虔誠都無法得救?
「妳父親……牧師……他是怎麼說的?」
蘭蒂爾聳肩,「他說,魔物不是神的造物,所以神無法控制牠們的行動。神也想保護我們,但祂那時可能在忙別的事,一時來不及保護埃雷德。我們不該心懷怨恨,畢竟我們的生命原本就是神賜予的。」
沒錯。安德麗亞心想,換成是她自己也會這樣說,即便連她自己也不相信。
看來無論新教舊教,神職者都必須練就一身胡扯的功夫,不然就活不下去。
蘭蒂爾錯愕地看著她,「妳哭什麼啊?又不關妳事!」
「咦?我有……」安德麗亞這才發現自己的眼淚流了滿臉。「我,我不知道……」
蘭蒂爾瞪著她,臉頰微微抽搐,然後她躺下背過身去。
「妳真的很煩耶!我明天還得去道歉,別在這裡吵我。不是喜歡散步嗎?那就快去啊!」
「好……」
安德麗亞默默走了出去,又到另一座墓園繞了一圈,念珠同樣沒有反應。
每當她讀到墓碑上刻的文字,總是不自覺地想起那個被魔物拖走的男孩,還有親眼目睹的姐姐,眼淚流得更兇了。
那晚她一無所獲地回到餐館,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沒有再遇到首都警備。
第二天早上,蘭蒂爾穿戴整齊,抱著必死的決心準備和達德利一起去向路易斯賠罪,誰知路易斯先捧著一大束花上門了。
「昨天我喝太多了,一時糊塗對這位小姐—是叫做蘭蒂爾對吧—做了失禮的事,真的很抱歉,希望小姐能接受我的歉意。」
面對這樣的超展開,所有人都驚得眼珠差點掉出來。
蘭蒂爾看著那一束鮮豔的玫瑰花,再看看路易斯頭上還沒拆的繃帶,感到背後惡寒。
她勉強擠出扭曲的笑容,嘴角卻在顫抖。
「您太客氣了,該道歉的人是我,我太衝動了,您開個玩笑我卻反應過度。您不怪我,我就感激不盡了,這束花我真的沒有臉收,還請您拿去送給更值得的小姐吧。」
「啊,看來小姐是不願接受我的歉意了?」路易斯表情誠懇,語調溫柔,眼神卻有些冷。
蘭蒂爾見到達德利一家頻頻朝她使眼色,只得改口。
「您誤會了。我是太高興,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這麼美的花,我怎麼會拒絕呢?」
就這樣,蘭蒂爾收下了花束,達德利先生請了路易斯一頓免費的酒菜,雙方把酒言歡,愉快地道別。
然而事情並沒有結束。
接下來幾天,路易斯每天都在餐館客人最多的時候,帶著一大束花上門,蘭蒂爾不得不在眾人的歡呼鼓掌聲中收下花束。
於是,客人們看蘭蒂爾的眼神越來越微妙,被冷落的妮可臉色越來越綠,最綠的則是蘭蒂爾額頭上的青筋。
至於安德麗亞,她連著幾個晚上的搜尋都無功而返,心情同樣鬱悶。
這晚關店後,蘭蒂爾忽然被老闆娘達德利太太叫走。
安德麗亞正準備趁機溜出去尋找頭骨,經過廚房門口時卻聽到裡面傳來蘭蒂爾的聲音。
「您這是什麼意思?」
接著是達德利太太帶笑的聲音,「傻孩子,妳還不懂?路易斯先生想要照顧妳,妳父親的醫藥費,母親和三個弟弟的生活費,他都願意承擔,只要……」
「只要我做他的情婦。」蘭蒂爾的聲音微微顫抖,顯然已經怒到極點,「您也該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我已經訂婚了。」
「訂婚跟結婚是兩回事,不是嗎?」達德利太太語音輕柔,但聲音中有種讓人全身發涼的東西。「妳摸著良心說,這婚真的結得成嗎?拖著一個重病的父親,沒有收入的母親和三個年幼的弟弟,有哪個男人願意結這樣的親事?」
蘭蒂爾提高了聲音,「我就是不想拖累對方,所以……」
「所以才推遲婚禮出來工作,我知道我知道,妳是個好女孩。」
達德利太太的話有三分是安撫,卻有七分在補刀。
「問題是,鄉下小鎮的人都是古板又保守,雖說我們家餐館是正派經營,但妳在首都混了一年之後,有誰會相信妳還是個清清白白的姑娘?就算妳未婚夫相信,他父母相信嗎?人家可是鎮長夫婦,一定放不下這個面子的。」
安德麗亞簡直不敢相信,平常溫柔又善解人意的達德利太太,居然會跟富人聯手逼良為娼,還說出如此殘酷的話?
老師說的沒錯,這些個新教徒全都不是好東西!
蘭蒂爾沒有回答,可想而知她應該已經氣得臉色發白。
達德利太太還在繼續遊說:「所以我勸妳好好想想,與其平白被拋棄,不如好好利用自己的青春美貌,先賺上一筆……」
這時只聽到「砰」的一聲,接著是沈重憤怒的腳步聲,顯然是達德利先生衝進了廚房。
「老婆妳是瘋了嗎?怎麼可以對年輕姑娘說這種話?蘭蒂爾不但已經訂婚,還是牧師的女兒,妳居然要她去做這種下流的事?戴蒙牧師信得過我們,托我們照顧女兒,妳卻……」
他老婆也怒了,尖聲說:「整天只會戴蒙牧師戴蒙牧師,你是他兒子嗎?沒錯,戴蒙牧師接濟了你,幫我們辦婚禮,但是他能幫我們付房租嗎?況且如果不是蘭蒂爾招惹路易斯,今天就不會搞成這樣!我只是讓她負責收自己的爛攤,有什麼不對?難道你想讓我們一家三口餓死嗎?」
達德利咬牙,「妳等著瞧吧!」說著便衝了出去。
接下來是一片混亂:達德利先生跑到路易斯家門口破口大罵,說他開的是餐館不是妓院,叫路易斯不要跑去選妃。
此舉自然是引來一堆人圍觀,餐館裡的四個女人追上去,連哄帶勸又哭又求,安德麗亞又不由自主想要跳舞緩和情勢卻被阻止,最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老闆拖回家。
安德麗亞雖然累得頭昏眼花,卻也暗自佩服:這達德利先生真有骨氣!
雖說他也是新教徒……
然而事實證明,骨氣不能當飯吃。
第二天之後,雖然路易斯沒再上門糾纏,但「奔牛餐館」再也買不到食材了。因為菜販、肉販和酒商也都是路易斯的房客,沒人敢得罪他。
沒有食材,餐館自然無法營業。原本鬧哄哄的餐館一片寂靜,由於掩上門窗,變得昏暗無比。
達德利先生只是再次告誡蘭蒂爾,不能做敗壞道德的事,然後就坐在客座上整天灌酒。
他的妻女為了避免激怒他,也沒怎麼為難蘭蒂爾,只是不時用冰冷的眼神盯著她。
安德麗亞心裡明白,有事要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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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主云:其實蘭蒂爾大可辭職一走了之,不用待在餐館裡被情勒,問題是即使她現在心裡充滿憤怒,仍然不是個冷血的人,而且一旦閒話傳開,以後大概也很難再找到工作。窮人最大的不幸,就是三不五時會被富人踐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