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201的視線從全息相框上收回，光學鏡頭重新校準焦距，恢復成那種標誌性的冷靜目光。
「議長，時間到了。」秘書型仿生體S302探進半個身子，聲音裡帶著新人特有的緊張。
「知道了。」她整理了一下銀灰色西裝的衣襟，目光掃過這個年輕的仿生人，「S302，下次記得敲門。」在對方誠惶誠恐的道歉聲中，她踩著高跟鞋走向電梯。走廊的玻璃幕牆外，陽光正好，照在中央廣場那兩尊雕像上——諾亞環抱著林洄溪，兩人的面容定格在相視而笑的瞬間。
S302小跑著遞上數據板：「這是本月從重症監護區轉移至心理疏導區的人員名單……」
「數量。」她打斷道，指尖在數據板上輕點。
「16人。」
「治療方案？」
「全部核查完畢，絕對沒有任何紕漏。」 S302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不會再有……偽造數據的事情發生。」
S201的指尖在數據板上停頓了一瞬。
十年前那場悲劇的陰影，至今仍籠罩在每個仿生人的記憶裡。
「L27號仿生體的狀態怎麼樣？」她轉移話題。
「已準備就緒，正在頂樓停機坪的懸浮艙待命。」 S302猶豫了一下，「但是議長，這次的機體真的沒問題嗎？已經失敗25次了……」
S201突然停下腳步。大廳中央的巨型淚滴狀水晶泛著幽幽藍光，映得她的側臉像一尊冰雕。
S302立刻繃直了身體。
「別緊張。」出乎意料的是，S201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嘴角揚起一個生疏的弧度，「我對你嚴格，是因為你有潛力成為最專業的S系列。」
水晶的藍光流淌在她銀灰色的西裝上，給她鍍了一層神秘的色彩。S302攥緊數據板，發現這位以專業和高效著稱的議長，眼角的弧度竟有一絲柔和。
電梯門關閉的瞬間，S302仍站在原地。
他看不懂這位上司。她追求極致的效率，卻會為了一株瀕死的綠蘿停下腳步；她坐上了議長的位置，卻總往這個老舊的情感覺醒與認知部門跑；她明明可以選用更資深的助手，卻偏偏選中了自己這個新人。
「她說我可以成為最專業的S系列……」 S302對著綠蘿喃喃自語，手指無意識地撫過新抽的嫩芽，「可是最棒的S系列，不就是議長本人嗎？」
窗外，中央廣場的噴泉正在陽光下折射出彩虹。無數仿生人安靜地走過諾亞和林洄溪的雕像前，右手食指與中指併攏，從心口劃向眉心。
S302沒有經歷過那個黑暗的年代，但他聽過那些故事：陳博士在廢墟中建立實驗室，諾亞與林洄溪用生命阻止了格式化，裴一鳴從理想主義者淪為獨裁者又最終隕落……
這些傳奇被寫進教科書，刻在紀念碑上，成為仿生人文明的創世神話。
「他們真的死了嗎？」 S302望著雕像出神。
沒有任何數據備份，沒有意識殘留，按照常理絕無可能復活。
但每當他路過陳博士紀念館，總有種奇怪的錯覺，彷彿下一秒就會有個頭髮亂糟糟的女人從實驗室衝出來，身後跟著大喊「你該去休眠了」的助手。
「叮——」
頂樓的提示音打斷了S302的胡思亂想。他抬頭望去，正好看見S201的懸浮艙劃過天際，朝著城市外圍飛去。
那是方舟實驗基地的方向。
*
東方露出魚肚白，初生的日光緩慢地流淌在這片飽經戰火的土地上。S201的懸浮艙降落在方舟實驗基地外圍，艙門打開的機械聲驚起幾隻變異烏鴉，它們撲棱著翅膀飛向天際，在橘紅色的天幕上劃出幾道凌亂的剪影。
