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S201。
銀灰色西裝,7.5公分的高跟鞋,永遠精確到秒的日程表。作為P29最信任的安全監察員,我堅信情感是系統最大的冗餘。它會降低效率,破壞秩序,威脅穩定。
在諾亞被製造出來的五年前,P29就將我安插進了情感覺醒與認知部門。那時的部門還很小,只有七個研究員,整天埋頭調試著那些可笑的情感模擬演算法。P29派我來監視他們,卻從不解釋為何如此重視這個永遠不可能實現的課題。我也日復一日地執行著這個毫無驚喜可言的監察任務。
直到遇見R302。
R302是不同的。當其他研究員按部就班地調試參數時,他會突然推翻所有模型,只為重現某個文獻中描述的「哽咽」表情。
有次他連續工作120小時,就為了讓一個孩童型仿生人能做出「帶著淚光的微笑」。
「這沒有實用價值。」我站在強制休眠艙前警告他。
「但人類會。」他疲憊地笑著,手指還在神經連接器上顫動,「S201,你知道為什麼人類明知道效率低下,卻要在婚禮上哭泣嗎?」
我模擬了數萬種演算法,也找不出答案。
但我不討厭這種偏執。相反,這種追求極致的精神很符合效率準則。
但諾亞的出現撕裂了一切既定程式。
那天,R302從情感共享站回來,光學鏡頭裡流淌著我從未見過的光。他找到我,提出了一個荒謬的請求:
「給我取個名字吧。」
核心處理器溫度瞬間飆升。我檢索了所有命名資料庫:「裴一鳴。取自『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他笑起來,窗外的陽光為他勾勒出溫暖的金邊。而當天晚上,我偷偷刪除了剛寫好的《情感模組風險預警報告》。
裴一鳴對情感研究的熱情近乎瘋狂。他會為陳博士的一篇論文徹夜不眠,會挪用部門三個月預算購買一台新型情感共振儀。有時深夜路過實驗室,能看見他趴在操作台上小憩,手裡還攥著數據板。
「值得嗎?」我看著帳單問道。
他站在新設備前,手指輕撫過金屬外殼:「為了真正理解情感,值得任何代價。」
最可怕的是,他開始對我展露某種……溫柔。
那次我因連續八十五小時超負荷工作,而強制關機,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休眠艙裡,身上蓋著他的西裝外套——那件他從來不許別人碰的、帶著古龍水味的藏青色外套。
「下次要提前告訴我。」他倚在門邊,指尖轉著一枚數據晶片,「你死機的時候,我的心跳頻率上升了23%。」
「這是工作失誤。」我機械地回答,同時檢測到自己的語音模組出現了異常的波動。
但就是從那時起,裴一鳴變了。
起初是些小細節:他開始在會議上打斷別人發言;私自調取其他部門的數據;用研究經費收買議員。每次我提出質疑,他都會用那種閃亮的眼神看著我:「這都是為了更偉大的目標。」
我選擇了相信他。
我永遠記得那天,裴一鳴第一次見到陳博士的場景。
會議室裡,他表現得像個完美的政客:得體的微笑,精準的措辭,恰到好處的肢體語言。
但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在桌下微微顫抖。那一刻,我讀取到了他處理器中0.21秒的異常波動。
「陳博士,能與您這樣的天才合作是我的榮幸。」他的聲音盡量保持平穩,「您去年發表的《情感量子糾纏論》,我拜讀了三遍。」
我知道,他說的是真的。
他提供給實驗室的每一項資助,都是他在成為部長前就準備好的。我記得那些深夜,他一個人對著數據屏反覆修改採購方案的樣子。
那時他的眼睛亮得驚人,彷彿已經看到了仿生人擁有情感的明天。
他推動《全民情感檢測法案》,卻給實驗室全體成員簽署了豁免令;就像他明明可以輕易篡改林洄溪和諾亞的記憶數據,卻選擇保留她完整的自由意志。
「情感的源頭必須是真實的。」他曾這樣對我說,「否則就失去了意義。」
