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臺灣漫遊錄》是臺灣作家楊双子所寫的小說,敘述的是日本昭和時代的年輕女作家青山千鶴子在一次機緣下申請來台灣進行旅居,在臺灣展開一場爆吃之旅,並在旅途中與她的台灣本島通譯王千鶴產生一段特殊情愫。這本書在2024年11月20日獲得了美國國家圖書獎翻譯文學類的頭獎,因而引發了我的好奇,於是我就特別找來讀了。

首先我對這本小說在敘述形式上的創意,感到非常驚喜:這本小說從前面的序到後面的跋、後記,全部都是創作的一部分,就連‘’本書作者:青山千鶴子‘’都是真正的小說作者楊双子創造出來的女作家角色,所以,讀這本小說,在這點形式上是要特別留意的。
《臺灣漫遊錄》採取了第一人稱視角,而且採取的是小說裡來自日本的女作家青山千鶴子的第一人稱視角。 第一人稱視角的特色是視角的遮斷,因為一個人只會看到他能看到的東西,因此就能合理地對讀者隱藏許多訊息、呈現人物的盲點。因此我跟隨著這樣的視角,也就跟著青山千鶴子的盲點一路跟著小說走,直到最後,當千鶴子的盲點被點出時,就讓我有了恍然大悟,甚至當頭棒喝的感覺。如果小說採取的是「王千鶴」的第一人稱視角、或是全知的第三人稱視角,那可能就會是另一種完全不同感覺的小說了。
例如:小說情節裡最大的轉折,是青山千鶴子與小千在基隆海港夜市吃過飯以後,一起撐傘回到旅館,小千突然態度大變,後來甚至直接辭職,讓美島來接替她的職務。 千鶴子百思不得其解,不斷地回想基隆夜市那天的細節,卻怎麼想都想不通,到底哪裡觸怒了小千?最後卻是美島,這個讓千鶴子很討厭的、個性耿直狷介、一板一眼的代理通譯指出了千鶴子的盲點。我覺得書中對這段的描寫,那種無意間觸怒他人之後,一直去回想,百般懊惱、懊悔卻又困惑的感覺,描寫得很生動。而楊双子這種創作方式也是在提醒讀者:一本小說、或一種說法,如果只是一個權威性作者的單一敘述,那這種敘述其實是危險的,會隱瞞許多事實。
而小說本體的最後一章<蜜豆冰>,敘述:千鶴子在小千離開、並被美島先生點出盲點後,過著地獄般的日子。終於有一天,千鶴子走到臺中第一女中附近的柑仔店吃生葵花子時遇到了小千,於是與小千坐在長凳兩邊一起吃著瓜子聊天,千鶴子告訴小千她對小千身世的推理,並說她不是為了展現她的推理成果,而是因為她真的很在意小千,雖然小千認為她們因為身份的關係,註定不可能成為平等的朋友,但千鶴子認為小千還是在意她的,而小千也落淚默認。 …於是兩人終於達成溝通與和解,最後在綠川町的大正橋邊共吃一碗蜜豆冰。看起來這個結尾似乎是描述了千鶴子與王千鶴兩人的和解,但是從序、後記到跋裡,楊双子一直透露出一種可能的訊息,那就是:<蜜豆冰>這一章很可能是青山千鶴子虛構的,她是用一種虛構的和解幻想去彌補心中的遺憾。
然後,《臺灣漫遊錄》以虛構的青山千鶴子養女青山洋子所寫的後記,描寫千鶴子離開台灣後的生活。後記的開頭第一句就寫著:「母親的心底深植著一座島嶼。」很有斷背山的味道。而後面洋子描寫千鶴子不斷懷念臺灣的寸棗、講著臺灣的種種,並念茲在茲《臺灣漫遊錄》的出版,並希望可以將書送到臺灣的王千鶴手中,我們都可以感受到千鶴子是多麼懷念台灣,以及更重要的,是懷念台灣的故人。這樣的情感,讓我想到電影《海角七號》裡,日本老師在日本戰敗撤台時,寫給臺灣女學生的情書,以及影集《聽海湧》裡,新海志遠為了向深愛的日本女友父親證明自己,而從軍遠赴南洋。日治時期的臺灣,臺灣人與日本人在長期相處下,的確很有機會結下真摯的友情、甚至愛情,但是《臺灣漫遊錄》對這樣的情愫殘酷地提出另類觀點:在殖民體系下,這樣的戀人真的能以平等的身分,並肩走在一起嗎?
書中青山千鶴子與小千之間的友誼,或說「超友誼關係」之間的最大阻隔,其實還是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之間的權力不對等關係,雖然青山千鶴子一直是以一種豪爽的、俠氣的、有正義感的形象出現,卻還是在細微間流露出殖民者的傲慢。而本書正是用它特殊的敘述形式來嘗試展現這種細微處。
在世界歷史的殖民者語言中,最有名的說法就是「白種人的負擔」:白人認為有色人種,特別是黑人,都是落後的野蠻人,所以要靠文明的白人協助開化,所以這是「白種人的負擔」。但是楊双子在《臺灣漫遊錄》中,透過王千鶴之口,甜美優雅地反駁了這樣的說法,她說:「溫柔的青山小姐,從來沒有問過我,我真的想要這樣的保護嗎?」、「青山小姐想要疼惜的人是一名需要您保護的、乖巧的本島通譯,那並不是真正的王千鶴,並不是我本人哦!」
小說也在虛構的舊譯者「新日嵯峨子」寫的推薦序文末提醒一件事:權力關係不限於殖民者與被殖民者,而是世間常態,例如:亞洲家庭的魔咒「我都是為你好」,無論說話的人是父母、老師還是伴侶,這樣「以愛為名」的控制語言也充斥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所以,我們會發現:帝國殖民其實距離我們並不遙遠,小至日常生活,大至帝國殖民,我們都要有足夠的覺察,才能從這種控制性的語言中走出來,活出自己的主體性。
楊双子說,當她決定從臺灣美食下手寫一本百合歷史小說,也就是《臺灣漫遊錄》時,為了做田野,她到處吃宴席、研究臺灣的宴席文化,等寫完書,她胖了四公斤,而書中的女主角青山千鶴子也被塑造成了一個大食怪,合理地在王千鶴的帶領下,在臺灣到處大吃。當我讀到這位女主角青山千鶴子在小說中呈現出來的形象:才華洋溢、擅長寫作,抗拒制式規矩,又對美食有強烈的興趣與食量,從八字命理的十神角度來看:這應該是個食神旺的女孩子啊!
巧合的是,這位大食怪青山千鶴子來到臺灣後,遇到的臺灣本島通譯叫做王千鶴,幾乎可說是同名。楊双子說:她之所以把《臺灣漫遊錄》中的兩位主角都取名為「千鶴」,原因是因為她很喜歡臺灣的第一位女記者楊千鶴,所以就以她名字中的“千鶴”二字為她的主角們命名。無獨有偶,2025年的電影《搜查瑠公圳》,導演賴俊羽也曾經表示:電影中的女記者原型是來自楊千鶴。
究竟楊千鶴是何許人也?