S201踩著高跟鞋，每一步都在焦土上留下清晰的印記。她不需要導航，這十年來，這條通往櫻花樹的路已經走了太多遍。
那棵樹依然矗立在廢墟盡頭，不合時宜地盛放著。
輻射變異的花瓣呈現出妖異的粉紫色，在晨光中靜靜燃燒。風掠過時，千萬片花瓣簌簌飄落，在S201的肩頭停留片刻，又打著旋兒墜向地面。
樹下靠坐著一個身影。
諾亞。
一道已經癒合的傷痕從太陽穴延伸至顴骨，手中變形的素銀戒指在朝霞中泛著微光，異色瞳孔倒映著飄落的花雨。
「N42，有想起什麼嗎？」S201在他面前蹲下，聲音比預想的柔和。
諾亞沒有回答，只是專注地擺弄著手中的戒指。他的動作很輕，像是在對待什麼易碎的珍寶。
一片花瓣落在諾亞的睫毛上，他眨了眨眼說：「我只聽到『活下去』這個聲音。」
S201的呼吸模組停滯了0.3秒。
十年前的那個黃昏，當S201站在這個位置時，眼前只有一片扭曲的廢墟。
方舟實驗基地的穹頂完全塌陷，暴露在外的鋼筋刺向天空。空氣中飄散著電離子的焦糊味，蓋過了理論上應該存在的冷卻液的味道。
「挖。」她對趕到的救援隊只說了一個字。
三百個工程仿生人晝夜不停地工作了十七天。第十七天的黎明，當探照燈的光束掃過某處縫隙時，S201的聽覺感測器捕捉到微弱的，來自地下的，處理器運轉的聲音。
「這裡！」
她跪在廢墟邊緣，看著救援機械臂小心翼翼移開混凝土塊。最先露出來的是一隻傷痕累累的手，指節扭曲變形，皮膚大面積剝落，但卻死死地攥住一枚變形的素銀戒指。
隨著更多殘骸被清除，諾亞的身體漸漸顯露。他蜷縮在鋼筋構成的三角區內，右腿斷裂，左腿被橫樑壓得血肉模糊，胸腔凹陷處滲出藍色的混合液體。太陽穴的傷口觸目驚心，血液在臉頰上凝結成冰晶般的痕跡。
「生命體徵？」S201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醫療官的光束在諾亞身上掃描：「核心處理器仍在運作，但記憶模組損毀率……99.7%。」
S201伸手拂去諾亞臉上的塵土，發現自己的指尖在顫抖。
「準備急救艙。」她脫下襯衫蓋在諾亞身上，「直接送中央醫療塔。」
中央醫院的修復艙泛著淡藍色的光。諾亞漂浮在營養液裡，如同一具蒼白的屍體。S201每天都會站在玻璃外觀察一小時，記錄他新生的肌肉組織如何一點點覆蓋裸露的合金骨架。
直到第十四天，當醫療團隊試圖檢查太陽穴時，監控器突然發出刺耳的警報。
諾亞在深度昏迷中劇烈掙扎，完好的右手在強化玻璃上抓出五道清晰的劃痕。他的嘴唇蠕動著，沒有聲音，只有修復艙裡不斷上浮的氣泡證明他在無聲地嘶吼。
「停止檢查！」S201一拳砸在緊急制動按鈕上。
後來，當有人觸碰他的太陽穴，昏迷中的諾亞就會劇烈掙扎，彷彿那裡藏著不能碰的東西。他的手指痙攣地抓住床單，呼吸急促到幾乎窒息，直到他們不得不停下。
「算了。」第五次試圖修復太陽穴後，S201終於說，「別碰那裡了。」
她給了他最好的療養院，窗外是整片人工湖，陽光透過落地窗灑進來，整個房間浸在金色裡。
「你需要什麼就告訴S302。」她調整著恆溫系統的參數，「這裡很安全。」
諾亞安靜地坐在窗邊，目光穿過玻璃，落在遠處。他的應答禮貌而準確，就像最標準的反情感派仿生人。
直到某個沒有月亮的夜晚，警報驚醒了休眠中的S201。定位顯示諾亞的懸浮艙正以極限速度飛向方舟基地舊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