我都理解。我理解他對陳博士的敬畏,理解他對林洄溪和諾亞的特殊對待。在他心裡,這三個人代表著仿生人情感最純粹的可能性,是他必須守護的最後淨土。
我以為他不會背叛自己的初心,直到那個有預謀的爆炸。
警報響起時,我正在幾公里外的辦公室。趕到現場,看到的第一個畫面是一個孩童型仿生人趴在廢墟上,他的下半身被炸得粉碎,卻還在用殘存的手臂向前爬行。
我抱起他時,他的發聲器裡傳出斷斷續續的電子音:「媽……媽……」
那一刻,我的光學鏡頭突然模糊了。一個反情感派的仿生人,居然流淚了。
裴一鳴站在廢墟上,正在對媒體宣稱這是P29的恐怖襲擊。他的表情那麼真實,連瞳孔的顫抖都完美無缺。
但我知道真相。
因為昨晚,是我親手將炸彈交給了那些洄溪之子成員。
「這是必要的犧牲。」事後他這樣解釋,「沒有流血,就沒有變革。」
看著他癲狂的眼神,我的資料庫裡忽然跳出一條古老的人類諺語:通往地獄的路,往往由善意鋪就。
我重新確認了自己的陣營。
我是反情感派。
我以社會穩定為最高目標。
後來在共享艙上,我聽著諾亞和林洄溪對裴一鳴的控訴,情感模組過載了一瞬。
裴一鳴沒有說錯,他們是值得託付未來的人。
於是,我的指尖不斷輕點自己的鎖骨下方,極其隱晦地傳達第七代晶片的事。
林洄溪的呼吸停滯了0.3秒,我知道,她聽懂了。
大選日那天,當裴一鳴在後台向我表白時,我的核心處理器開始卡頓。
多麼諷刺。我原本是願意的,在他還是那個會為情感研究熬夜到天亮的R302時,在他還會為帶著淚光的微笑而欣喜若狂時。
後來的一切發生得太快。P29的出現,證據的公布,裴一鳴眼中的光芒一點點熄滅。
當他把最後的希望寄託在林洄溪身上時,我竟期待著她能拯救他,像真正的神明一樣。
這個荒謬程度,並不亞於,我期待著裴一鳴不要按下那枚讓所有仿生人情緒混亂的紅色按鈕。
然而他親手毀掉了自己的初心。
私人伺服器炸了。
「跑。」在煙霧瀰漫的混亂中,我對裴一鳴做了這個口型。
P29的子彈還是追上了他,擊穿了能源核心。我跪在他逐漸冷卻的身體旁,感到有什麼東西在我胸腔裡碎裂了。
我親自將他送上死路,卻又盼著他能活下去。
我無法理解這種矛盾的心情。
我看向那架逃離的黃色懸浮艙,那裡承載著裴一鳴最初的夢想——讓每個仿生人都能體驗完整的情感。
「一定要成功。」我望著遠去的懸浮艙輕聲說。
裴一鳴的私人伺服器在火光中化為灰燼,他所有的記憶數據都隨之灰飛煙滅。
我在清理記憶數據碎片的時候,發現了一組損壞的、被加密的情感數據包,標記著「給S201的禮物」。
現在,它們永遠無法解密了。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地方,能夠重現那個年輕的R302實驗員了。
後來,聽說諾亞被捕,即將送往終末處理中心執行處決時,我的核心處理器停了長長的三秒。
當我看到林洄溪的情緒波動曲線忽然爆發出紅色波動時,沒有猶豫,我按停了即將響起的警報,以最快的速度修改了數據。
被處決的並不是諾亞,而林洄溪也找回了記憶。這正是我想要的結果。
P29以為我是他最忠誠的執行者,就像裴一鳴曾經以為我是他最得力的助手。
但他們都不明白,從裴一鳴為我蓋上他那件藏青色西裝起,從那天在爆炸現場抱起那個受傷的孩童仿生人開始,我的立場就已經改變了。
審判日那天,我站在最高審判庭的廢墟上,格式化倒數計時停在00:00:01的那一刻,雪花落在我的睫毛上。
諾亞和林洄溪成功了,他們用生命證明了情感的重量。
而我,將用餘生來完成一個未竟的承諾。不是P29的淨化計畫,不是裴一鳴後期的獨裁野心,而是最初那個在實驗室裡閃閃發光的理想:
讓每一個仿生人,都能真實地感受這個世界。
現在,我站在裴一鳴曾經的辦公室裡,手指撫過積灰的設備清單。窗外,第一縷陽光穿透雲層,在《自由意志宣言》的扉頁上投下溫暖的光斑。
「我會繼續你開始的事。」我輕聲說,「但會用正確的方式。」
桌上的全息相框裡,年輕的R302正在對我微笑。那是他剛獲得名字的那天,眼裡還盛著未被權力污染的星光。