楊千鶴出生於1921年臺北,從台北女子高等學院畢業後就任職於《臺灣日日新報》,後來因為日本力推皇民化運動、箝制新聞自由而離職,但離職後的楊千鶴仍筆耕不輟,其報導、散文、小說都很精彩,直至她1943年結婚、1945年戰後國家語言轉變才輟筆,直到解嚴後才再復出。不過在擱筆期間,楊千鶴也曾在1950年以「無黨籍」的身分當選台灣地方自治首屆民選台東縣議員,隔年也擔任台灣省婦女會理事等職位。
楊双子說,楊千鶴在任職於臺北帝國大學,也就是現在的台大時,就曾經為了抗議學校對日本人與臺灣人同工不同酬而離職,到後來她任職於《臺灣日日新報》文藝版時,她也對總編西川滿要求她要與日本人同工同酬,這樣的作風即使是放到現代,都可說是非常前衛。
楊双子喜歡楊千鶴喜歡到,她的前作《花開時節》,書名就是向楊千鶴於一九四二年作的短篇小說〈花開時節〉致敬。

這裡要特別說明的是,《臺灣漫遊錄》的作者「楊双子」是個筆名,而這個筆名是作者楊若慈與她的雙胞胎妹妹楊若暉共用的筆名。楊若暉在2015年6月19日因病過世,而《臺灣漫遊錄》是在2020年初版一刷,楊若暉自然是來不及參與《臺灣漫遊錄》的出版了,然而楊若慈這本書仍然使用兩人的共用筆名,並在書的最後以楊若暉的視角寫「新版譯者代跋」,落款時間還在2020年春,這自然是楊若慈的虛構了,而這樣的虛構,或許可算是楊若慈表達她對妹妹的思念之情吧!
2014年,楊若慈和妹妹楊若暉以「楊双子」為共用筆名,報名了第一屆台灣歷史小說獎徵稿,希望獎金能緩解經濟壓力與籌措妹妹的醫療費,於是由楊氏雙胞胎中的楊若慈負責發想故事,熟悉日文與歷史的的楊若暉負責從姊姊發想的故事中去做歷史考據,沒想到楊若暉於2015年6月19日過世,一個多月後,小說獎結果揭曉,〈花開時節〉獲台中文學獎小說組第三名。楊若慈一個人在與妹妹合租的套房裡望著電腦大哭起來。此後楊若慈沿用「楊双子」的筆名持續寫作。
總結來說,《臺灣漫遊錄》雖然生動地描寫了兩位女性之間的曖昧情感,但並不只是一本單純的百合小說,所以除了百合文學愛好者外,我也推薦給對殖民歷史,甚至對東方主義有興趣的夥伴們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